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多年之前, 聞音牽着一匹馬, 抱着一把劍,沿着蜿蜒的山道自山門中走了出來。

她曾經聽師父說過,天下亂世, 戰火燎原,民生疾苦。她懷着改變亂世的憧憬來到世間,準備在這離亂世道譜寫出屬于自己的故事, 她從山上走來,這一路走了很久, 見過了一些人,遇上了一些事,也在三年前于羅城雁空廟親眼見證了結束這亂世的最後一場戰鬥。

戰亂結束, 然而一切卻遠遠沒有終止,滅除了外敵,接下來天下迎來的便是風平浪靜表象下的暗流湧動,派系之争,黨羽之争, 功過之分, 權力之位。

在三年前的羅城一戰, 聞音于雁空廟中與大将軍關雪寄以棋道論戰局,頭一次在天下間嶄露鋒芒, 聞音也由此收到了自各派遞來的書信。

只是強敵已去,如今各派想要招攬聞音,卻只是為了迎接接下來的內亂。

這樣的戰鬥究竟是對是錯, 究竟哪方又是正義,聞音無從抉擇,她也不願去抉擇,那早已違背了她心目中的天下道義。她曾也想過改變,但以一己之力又如何撼動整個天下,聞音開始懷疑,也開始自省,最後她不得不離開這一切紛亂的中心。

她到了煙州,修了河畔小屋,每日垂釣閑游,與世道再無瓜葛。

她知道自己當不了什麽英雄,因為她早已失了成為一名強者與英雄的初衷。

這些往事她已有許久未曾憶起,這些念頭她也漸漸快要遺忘,直至今日,她聽見謝容宣說,他第一眼見到她,便覺得她就是那種英雄。

她本以為自己此生已注定就窩在煙州城中,卻沒料到如今還能夠再聽到有人對她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再沒有什麽話,比這一句更讓人動容。

“我無法成為像你這樣的人。”謝容宣垂眸淺笑,視線認真地落在聞音手上的傷口處,說出來的話也無比認真:“我只是想,若我能為你做些什麽,也是好的。”

他聲音是一貫的低柔,輕言軟語像在說一個低回宛轉的故事,聽在耳中卻讓聞音沒來由的心中忽跳。

她很快定下神來,将前塵往事抛諸一旁,搖頭道:“我不是你講的那種人,讓你失望了。”

謝容宣含笑輕“嗯”了一聲,并未與聞音争辯。但那番模樣,分明是已經認定了自己的想法,并未将聞音這話放在心底,不過随口應聲罷了。

聞音也不願再多說此時,便不再争辯,只默然盯着謝容宣替自己包紮的動作。發覺這一個傷口來回折騰了兩次,謝容宣處理傷口的手法倒是越來越熟練了。

等傷口包紮好了,衆人也都休息得差不多了,那邊厲城梧将身旁的刀重新背回背上,起身道:“該走了?”

聞音點了點頭:“讓幾位前輩久等了。”

厲城梧笑了笑,也沒多說,随之轉身往外走去,謝容宣身上依舊裹着邱堯的黑色鬥篷,他随之起身,但似乎是因為方才替聞音包紮傷口跪坐得久了,身形有些微晃,聞音連忙将他扶住,随之幹脆牽住對方的手道:“走吧。”

謝容宣盯着聞音雙眼,沒有拒絕,兩人牽手随着幾位江湖前輩開始繼續趕路。

先前衆人才剛經過一番大戰,自是疲累不堪,經過休息之後,衆人趕路的速度自是要快了不少,謝容宣體力雖然依然跟不上旁人,但好在有聞音一路牽着,卻也勉強跟上了衆人的速度,幾人終于自密道中走出。

而叫人意料不到的是,密道的出口,竟是在一處湖邊巨石後方。

好不容易從不見天日的密道裏走出來,幾位江湖前輩看見這片湖心情當即好了不少,厲城梧低頭開始就着湖水洗起了身後的大刀,邱堯也洗幹淨了手上沾着的血水,順帶擦了一把臉,唯有陳栩一見美景心情大好,當即縱身躍上湖面,踏在蓮葉之上白衣飄飄吹起了簫。

眼前湖面寬廣,碧水與藍天相接,湖邊綠草茵茵,垂楊低舞,竟是一副絕美景致。聞音站在湖邊,看着這番景致臉上不禁浮起笑意,劫後餘生的喜悅浮上心間,她回頭往謝容宣看去,才見謝容宣也正專注地回望着她。

片刻失神,聞音這才察覺到自己還牽着謝容宣的手,她松開對方,回頭又往湖邊四周望去,很快看見了先前那山莊中衆人離開的痕跡,以及阿哲所留下的記號。

聞音上前認出那暗號的含義,知道衆人是往東去了,便要去往東面與衆人會合。

衆人還沒有走出多久,幾名高手便感覺到了路邊的動靜,厲城梧停步冷下了臉來,負手道:“是誰?”

幾人自林間走出,聞音這才認出這正是先前跟随着阿哲一起轉移山莊內衆人的一群江湖人。這次來山莊相助的人們皆是來自各門各派,而這幾人恰好皆是出自問劍閣,眼見聞音等人出現,那幾人連忙上前驚喜道:“是大師兄他們!大師兄他們真的趕上來了!”

