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櫻樹詛咒 (31)
北魏卻這般強大,若沒有強大的兵力,只怕難撐。”
阮酥掀開車簾一縫,入目之下的街市井然有序、欣欣向榮,道。
“雖然比不上承恩王封地富庶,卻也有盛世之勢。此處外有北魏賊心不死,內有朝廷虎視眈眈,內外憂患之下還能發展如此良好,只能說承思王此人确實不簡單。”
“什麽人,竟在此大放厥詞!”
一道粗暴的聲音打破了阮酥的思緒,她拉開車簾,這才發現自己所乘的馬車被人從前攔住。幾人縱馬當前,均是身姿修長,器宇軒昂的年輕公子,并不像尋常百姓。
文錦跨出馬車,拱手行禮。
“在下與家姐、內人到扶風郡尋找姐夫,人生地疏,若是言語不當多有得罪,還請幾位公子見諒。”
他聲音清晰,車裏車外聽得一清二楚,看到身旁冬桃偷笑,阮酥臉上飛起紅霞,暗道文錦一定是故意的。
車簾飛快一抖一落間,幾人也看清了在依偎在車中的兩個女子,或許也覺得對幾個女子一味糾纏也沒有樂趣,輕蔑道。
“原來是沒見過市面的外鄉人,這一次便放過你們。提醒你們一句,入鄉随俗,不懂便不要亂說話,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話畢,那幾人便讓出了一條道,文錦忙連聲道謝。馬車重新啓動,緩緩朝前駛過,阮酥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也不知是緣還是孽,才進門便遇到了承思王府的人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不過這位承思王世子,王瓊琚與王瓊璞的哥哥王瓊玓,倒是與來京向頤德太後賀壽時有些區別。那時候他低調斯文,與其父王甫丞一樣鋒芒畢藏,哪知也會有當街截人的行為?
“罷了,先去探聽一下消息。”
冬桃點頭,“或者先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幾人在一座叫“醉仙樓”的酒樓落座,阮酥刻意回避了二樓雅間,選擇了一樓的大廳。雖是漢地,不過到底靠近塞北,民風和規矩比起中原來說并不拘謹。其他人見幾個女子抛頭露面毫無回避,都只略微一望便再無其他,顯然也不覺得奇怪突兀。
樓中心站着一個說書人,阮酥一行人進來時,他上一個故事剛剛收尾,正拿着空碗一桌一桌地讨要賞銀,到了阮酥這一桌時,文錦玩心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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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方才才到,都沒有聽到你的只言片語,便來要賞銀,這有些不合适吧?”
說書人慣耍嘴皮子,自然也不會被一個年輕公子問住,他撚須一笑。
“幾位客人若是看得起小老兒,不妨可以把下一場的賞銀先付了,若是不滿意,小老二雙倍奉還!”
“雙倍奉還?這倒是有意思。”他從懷中摸出一塊五兩銀子的整錠。
“不過無需在下滿意,你只需哄得家姐高興,這塊銀子便是你的!”
說書人雙目一亮,朝阮酥微微拱手。
“不知這位小姐想聽什麽?”
阮酥攏了攏身上的雪裘。
“前朝風雲,後堂內事,這些東西奴家也聽膩了,就不知先生有沒有什麽讓人耳目一新的段子?最好是大家都沒有聽過的。”
此言一出,便是一開始對說書人見錢眼開巴結讨好行為鄙薄的都稍稍消氣,紛紛響應要讓他講述一個全新的段子,否則便要做這“雙倍奉還”的見證,替阮酥他們讨回公道。
說書人從文錦手上接過銀子,高深莫測一笑。
“各位靜靜——小老兒在扶風郡讨生活,自然要守承思王的規矩,當頭一條便是不妄議王府。不過小老兒即将講的這個人,雖然将要與承思王府結親,到底尚未塵埃落定,那便容咱們先過過耳瘾。那就是前不久向承思王府求親,來自京城皇城司的九卿——玄洛!”
