34 ☆、山雨欲來風滿樓(10)
鳳新景泰七年,南國定康二十一年,中秋前夕。
南國使團順利抵達鳳新都城大安。
蕭徹一身玄朱朝服,親領朝中各部重要官員在城門口等候。
鳳新位于北方,是以秋季來得早些,加之城門口外一向不種高樹,風力便比它處大些,吹得衣袍獵獵作響。
蕭徹目力甚好,早早便看到遠處飛揚的塵沙,面色看似平板無波,心裏卻漸漸生出一絲緊張。雖說已從暗探和夫人處大致了解了左相的性情,可畢竟兩人之前素未謀面,而她在輩分上又比他高了那麽一層。
“娘親實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只要夫君行事不刻意就好。”腦海裏忽然響起夫人淺笑着的安慰,唇角不由一勾,一顆心又慢慢放了下去。
塵沙雖好似就在不遠處,可待使團真正到達時已是一刻鐘後的事情了。
顧染料到是蕭徹親自迎接,是以并未坐在馬車裏,卻騎着一匹黑馬徐徐而來。
随行的諸位大臣皆只聽過顧染的名聲,那時便難免好奇,遑論見得真人。故而今日面色雖都古板正經,可眼神卻一齊悄悄向顧染那處瞄去。
顧染自是注意到了。從政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打量,實乃人之常情。也不以為忤,神色自若,策馬在離蕭徹五步內停下,淡淡一笑:“有勞攝政王親自前來。”
不愧是難得的女相。蕭徹心神一肅。方才遠看時雖瞧不清她的面容,鼻尖卻隐隐聞到了松木的清香,古樸安寧之中難掩沉穩威重。
如今離得近了,看出她身着的乃是南國二品官員的朝服,頭戴束冠,腰纏绶帶,腳适皂靴,從頭至尾一絲不茍,平整非常。
想是保養得宜,顧染近瞧不過二十七八。其神态雖是溫潤平和,眉眼之間卻暗藏淩厲,并無甚女子的嬌柔。
果真雌雄莫辨,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蕭徹最後方才注意她的容貌。
夫人容貌七分似韓曠,卻偏偏沒有韓曠那厮的妖孽,反倒清麗獨絕,原來是因着顧染的三分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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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染生得好看,卻非一般女子的妍麗之美,相比之下甚難免顯得有些寡淡。
可看得久了,卻像是喝下一杯醇濃的古茶,極是舒心和悅。
這樣的容貌心境,不投身仕途,反會令人以為可惜吧。
蕭徹亦回以一笑:“左相客氣。路途漫長,車馬勞頓,還請左相随本王進城到驿站歇息。”
說話時,覺察到除顧染外還有人在打量着自己,眸光一動,輕輕一瞥,卻是個清俊的少年。
謝洺知曉被他察覺,淡淡将目光移向別處。
顧染注意到兩人之間的波動,收起打量的目光,露出一抹笑:“這位是随行的大理寺少卿,謝洺。”
蕭徹在公文上見過這個名字,未作他想,朝謝洺微微颔首:“謝大人。”
顧染不動聲色地朝謝洺輕輕一瞥,似還極輕地嘆了口氣。知曉是對他的提醒,只得暫且将所有心事收下,朝着蕭徹揖手回禮,恭敬卻不谄媚。
倒是讓蕭徹記住了。
蕭徹撥轉馬頭時見還有人偷偷瞧着顧染,知道是好美的癖好犯了,但三番兩次難免過分,當即收了笑臉,冷冷掃了衆臣一眼。
如此明顯的警告。諸人忙将頭低下,不敢再有所造次。
顧染見了,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策馬慢慢跟了上去。
“王妃,此處用墊繡許會更好些。”
顧霜點點頭,繼續笨拙地練習着刺繡。
她學旁的東西都挺快,唯獨這繡活兒,偷偷随木姑姑練習了許久,進步卻是微末。
葉木清楚,刺繡不同管賬。後者只需聰明便好,而前者除了領悟,更重要的還是每日的練習。但王妃之前從未接觸過刺繡,是以底子太弱,一時半會兒很難達到別人十幾年的水準。
顧霜覺得,身為妻子,她應該替蕭徹繡些什麽才對,但亦知事無一步登天之說,是以并不覺得厭煩,只想着慢慢來就好。
何況今日是使團抵達的日子,想着即将和娘親見面,她便有些心不在焉,針腳也頻頻出錯。
葉木清楚她的心思,且不知怎的,她總覺近日王妃的反應比平日慢了些,想着許是累了,便笑着勸道:“王妃不如休息一日,總歸是不急的。”
顧霜略不好意思地朝葉木一笑,依言将針線放下。
可放下了針線,卻是不知該做些什麽了。
按照禮制,盡管左相是她的娘親,依舊須遞過拜帖後方可見面。再者,娘親此番前來,國事當為先,她身為女兒,自是應懂事些,不随意去打擾才好。
只不過,輕衣的事情她是定要詢問的,可若是娘親還不肯說該怎麽辦呢?
葉木不知她所想,只瞧着王妃略微苦惱的神情,以為是因暫時見不着左相。想了想,笑着寬慰道:“後日才是萬壽節。今日左相萬裏而來,應是乏了。待左相歇息半日,想必便會派人來遞拜帖……明日就能與王妃見面了。”
顧霜心知她的好意,笑着點點頭,想起什麽,問道:“後日萬壽節需要的食材都備好了嗎?”
葉木一笑:“王妃一片孝心,奴婢怎敢辦得不妥當?”
顧霜也笑:“那替娘親準備的鳳新小食又如何?”