一時間皆圍了上來,聞音問過之後才知曉原來這些人是阿哲安排在此處的,因為覺得他們一定能夠趕上來,所以阿哲帶領衆人轉移之中,特地還安排了幾人留在此處接應聞音等人。

沒有料到阿哲在情急之中還會做出這種決定,聞音随之問起衆人所在,那些人這才帶着聞音等人趕到了衆人所在之處。

從湖邊密道出口往東不遠就是城鎮,當時山莊中的衆人如今就躲在那處城鎮之中,衆人身份皆是不凡,各方世家本就在山莊外面派置了不少人手,而待到了鎮上,便皆通知衆人趕往此處,一時間所有人全都擠到了這處原本冷清的小鎮當中,直将這鎮子裏裏外外包圍了好幾圈。

聞音等人趕到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番場面。好不容易逃過一劫,面對前來救助的江湖衆人,山莊內的老爺公子們自是對他們感激有加,然而此間事情遠遠未能了結,接下來衆人要做的事情,自然是要趕回去将今日之事查個水落石出,将此事的幕後黑手統統找出。

來時熱鬧,走時卻是匆忙,聞音等人在這小鎮中善後待了兩天的時間,世家子弟們便已走了大半,而第三天的時候,謝家與楚家的人也到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聞音還待在客棧自己的房間裏。這三天來她一直待在客棧當中,忙着去應付明舒山莊的後續事宜,也沒能夠再見到謝容宣,聽說謝家人要來接謝容宣離開,她才不禁又想起了那日與謝容宣在密道中的那番對話。

謝容宣要離開,她理應是要去相送的。然而到了鎮子口的時候,才發覺不光是她,厲城梧邱堯和陳栩等人都來了。

甚至來得最早的陳栩為了抒發離別傷懷,已經坐在旁邊的高閣頂上拉着衆人聽完三首曲子了。

來到山莊之前,謝容宣等人自是沒有料到會發生這麽多的事情,他看着前來送行的各位,含笑輕輕鞠躬道:“此番仍是要多謝幾位了。”

厲城梧擺手道是不必言謝,真正要說感謝,也不知該是誰對誰說。

謝容宣笑了笑,随之又自下人的手中接過一件黑色裹着金線繡紋的鬥篷,遞還到邱堯面前:“邱前輩,你先前借我的那件鬥篷已經被刀劍劃破了,這件是我新改好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邱堯聽得一怔,連忙将鬥篷接過捧在手中看了起來,一看之下便舍不得放下了,忍不住朝謝容宣笑道:“合身合身,謝姑娘心靈手巧,若誰娶了你當媳婦兒,肯定是要享福了。”

這樣的誤解聞音見得也不少了,這天底下能夠一眼認出謝容宣是男子的人,恐怕還當真沒有。

謝容宣聽得這話也是微微垂眸,然而片刻不語後,他卻又忽而再次擡眼,他面頰微微泛紅,眸中水色氤氲,卻是頭一次輕聲開口道:“前輩,我是男子。”

謝容宣突然這麽一出聲,邱堯頓時僵立在原地,瞪直了眼睛望着他。旁邊傳來哐啷一聲巨響,繡刀門門主厲城梧老先生頭一次握不住他手中的三尺大刀,整個刀砸落在地,生生在地面砸出了一道深坑。

閣樓吹簫的陳栩依然飄逸灑脫,然而所吹奏的簫聲卻蹦脫了一個音,無法控制的調子頓時叫衆人捂住了耳朵。

謝容宣似乎早知自己說出這話會換來這樣的反應,看來也并不驚訝,只是最後回頭看向一直站在遠處将所有神情盡數藏于面具之下的聞音,随後清淺笑到:“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在聞音看來,煙州城裏的聞音只要當一個閑雲野鶴的散人便夠了,不需與此事有什麽瓜葛,所以她并沒有将身份告知的打算,只搖頭平靜道:“萍水相逢,何須姓名。”

說完這話,聞音對上謝容宣雙眸。

謝容宣似有微不可見的失落,但這樣的情緒不過一剎,他随之向着聞音輕問道:“不知何時還能再遇?”

聞音回應道:“有緣自會再遇。”

這番話,便是灑脫得沒留下半句承諾。

謝容宣望着聞音似欲言又止,後方楚雲徽已經開始催促了起來,謝家的車隊馬上就要出發,這次短暫的道別也終于結束,謝容宣随着楚雲徽一道往馬車走去,不時回頭看來。

聞音也轉身打算回客棧繼續聽人回報明舒山莊的事情。

然而就在轉身之際,原本消失多時的阿哲突然不知自何處沖了出來,沖着聞音大聲道:“師姐師姐!三師伯來了!正讓你過去呢!”

阿哲聲音不小,四周衆人自是立即朝着這處看了過來,聞音并不怎麽想與這位喜歡讓師侄當苦力的師伯接觸,不過沒什麽精神的答了一句,便要随阿哲離開。

只是卻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輕柔聲音道:“阿哲公子,不知你有幾位師姐?”

阿哲也沒弄清這聲音從何而來,當即指着面前聞音道:“當然就這一個師姐。”

聞音:“……”

話音落下才發覺有些不對,阿哲一頓,猛然回頭,才發覺說話的人是如今正站在馬車之前的謝容宣。

謝容宣神情莫辨,靜默良久,與聞音對視,片刻後才終于倏而展顏,笑靥妍麗如畫。

随後他轉身與楚雲徽一道上了馬車。

而直至謝容宣的馬車離開此地,阿哲才有些迷糊的終于反應了過來,叫到:“師姐,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聞音幽幽道:“因為你,沒戴面具。”

她現在內心十分複雜,因為她突然覺得自己剛才高深莫測的演的那出別離戲碼,看起來有點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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