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一往情深深幾許(9)

南國,昭寧宮。

陳寐斜靠在美人榻上,松松捧着一杯茶,淡淡對着低下跪着的人道:“顧府如今不是沒有人主事嗎?直接從那裏下手就好了。”

跪着的人面有難色:“雖是這般,但顧家根基尚在,一時半會兒恐——”

陳寐冷笑一聲,将他的話打斷:“所以就讓本宮母子去觸犯陛下的逆鱗嗎?”

語氣更是惶恐:“貴妃這話實在是折煞奴才了。”

陳寐将手中的茶遞給身旁的宮女:“折煞不折煞的,本宮不知道。本宮只知道,上次因着陳芷一事,已和顧府交惡,惹得陛下不喜。甚至還差點連累了楠兒。”

說到後面語氣愈發不好,原本懶懶靠着的身子也慢慢坐直,眼神一眯,“本宮雖是庶出,比不得她陳芷精貴,但是別忘了,大皇子如今已快弱冠,假以時日必有大成。若在此刻有何不利動作,只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來人低頭沉默,似是不知如何反駁。

早年陳家子息單薄,多年只得了陳寐一個庶女,熟料她卻十分争氣,不僅依靠家族勢力登上了貴妃之位,更生下了大皇子楚楠。

南國至今只有兩位皇子與三位公主,其中二皇子還只是個十歲的稚童,且母家亦無争權奪利的能力,很是安分。

但陳家似乎不大放心陳寐。陳寐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楚霆喜歡顧染,常常避開她的鋒芒。奈何起初勢力單薄,陳顧兩家又有些政事上的糾纏,便免不得成為了替罪羊。衆人都說是她看不慣顧染,陳家才如此針對顧家。事實上卻恰恰相反。

如今大皇子勢力已成,陳寐便愈發不好把控了。

來人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最是難做。知曉今日定是無功而返,正欲起身告退,卻聽見太監的聲音:“大皇子到。”

陳寐冷淡的臉色立刻褪去,笑着望向進來的高大人影:“今日怎麽這麽早就來請安?”

楚楠體形與楚霆一般無二,皆是魁梧的架子,但其容貌卻随了陳寐,劍眉星目,俊朗非常。再加上後天的教養,使其既有君子的溫和有禮,又有武人的剛毅果敢,乃一文武雙全之材,十分得百官的贊賞。

自楚霆登基,中宮便一直空懸,後宮最大者不外乎陳寐這個貴妃,若有一日她能再進一步,楚楠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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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不能,眼下看來,亦已算不得什麽。

楚楠恍若未看見跪在地上的人,笑道:“兒臣還有些時日便要行冠禮了,今日借着請安的機會,特來送拟定的賓客名單。”

陳寐微微挑眉。冠禮雖是大事,卻也不必他親自交給她。知曉他有話要說,笑着将名單接了過來,不經意道:“你先下去吧。”

這話自然不是對楚楠說的。陳寐幹脆又将一幹宮女也放了出去。屋內一下只有他們兩人。

陳寐翻着名單的前幾頁,見都是些再正常不過的名字,心上浮出一層奇怪。卻沒開口詢問,按着性子繼續看了下去。

果然。在名單的倒數第二頁,陳寐看見一串姓聶的人。

聶準、聶照、聶昀,以及……聶晚。似是為了避嫌,後面還跟了別府的女眷名字。

陳寐好笑地擡頭,看着楚楠,故意道:“男子行冠禮,請人家女孩子來作什麽?”

楚楠面不改色:“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行冠禮時也邀了各家女眷。”

陳寐好像明白了什麽:“聶晚當時去了?”

楚楠面色閃過一絲僵硬,淡淡嗯了一聲。他記得她還誇那家的公子生得好看。……不過就是冠禮那日穿的周正些罷了。

陳寐認真打量着她別扭的兒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本穩如泰山的楚楠一下有些不自在,淡淡将目光移開,生硬道:“母妃以為如何?”

陳寐停住笑,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她當然不會阻攔楠兒與聶家交好。

“你的冠禮,當然是你自己做主了。”

楚楠矜持地點點頭,想到冠禮時晚晚在場的樣子,忽然就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些。

顧霜躺在床上,睜着眼盯着頭頂的承塵。起先她恨不得每日都睡上十二個時辰,如今三個月一過,她卻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大體的事情已經理清,她不再讓南澤頻繁現身。交流皆是通過特別的法子傳遞。