晴天霹靂
說書人話音未落,桌上幾人皆是驀然變色,尤其冬桃,已一掌拍在桌上站了起來。?
“你說什麽!”
說書人見她一張怒容,也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一時怔然結語,阮酥卻扯着冬桃袖子拉她坐下,側目低聲道。
“不必激動,坊間這些說書人最愛捕風捉影,信不得真,且聽他怎麽編排。”
說着,她對說書人淡淡一笑。
“奴家一行自京城而來,玄洛之名如雷貫耳,這消息倒着實讓人震驚,還請先生繼續。”
說書人尚不知哪裏得罪了這幾位貴客,聽阮酥如此說才放了心,故作神秘道。
“諸位不信這也難怪,玄洛雖說位高權重,但到底……咳咳,不是尋常男子,何況他乃是個花容剎鬼,玉面修羅,心狠手辣只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按說咱們承思王府雄霸一方,無論如何也犯不着結這門親才對,但若是普通世家子弟,又哪裏比得上人家勢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咱們這位承思王也正是看中玄洛的位尊勢重,不顧世俗眼光也要納他為婿!所以說,玄洛到這塞北邊境才一月有餘,承思王府的使者竟拜訪了不下三五次,說起這件事倒也稀奇,這樣好的姻緣,據說這玄洛開始卻還不大情願,推三阻四直氣得承思王揚言要同他皇城司斷絕往來,但就在七天前,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玄洛竟一改常态,主動派了他身邊的繡衣使前去承思王府提親!這下妙哉!兩邊皆是同心順意一拍即合,岳父賢婿兩廂交好,等好事将近,這扶風郡只怕有得一場好熱鬧可看喽!”
人群中有人問。
“既然玄洛本是不願意的,那又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呢?這其中的秘辛,先生可說得出一二?”
說書人瞟見阮酥一行個個聚精會神眉心緊蹙,料想他們對玄洛之事很感興趣,一心想要讨個好彩頭,哼哼兩聲,得意揚眉。
“這你卻問對人了,小老兒既吃這一行飯,自然要比尋常人等消息靈通些,諸位想想,玄洛帶着商隊到塞北是要來做什麽的?自然是為了商道一事,這商道一通,我朝與北魏買賣往來便是暢通無阻,咱們這邊的瓷器、絲綢、茶葉之類,皆被北魏奉為上品,到時候別說扶風郡,這整個大漠一帶都要富得流油,以玄洛為人,這樣大的一樁功績當然無論如何都要達成,可問題就出在北魏的使臣極不配合,導致談判久拖不決,這開辟商道一事也遲遲不能落定,倒給玄洛出了個難題……”
“可這和承思王又有什麽關系呢?”
說書人頓了頓,似乎被問住了,但他眼珠子一轉,很快圓道。
“朝廷的事情,豈是你我這般平頭百姓能夠知曉的?總之據小道消息,這商道一事若要談成,必須借承思王府之力,玄洛權衡利弊,自然以大事為重,商道得通,又能白得一個天仙般的郡主,即便不能享用,放在家中也賞心悅目,何樂而不為呢?”
在場的男子聽了最後一句話,都露出暧昧神色,哄笑着拍手叫好,只有阮酥這一桌個個面色複雜,兀自沉默,偏偏說書的還不知好歹涎着臉湊過來。
“諸位貴客,這段子可還入耳?”
見身邊的冬桃目眦欲裂的摸樣,文錦連忙丢下一錠銀子在他碗中,擺手打發。
“行了,行了,這個賞你,快走吧!”
走出醉仙樓,衆人揣度着阮酥臉色,都不敢言語,寶弦護主,這下哪裏忍得住,當即便為玄洛辯解。
“小姐,這當中定有什麽誤會,我們大人對你一心一意,他絕不可能向承思王求親的!”