葉木面上笑容更大了些:“此事王妃更不必擔心。王爺早就吩咐了奴婢收集鳳新各地的特色佳肴,只待左相拜訪。”
顧霜有些意外,這事蕭徹卻是沒有與她提過,想想他的性子,試探道:“王爺不會還讓你去尋陸城的字和孫逸的畫吧?”
葉木搖搖頭,顧霜正欲呼出一口氣,她卻繼續道:“那事是秦總管在辦的。”
顧霜一愣,轉念又釋然,只好奇道:“那可尋到了嗎?”這兩人的字畫在世上統共不過八幅,可真的是有價無市。她只記得在聶伯伯屋裏見過一幅真跡,唔,南國皇宮裏應也有兩幅。
葉木搖頭只作不知:“若得空,奴婢去問問秦總管。”
她雖是不說,顧霜也猜出了結果,不再就此事多問,轉而問起旁的。
“輕衣呢?我自上午便未見着她了。”
雖說閑散些确無甚大礙,可近日并非是她獨自一人待着的好時候。
葉木搖頭,面色不知為何卻是有些猶豫,頗有幾分欲言又止。
顧霜心中微微一沉:“發生了何事?”竟讓木姑姑露出這般的神色?
葉木低垂着頭,斟酌了片刻方道:“奴婢就是想問問王妃,輕衣姑娘可是與普通侍女有何,恩,有何不同之處?”
顧霜未能明白:“我不知木姑姑具體指得是什麽?”
葉木擡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似是真的疑惑,一時也有些拿不準,只好将自己看到的先說出來:“前些日子,奴婢瞧見有人在王府的屋檐上坐着。起先以為是府中的暗衛,可,可瞧着那人的身形,倒有幾分像是輕衣姑娘。”
顧霜一愣,下意識地開口:“木姑姑會不會瞧錯了?”
光憑着王妃的這個反應,葉木就有些後悔提這件事,連忙請罪道:“許是奴婢眼拙了,還望王妃切勿怪罪。”
顧霜這才意識到方才的話有些不妥。可見葉木難掩惶恐,便知她真心以為那人是輕衣。
……原來她方才的問題,是在詢問輕衣是不是她身邊的護衛。
顧霜壓下諸多思緒,安撫道:“并非什麽大事,木姑姑不必如此。”見葉木略微放松,繼續道,“輕衣自小與我長大,只是貼身服侍我的普通婢女罷了。——想來那夜木姑姑所見的應是另有她人吧。”
葉木自是接過臺階:“王妃說得在理。”想想又說了個不大不小的謊,“外院有幾個小丫頭,恍一看身形,也像輕衣姑娘。那夜月光又不甚好,恐怕奴婢難免就看岔了。”
顧霜笑着點點頭。見葉木似仍有些不自在,便讓她先退下了。
葉木離開後,顧霜不自覺地皺眉。
暫且不論那人是不是輕衣,可葉木的話卻給她提供了旁的思路。
若輕衣的身世确實并不平凡呢?之前一直以為是娘親瞞着她和輕衣,可若是,娘親只瞞了她一人呢?
因和輕衣一同長大,她一直對她抱有天然的信任,是以很少深想她言語動作後的深意。可如今回想些往事,并不難覺察到一絲古怪。
比如那首小調。雖然輕衣的乳母的确來自邊境,還确實會哼着小調哄她入睡。可一定便是輕衣哼唱的那首嗎?且長大後無意間得知,小時候輕衣的乳母總是換得很勤,平均兩三月便換一個,說是乳母家中有事,可怎麽個個都是如此?
斷奶後,顧府便不再招乳母,她和輕衣都被委托給了顧阿嬷。
然後就是漸漸長大。
雖說兩人吃住都是一起,可她并非時時刻刻都與輕衣在一處,尤其是輕衣犯病的時候。
顧霜不由揉揉眉心,若是娘親一人還好,可若她真與輕衣一道瞞她,那便未必問得出什麽了。
九華山的風景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可是這片花海,未免過于妖豔了些……且他之前竟從未見過。
聽到呼吸聲,韓曠眉心一皺,忙收斂住氣息。待巡視的人影掠過後,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蕭徹倒是将此處保護得極好,連他也費了許多的工夫才尋到。只是,老頭子沒事讓他找這個做什麽?更奇怪的是,此處地形他雖未見過,卻隐隐有着熟悉。
背後呼吸聲無意間悄然而至。韓曠身形一滞,聽到了一個模糊的聲音:“韓大人夜探此處,不知為何?”
韓曠靜默片刻,覺察到來人并無殺氣,這才轉身,淡淡看着面前的蒙面人:“你并非攝政王府的人。”
蒙面人的聲音依舊模糊,讓他難辨男女。
“看來韓大人并不願意回答某的問題。”
韓曠眉梢一挑:“不若換我來問你。你深夜來此,又是為了什麽?”
蒙面人卻不理會他的問題,只道:“韓大人方才是在想,此處究竟是何地方吧。”
韓曠眼中迅速閃過一縷幽光,笑意卻是不改:“猜得倒是不錯。”
“先皇禦醫沈易,失足游玩九華山時不幸落下山崖,少年早逝。”見韓曠笑意漸消,依舊不緊不慢道,“好像韓大人依舊錯過了這場祭奠。”
依舊錯過。韓曠握了握拳。內心深處以為已經消失的傷口原來還是會痛的。
他再看了一眼地形,沉默良久,方才看着蒙面人,目光幽深:“你知曉得倒是挺多。”
看出韓曠想要動手,蒙面人依舊不慌不忙。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嘲諷。
“人世三十餘載,大人容顏卻幾乎未改。難道真的是上天眷顧嗎?”
韓曠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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