遂城的那個孩子仍舊沒有消息,但唐門并地道一事已幾乎露出全貌。甚連那位千面先生,北渚亦查出其最後現身之處是在鳳新和大赫的邊境。雖止于此,但已足夠印證她部分的猜想。

娘親目前還未傳來什麽消息。她唯一能用的,便是唐門的往事。只是如何用,卻是要好好想想。

耳邊傳來蕭徹平穩的呼吸聲。他的大手正無意識正輕輕攬着她的腰。顧霜忍不住一笑,他連在睡夢中都如此小心。

她一時便有些恍惚。蕭徹還不知道自己已領了顧府半數的暗衛,還在試圖對她隐瞞娘親的事情。她初始有些惱怒他這樣的隐瞞,但設身處地,似又能明白他的不安。

可這樣是不行的。她和他已為一體。隐瞞雖是為了保護,但她更有能力和他站在一起。他應該試着再相信她一些。

所以,這次換她來隐瞞吧。她偏頭注視着自己的夫君,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只有這樣,或許才能換來他真正的明白。

韓國公府。

一道人影快速地閃過。提燈巡夜的侍衛眨了眨眼,見只是風吹樹動,收下驚訝,暗道多想。繼續向前走去。

北渚在樹上藏了片刻,待覺殺氣漸散,這才從重新開始移動。

國公府他已來了六次,每次卻都一無所獲,甚還差些被府上的高手發現蹤跡。眼下國公府的戒備較之以往,已是嚴密了許多。他潛進府邸中央的時間亦随之增加了不少。若今次還不能得手,恐怕下次難有機會。

只是,那樣的東西,會在哪裏呢?

車馬勞頓,又不可能如意地騎馬,只能憋在這樣一個四方齊整的馬車裏。

顧染半靠在車壁上,微微苦笑。

她終究是個文臣,原本以為無甚大礙,但這幾近一月的路程到了最後,實在令她有些難以招架。所幸前幾日押送的人同意将厚厚的棉布拆去,讓馬車內多了光亮,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

門忽然被打開,光線大亮。顧染不适地将頭轉向一旁,眯了眯眼。

男人将水囊和面餅扔給了她,然後“咚”得一聲将門關上。

顧染又适應了會兒暗下的內室。這才慢慢将水囊和面餅拿到面前。雖是犯人一樣的對待,用食的儀态仍舊必不可少。

她先用還算幹淨的衣服擦了擦水囊的嘴口,然後舉着水囊,将水倒入口中,并不與其直接接觸。每喝一口略停頓片刻,以免一次太多反而愈喝愈渴。這樣喝了幾口,才把面餅拿到手上。

就着光,看到表層已經沾染了一層灰。想了想,以為還是體力重要,張嘴便要去吃。卻在最後一刻停下。輕輕嘆了一口氣,頗有些無奈地将面餅的表皮撕去,露出幹淨的內穰。這才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她吃着吃着,想起在南國珍酒美肴的日子,忽地一笑。慶幸這些江湖人,雖粗蠻了些,卻并不打擾或催促她用飯,讓她一路都有難言的清淨。

“明日便到地方了。咱們頭上懸着的刀,可算是要下來了。”

“你沒聽說過,行百裏者半九十嗎?關羽還大意失了荊州呢!今夜都給老子好生警醒着!不到最後,不許放松!”

“哎,都聽您的!”

幾人的對話隐約傳到顧染的耳裏,逗得她一笑。她歷經辛苦才到了此處,怎好一下就回去了呢?

不過出去後,定要與西汀見上一面。這幾位押送者的身份,實在令她好奇。

秦昇腳步匆匆,來到書房才見門外侍立着吳嬷嬷。這才想起已是酉時了。

屋內聽見了動靜。

“是秦昇嗎?進來吧。”

吳嬷嬷朝他行了一禮,說不上谄媚,卻十分恭敬。他微微颔首以對,便走了進去。

兩人似是在作畫。秦昇一哂。前些日子自家王爺得知胎教一事,便常常念些兵書給王妃聽。初次還好,到了後面,王妃便就不依了。說萬一是個女孩,豈不是教偏了。王爺倒是無所謂的樣子。

但想是拗不過王妃,這幾日大多是吟詩作畫。哦,偶爾還讀讀策論。

顧霜見秦昇進來,臉雖是不紅了,握着筆的手卻下意識想松開。

蕭徹覺察到了。将右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在她耳邊輕輕一笑:“恩,這只鳥還沒畫完呢。”

她側頭看着他,鼻尖無意觸到他的下颌,也是笑:“有人來了。不要鬧。”

蕭徹仍是笑。卻依她所言将手挪開,複放在她的腰上。

顧霜見秦昇似有話要說,輕聲道:“你們有事商談吧。我先回屋了。”正欲起身,卻被人拉住。

蕭徹示意她坐下來,沉眸淡淡對着秦昇:“可是沈昙那處有結果了?”