冬桃瞥了她一眼,冷然道。
“哼,這可難說!無風不起浪,以我的經驗,坊間流言,雖然誇張些,但多半都是真的,最近塞北這邊不是一直沒有消息嗎?難說就是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
寶弦聽不得有人說他們家九卿大人不是,一叉腰身搶白道。
“嘿!你這個人,究竟和我們家大人什麽仇怨?老在小姐面前說他壞話!你該不是印墨寒派來的卧底吧?”
眼見兩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阮酥一手拉住一個,冷下臉來。
“住手!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虧你們一個出自皇城司,一個行走江湖多年,現在不過一個說書人的段子,就讓你們自亂陣腳了?那麽假如是對手以言語離間你們,想必已經得手了吧?”
冬桃一向對玄洛這同父異母的哥哥心存偏見,總覺得他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好人,但見阮酥當事人如此淡定,不由有些不服氣。
“小姐,你相信他?”
阮酥點頭。
“坊間流言半真半假,但我估計師兄有求于承思王這點倒是真的,餘下的那些,約莫是說書人的嘩衆取寵罷了,既然商道之事未定,師兄便還會到扶風郡拜訪,我們便在王府附近找個落腳處守株待兔!”
恰巧承思王府就建在城郡繁華地帶,阮酥一行人便投宿在對街的客棧之中,一連幾日都是風雪夾雜的惡劣天氣,阮酥知玄洛不會來了,不由悵然,加之玄洛向王府求親的消息日益在街頭巷尾盛行起來,所謂人言可畏,冬桃與寶弦又就此事日日拌嘴,縱然信得過玄洛,聽得多了,總是心情不佳,她身子本就羸弱,如此一來二去,勾得寒症複發卧床不起,玄洛特制的藥丸也只能勉強維持精神,寶弦冬桃焦急不已,特別是冬桃,若不是文錦攔着,差點要打馬穿越山道去尋玄洛來。
好容易盼到這一日雪停了,久違的日頭探出雲層,阮酥也不犯病了,裹了灰狐裘下得樓來,正巧被她派在王府附近探聽消息的賀樓贏與賀樓宏兩匆匆踏進客棧,幾個縱身落到阮酥面前,驚得大堂裏正喝早茶的客人們紛紛側目,阮酥正要斥責兩句,卻聽兄弟倆急切切地道。
“大小姐!九卿大人到扶風郡了,承思王已經去城北迎接,咱們是不是趕快過去和大人會和?”
阮酥面露喜色,連忙扶着冬桃寶弦的手站起來,文錦早已在客棧門口備好馬車,載着阮酥一路奔往城北,扶風郡的百姓這幾日都聽了頗多關于玄洛的段子,十分好奇他究竟是不是如傳說中那般美貌妖冶,因此一路上擁堵不堪,馬車根本過不去,阮酥掀開車簾,遙遙望見玄洛騎着一匹雪鬃馬在人群中央,他身披她親手做的裘金裘,腰懸長劍,笑意雍容,明亮如同皓月當空。
阮酥怔了一秒,心如被撥亂的水面,不顧衆人阻攔,扶着冬桃的手便下了馬車,賀樓兄弟連忙擋開人群為她開路,玄洛身邊跟着皓芳,被一群繡衣使圍住,正與承思王相談甚歡,壓根沒有注意到艱難靠近的阮酥,阮酥一步三歇,氣喘籲籲,寶弦卻喜滋滋拉着她往前擠。
“小姐撐住!一會大人看到小姐,定然驚喜萬分呢!”
好容易擠到承思王一側,寶弦正想招手只會對面的皓芳,卻聽承思王感嘆。
“賢婿啊!本王相信你乃一言九鼎之人,既已命皓芳前來提親,便不會抵賴,又何必勞師動衆地親自送這些聘禮過來?”
玄洛清朗的聲音穿越嘈雜,清清楚楚地傳到阮酥耳中。
“口頭之盟未免過于輕慢,在下既誠心與王府結成秦晉之好,便不會疏于禮節,出門在外難免備禮不周,還請王爺見諒才是。”
承思王拍着他的肩膀,虎目笑眯成了一條縫。
“賢婿說哪裏的話,心意到了就好!心意到了就好!”