秦昇見蕭徹并不打算瞞着,恭敬道:“正是。”稍頓了頓,理理思緒,便将具體結果一次性說了出來。

“沈醫女發現,關鍵的藥材是萬槐葉。其長約六寸,葉狀,棕綠色,邊緣有細小鋸齒,主要用作止血化瘀。因寄生于槐樹而得名。産量極為稀少,是南疆特有的藥材。

萬槐葉與車前草經過大概三日的共生後,便可融合形成月夜伽藍的根胚,再有七日,月夜伽藍便可完全長成。九華山的野草甚多,但亦十分分散,是以沈醫女猜測九華山的藥海原來應有相對集中的車前草草群。

無論是萬槐葉還是月夜伽藍,都是療傷聖藥,對人有利無害。但若将萬槐葉與檀木融為一處,便能制出無色無味的毒.藥。這種毒.藥沈醫女暫時不能完全制成,因為少了幾道必要的工序。而這工序應只有南疆才能明白。……毒.藥服下的症狀是疲乏與嗜睡。藥物本身便不起眼,産生的症狀亦與普通病症無異。是以沈醫女說,這藥實是慢性殺人的最好法子。”

不用想也知沈昙說這話時眼中的冷諷。

蕭徹的面色很不好看,他不想吓着夫人,默了片刻才開口:“沈昙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用量,便能使人在計劃好的時間裏……死去?”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喑啞到了骨子裏,多出莫名的沉重。

“是。”

屋內一下靜默。顧霜不知該說些什麽。但若蕭徹的猜測是真,無論背後是誰,他們目前還有很多的事需要去做。

她輕輕碰了碰他。

蕭徹安撫性地摸着她的小腹。将頭擡起,目光幽深:“派暗衛查探以下的事情:一,當年南疆的毒.藥如何進入了鳳新。韓國公府為先。”顧霜一愣。他這是幾乎斷定,一切是韓縢所做。

“二,查探當年沈易之死。”墜崖。怎麽偏偏就墜到了車前草最多的一處,身上還帶着萬槐葉?

“三,将先皇生平所用之物,尤其是檀木所制,好好清查一番。”目前只有猜測是不夠的。他需要證據。最直接的人證已經不在,物證想必亦被清理了個幹淨。但間接的人證物證,應不會完全被銷毀。

秦昇一一應下,只是這第三個有些犯難。先皇禦用之物,大多随其一起入了帝陵。難不成要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盜取皇陵嗎?且不說不合禮法,光是那陵墓裏的機關恐便要了他們半條命。能不能進去還是個問題,莫說如何出來了。

顧霜卻想起宮中的醫簿制度:“不能直接打開醫檔,查看當年的藥方嗎?”

秦昇解釋:“明面上的藥方雖是如此,但實際可能被人故意添改君藥輔藥,從而改變藥效。”

顧霜腹诽,那這醫簿制度還真只能用來查查藥方。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盡于此。醫簿制度看似雞肋,但弑君一事非同小可,若是哪一處未能打點妥當,便極有可能暴露。

所以,最明智的選擇,應當是繞過醫簿。看似多走了些彎路,實際上卻避免很多麻煩。

但他們要如何……顧霜忽然想起了慈寧宮的香味。

眸光一亮。她急忙轉身看着蕭徹:“夫君曾說過,能将物什染上藥效的工藝只南國才有。那麽,當年若是下毒,對象應不是随身所用的器具。”

蕭徹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接道:“但是他們可以将萬槐葉和檀木作成香料,就算有人查驗,亦是無色無味,事後更好清理。”

顧霜連忙點頭。

蕭徹忍不住親了親她,誇道:“夫人真聰明。”

秦昇忙将頭一低,唇角微微一彎。耳畔傳來蕭徹的吩咐:“着人查探當年給皇室提供香料的皇商。其中必有蹊跷!”

九華山風景依舊。韓曠慢慢走着。任往事紛至沓來。他在幾人中年齡最長,兒時的記憶大多是和他們相關。他記得他們咿呀學語,蹒跚學步的樣子。唯獨不記得自己的。

又想到那日街巷裏的大漢。皺了皺眉。那兩人并非臨時起意的惡徒。或許霓裳不能再跟着他了。

但想到這樣的結局,他心裏竟會有難言的空落。其實一早便不當将她帶回來,但她在馬背上的神情卻莫名觸動他的某根心弦。

這樣想着,無意識之中,他到了藥海附近。不欲與蕭徹的人直接接觸,轉身準備離開。卻偏偏想停下來。

人心是很難違背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的回避與停留。

輕輕運氣提步,轉眼便到了藥海的附近,尋了一處隐蔽的位置。

他默默看着那片藍色的,姑且稱之為花的東西。此時無風,大片的花絨絨連綴成一片,令他想起了海城邊蔚藍的水,似與天空相互倒映。

藍色的花,像極故人的性情。看似平和寧靜,無所争奪,實則暗地裏已将一切默默安排,存于最舒适的時刻。

韓曠靜立片刻,桃花眼如波光浮動,陰晴不定。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不能忍受的bug,小天使們一定要和作者菌說(捂臉.jpg)。麽麽愛你們!

另外,某野經常會回去看文,順便捉蟲什麽的,如果前文顯示更新的話小天使們可以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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