兩人的對話猶如當頭一道焦雷,劈得阮酥瞬間懵了,沸騰的人聲恍若隔世,她方寸大亂,腦中嗡嗡作響,往日的鎮定此時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她的目光流過玄洛身後那些披紅挂彩的楠木箱子,又怔然劃過玄洛漸遠的笑顏,喉頭一口腥甜徑直上竄,但她總算保持了最後一絲理智,在冬桃拔劍之前死死按住了她的手,強撐着吐出三個字。
“我們走。”
人群尾随承思王一行湧去,空蕩的大街上只餘一輛馬車冷冷清清地停在那裏,經此一激,阮酥好不容易穩下來的病情又再次複發,皮膚上迅速結了一層白霜,即使裹着厚厚的皮褥也不斷打顫,寶弦連忙從匣子裏将藥丸拿出,卻被阮酥擡手擋開,晶瑩如紅珠的藥丸滾在土裏,冬桃一把推開寶弦,怒目橫眉。
“把玄洛的東西拿開!小姐不稀罕它。”
寶弦此時也是又愧又臊又迷惑,若不是聽見玄洛親口所說,就是打死她也不信玄洛會為了商道之事抛棄阮酥,本來還理直氣壯地為玄洛辯白,這會卻也無言以對,情急之下,她跳下馬車。
“我還是不信!究竟如何,等我去找皓芳來說個清楚,一定給小姐一個交代!”
瑟瑟發抖的阮酥突然擡眸,清明的眼裏閃過一絲寒光。
“寶弦,你此時一旦離開,便不必再回來,我與你家舊主之間,只能存其一,你自己選擇。”
寶弦到底沒有走,玄洛命她跟随阮酥時,便對她說過“從今往後,你便是酥兒的人,凡事先以她為重,不必顧慮我。”若此時離去,便是違背了玄洛之命,但她又不相信玄洛會背棄阮酥,一時憋出淚來。
“小姐,大人這、這可能是權宜之計,你不要怪他……”
文錦唇邊挂着嘲諷笑意,煽風點火道。
“寶弦啊,你又何必再強辯呢!在東籬,鳳目薄唇乃薄幸之相,十有八九都是負心人。”
絕境重逢
冬桃聽得煩躁,惡狠狠地瞪着文錦。
“那你豈不也是一臉薄情相?還有臉說別人!小姐現在又不肯吃藥,你既專精邪門歪道,與其在這裏說風涼話,不如想想辦法!”
此時阮酥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半昏半醒歪在冬桃懷中,文錦見她情況嚴重,有些猶豫地看了冬桃一眼。
“法子倒是有,在東籬,如她這種寒症發起病來無法緩解,只要寬衣解帶,讓一個修習過采補之術的人替她在小腹處輸功運氣,推拿一番便能回暖,但你們中原最講究男女授受,我可不敢下手,否則依她的性子,轉醒過來只怕我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寶弦馬上跳出來反對。
“不行!小姐是我家大人的人,大人交待過我要守好她,不許別的男人碰一點半點!我看還是趁她暈過去,給她喂一粒丸藥是正經!”
說着就要去拿藥匣,冬桃雙眉倒豎,從腰間抽出匕首一劃,生生将寶弦逼退。
“事到如今,你還有臉提你家大人?這麽護着玄洛,你還是趁早投奔他去,說不定還能趕上一杯喜酒!”
她扭頭厲聲吩咐賀樓兄弟。“你們兩個把她攔在外面!”又自裙上割下一段束帶扔給文錦,咬唇道。
“你進來!蒙上眼睛!”
寶弦見狀,氣急敗壞,當即和賀樓兄弟動起手,奈何她以一敵二,又一時難以脫身,只得在外頭高聲叫罵。
“你們都拿我當外人!都欺負我!你們等着,是非曲直,總有一天要叫你們都後悔!”
文錦鑽進馬車,見冬桃側過臉去,有些不自在,他笑着湊過來,将那抹紅巾放在鼻尖一嗅,方在她耳邊低聲道。
“放心吧,我不會對她有什麽非分之想的。”
冥冥中,阮酥感覺自己身陷水火之中,一時冷一時熱,眼前無數畫面交替,一會是印墨寒面無波瀾地注視着她“真心?我從未對你有過什麽真心,怪就怪你自己有眼無珠,癡心錯付。”一會是玄洛笑意盈盈地對承思王道“在下今日誠心與貴府結下婚誓,定不反悔,還望王爺今後多多相助!”,一會又是冬桃憤怒的臉“難怪近來音訊全無!原來是不知道怎麽開口!”
一口悶氣嗆入胸口,阮酥咳嗽着坐起身來,起得猛了,一陣暈眩,入眼依稀便見玄洛坐在面前,正含笑解下覆眼的紅巾,她猶未清醒,看着他冷笑道。
“玄洛,你來這裏,是打算嘲笑我的嗎?”
文錦愣了一下,伸手在阮酥面前晃了晃,笑道。
“小姐,你認錯人了!我可不是那位負心的九卿大人。”
紅巾拿下,兩人之間面容的差別也明顯起來,阮酥的視線逐漸清晰,她為自己方才竟然還有些驚喜感到可笑,她擺擺手。
“你先出去吧!我現在不想看到你這張臉。”
文錦委屈,這打娘胎裏帶出來的容貌,誰又有什麽辦法,如果可以選擇,他自然也不想和那個陰狠的玄洛長得相似,還是冬桃對他使了一個眼色,他才忿忿不平地退出溫暖的馬車,寶弦見事畢,狠狠地推開文錦鑽進來,此時冬桃已幫阮酥穿好中衣,重新裹上厚厚的狐裘,寶弦見阮酥神色如常,顯然已經恢複了理智,正想再勸她返回去找玄洛,阮酥卻好似已經看穿她的想法,擡手制止。
“不必再說了,我不想聽。”
印墨寒傷她至深,以至于她早就不信情之一字的分量,所以開始她一直在拒絕玄洛,可他就是有本事如藤蔓一般,狡猾地鑽進她堅冰一般的心。
其實她不是沒有猶豫過,她給過他選擇的機會,早在王瓊琚初初出現時,她就對玄洛說過,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毫無怨言,她不能原諒的是,在她終于放下顧慮,決定義無反顧地為他投入這紅塵煉獄中時,他卻給她當頭一棒,敲醒了她的美夢,讓她再次品嘗到背叛的殘酷。
寶弦眸子一黯,阮酥卻已掀開一絲車簾,入眼是荒涼的古道,碎雪夾雜着絲絲寒意撲來,讓她渾身凜然,寶弦連忙上前燃炭添香,暖好手爐遞到阮酥手中,埋怨地白了冬桃一眼。
“小姐昏睡的時候,咱們已出扶風郡了,即便要回京,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啊!這大下雪的,小姐身子怎麽受得住!”
冬桃抱劍靠在一側,眼皮都沒擡。
“再留一日,我怕你去給某人通風報信,到時候只怕就走不了了。”
冬桃的話,阮酥極不贊同,天氣惡劣,即便要走,也不該挑這樣的時候,阮酥再怎麽樣,也不是負氣折磨自己的人,何況她憑借着前世随印墨寒出使北魏的記憶,很快察覺到一件事。
“這不是我們來時走的山道!”
冬桃解釋。
“現在雪下得越發大了,山道實在太危險,小姐目前的狀況實在不适合如此勞頓,因此我們選了官道。”
官道?阮酥神色一瞬凝重起來。
“不好,快調轉馬車,我們回扶風郡!”
冬桃和寶弦雙雙不解。
“這是為何?”
阮酥正色道。
“因為氣候特殊,塞北和中原的往來是有季節性的,現在已經入冬,除了十分要緊的事,基本上遷徙經商的人群都會休養到開春再動身,但有一種人例外,那就是前往京城向貴族納貢的佃戶,因為運送的貨物極多,他們不得不選擇平坦的官道,因此塞北官道上,便集結了一群雪盜,平日以游牧為生,入冬便專門搶劫官道上的納貢隊伍,這些雪盜以村為群體,通常都是百來人一起行動,且下手不留活口,若是碰上了,你們幾個就算身手再好,也難敵得過!所以趁現在還沒遇上,必須盡快折返扶風郡!”
前世她和印墨寒自北魏回京,就是為了躲避這群雪盜,放棄官道走了大漠,誰知大漠雖無盜劫之災,卻是沼渣遍布,風雪無常,害得他們幾乎送命,所以阮酥才選擇了看似險峻,其實有驚無險的山道。
這一行人除了阮酥,都對塞北極其陌生,見她神色嚴峻,自然也不敢怠慢,連忙掉轉馬車往回,卻哪知自己早已被雪盜們跟了一路,一連半月,官道上便只有這一撥行客,是以阮酥他們才入了雪盜的勢力範圍,便被盯上了,不立即下手,只不過是看出賀樓兄弟不是善茬,想拖得他們人困馬乏之時再下手,見他們突然折返,便知是察覺了什麽,一呼百應,紛紛從蟄伏的丘陵後勒馬竄出。
“弟兄們,動手!別讓肥羊跑了!”
駕車的賀樓兄弟驚怒不已,厲喝一聲護住馬車,并迅速抽出長刀與之對戰,雪盜都是游牧民族,野蠻兇殘,在馬背上又如履平地,一群人策馬圍着馬車怪叫奔騰,饒是文錦也加入了戰局,依舊應接不暇,大刀不斷劈在車身上,阮酥在車內看着被刀刃劃開的缺口,一陣觸目驚心,冬桃把她交給寶弦,自己也跳出馬車去助文錦等人。
一柄長刀插入車身,寶弦護着阮酥險險避開,袖中飛出幾星暗器射向車外,阮酥跟着她左閃右避,喘道。
“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多久,寶弦,你有沒有把握沖出重圍去扶風郡求援?”
寶弦愣了一瞬,立刻否定。
“不行!就算血戰到底,我也不能離開小姐片刻!”
就算沖出重圍去搬救兵,快馬加程也要一天一夜,而現在這狀況只怕連半個時辰都難撐過去……
阮酥面上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堅定。
“方才有些話,我不好直說,這些雪盜對佃戶确實是不留活口,但若是女子便不同了……還有文錦也生得頗有姿色……想想辦法,或許總能拖延幾天……”
寶弦悚然睜大雙眼,劇烈搖頭。
“萬萬不可!我絕不能讓這些禽獸碰小姐半分!”
“別和我啰嗦,沒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求生的欲望比誰都要強烈,性命當前,是講不起什麽三貞五烈的,她大仇未報,絕不能死在這裏,留着這條命,才有轉圜的機會。
說話間,阮酥猛地發力,将寶弦推出車外,不容置疑地瞥了她一眼,她方才一咬銀牙,抽刀砍死撲上前來的一名雪盜,縱身搶了馬狂奔而去。
“追那女的!別漏掉一個!”
阮酥突然一把拉開車簾,高聲道。
“諸位英雄,與其這樣死鬥,兩敗俱傷,不如我們談談條件。”
她的聲音輕靈如冷泉,破空而出,倒引得雪盜們紛紛側目,本來只是好奇,在見到她的面容時,卻又不由自主停下厮殺。
阮酥是個很美的女子,雲鬓浸墨,冰清玉潤,深紅色的大氅映襯得她越發膚白如瑞雪,與濃眉大眼,蜜色皮膚的塞外女子相比,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美,特別是她身上清貴無比的氣質,處處昭示着她必然身份不凡。
“方才是你在說話?”
雪盜的首領顯然對阮酥很感興趣,他策馬小跑過來,面帶涎笑靠近阮酥。
“你們漢人有句話說得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種情況下,你和我談條件?”
冬桃等人見他不懷好意,忙圍護在阮酥身邊,阮酥卻并未流露出一分懼色,她淡淡一笑,目光從容。
“誠然閣下說得不錯,但你也看見了,我身邊這幾位也都不是泛泛之輩,若你執意死鬥,就算最終擒下我們,你的人馬也要折掉半數,不瞞你說,我們此行是帶了不少錢,但大都是銀票,且是京城瑞豐錢莊的銀票,你們無論到哪裏去兌現銀,都注定惹人注目,遲早被官府盯上。無論怎麽算,都不是值當的買賣吧?”
那首領摸着下巴冷笑,顯然在考慮阮酥的話,正當他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卻面色劇變,一揚馬鞭吼道。
“是誰!來者是誰!”
阮酥回過頭去,只見雪塵滾滾,飄渺煙光中,一隊騎士踏着碎雪飛馳而來,為首那人,雀金裘被風鼓起,流光潋滟,似一道紫虹照亮了煞白雪原。
屈辱難當
阮酥看着迎面而來的玄洛,心情十分複雜,她一向信奉識時務者為俊傑,生死關頭本不該矯情,可此時玄洛的雪中送炭,卻令她無比難堪,因此在他遙遙對她微笑時,她卻狠狠放下車簾,重新避回車內。
車外厮殺聲不絕于耳,而阮酥此時卻心猿意馬,自玄洛出現那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已經獲救,可就是這種放心,卻又讓她感到窘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因為這個時候,她絕不願欠他半點人情。
打鬥聲逐漸平息,一切重歸平靜,阮酥聽到徐徐的馬蹄聲正向自己靠近,雙手不由緊緊攥緊了裙擺,她聽到車外刀劍铮然出鞘,冬桃冷然道。
“還請大人留步!”
玄洛酒一般的聲音響起,語調上挑,帶着調侃笑意。
“怎麽?救了你家小姐的命,卻連她一句感謝都聽不到?你們這是什麽禮數?”
冬桃咬牙切齒道。
“九卿大人相救之恩,我家小姐感激不盡,回京後必備禮叩謝,但現在,還請大人留步。”
玄洛哦了一聲,含笑道。
“我偏不留步。”
話音剛落,他已縱身下馬,冬桃抽劍上前,卻被皓芳颉英雙雙攔住。
“退下!”
眼見冬桃要吃虧,文錦連忙上前攔在她面前,笑容裏帶一絲陰陽怪氣。
“哎呀!九卿大人,人家姑娘不願見你,這般強逼硬搶,可不是君子所為吶!”
玄洛冷哼一聲,一揚馬鞭,文錦躲閃不及,妩媚的臉龐上即刻多了一道鞭痕,冬桃見文錦受傷,怒上心來,輕叱一聲和皓芳颉英動起手來,阮酥聽着外頭動靜正情緒緊繃,突覺眼前豁然敞亮,半截掀起的布簾後是似笑非笑的玄洛,正垂眸注視着她。
“千裏迢迢趕過來,還沒見到我的面,你就舍得走?”
他語氣調笑,修長的手指徑自向她伸來,本是習以為常的親昵,此時卻讓阮酥有一種被人當衆剝光般的恥辱感,她怒氣填胸,想也沒想就拔下束發的玉簪朝他一劃,雙眼寒光四射。
“不要靠近我。”
玄洛并沒有躲,雖然阮酥手勁不大,但他白皙修長的手背上還是被她劃了一道傷口,湧出零星血珠,玄洛瞟過那道血痕,目光陰沉下來,眼前的女人竟如被逼至絕境的困獸一般,對他充滿敵意,他笑容不見,出手如電握住阮酥手腕,阮酥只覺腕上一麻,玉簪自手心滑落,驚呼一聲,整個人已被玄洛攔腰抱出馬車。
“回駐地。”
他丢下三個字,皓芳和颉英便收了劍,随他一同上馬,冬桃怎肯讓他帶走阮酥,與文錦一同砍斷馬車上的缰繩,招呼賀樓兄弟策馬追了上去,很快,她便在繡衣使的隊伍末尾發現一個身影,竟是神色有些閃躲的寶弦,不由張口罵道。
“原來是你,叛徒!你忘了小姐說過什麽!”
寶弦方才為甩追兵,四下狂奔,誤打誤撞遇上自扶風郡趕回駐地的玄洛,如蒙大赦,一心只想救阮酥等人性命,哪裏還顧得上阮酥的囑托,連忙将他們遇匪的事禀告了他,哪知玄洛如此嚣張,帶人來将雪盜殺盡之後,竟連一句解釋也沒有,便不由分說強行将阮酥擄上馬,她一時也不敢面對冬桃,連忙轉頭吶吶道。
“你這死腦筋,和面子比起來,到底還是保命要緊嘛!”
阮酥身材嬌小,整個人幾乎被玄洛身上的雀金裘裹住,他手臂勒住她的腰腹,将她牢牢禁锢在懷中,阮酥的後背緊貼着玄洛胸膛,這讓她羞憤欲死,堅強如她,竟被逼得溢出一層薄淚,她咬牙切齒地道。
“是我太過天真,沒想到,身遭過剜骨割肉之痛的我,竟還敢再相信男人,真是活該……既是我自作自受,便不打算再糾纏于你,大家一拍兩散,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你為何還不肯放過我?”
玄洛是絕頂聰明的人,她此話一出,他聯系前後,心中已明了了大半,本欲解釋一下,想了想,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她如同尋常女子一般賭氣吃醋,又覺得煞是可愛,頓時起了捉弄之意,他最終莞爾一笑,低頭用雙唇在她的耳廓輕輕摩挲,帶起她皮膚一陣戰栗。
他滿不在乎地啊了一聲,故意道。
“可惜你後悔也晚了,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自然想怎樣就怎樣,你又待如何?”
阮酥啞口無言,氣悶填胸。
“你!你簡直無恥!”
玄洛擡手将她亂動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柔聲低笑。
“風冷,別凍着。”
玄洛此行的駐地在中原與北魏接壤處的一個小郡城,離扶風郡不過幾十裏地,颉英征召了一些百姓,加上駐兵,連夜将阻斷的道路搶修出來,此時已暢通無阻,不必再繞道而行,因此不過一個時辰,阮酥便見到了那些色彩絢麗的北魏風格建築。
玄洛在官邸前勒馬,将阮酥抱下來,阮酥雖然一向不愛做無謂的掙紮,卻也不肯就範,攀着玄洛肩膀,她看到追着她而來的冬桃一行人被皓芳颉英攔下,說不出的憤慨。
穿過雕花欄柱,玄洛抱着她徑直走向卧室,将她放在那張鋪着五彩織錦的大床上,伸手将她的繡鞋脫下扔在地下,便要去扯她的衣帶,阮酥心頭警鈴大作,一時又氣又怕,摸向腦袋尋找自衛武器,奈何她的發髻在奔騰中已經散開,簪子早已不知掉到哪裏去了,她沒有辦法,直着脖子虛張聲勢道。
“你再向前一步,我便咬舌自盡!”
玄洛愣了愣,似乎沒有料到一向鬼精鬼精的阮酥,逼急了也會搞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一出,唇角的笑意越發深了,他假意冷着臉。
“你若有膽子,大可試試。”
阮酥被玄洛一激,只覺得受辱甚深,平日那些冷靜機靈,此刻全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她淚中含怒,想也沒想,竟然真的一合牙關,玄洛吓了一跳,手疾眼快捏住她的下巴。
“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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