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櫻樹詛咒 (46)
”
文錦很快便進來了,他的目光掃過堆得滿桌都是的菜肴,露出些許驚訝,阮酥飲食一向節制簡單,這種吃法,着實有些反常。
“對于蕭遠山的事,你知道多少?”
文錦本想打趣阮酥兩句女子應當保持身材之類的俏皮話,但見阮酥面色肅然,便生生打住,正正經經地回話。
“蕭遠山這人品性清雅,妻子也是斛州閨秀,他的獨生女蕭亭月,據說乃是斛州第一的才女,蕭遠山眼界甚高,狂言斛州無人能配蕭亭月,于是拒絕了所有前來提親的人,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被蕭遠山奉若珍寶的小姐,居然未婚先孕,十月懷胎後生下了一個男孩,可憐那孩子不過五六歲,便和蕭家人一同葬身火海,盡管屍體燒得焦黑,母子倆尚且緊緊抱在一起……”
阮酥的思路很快便串聯到了一起,她至今還記得,印夫人身邊跟着的老嬷嬷,一直喚她作小姐,倘若蔣氏和印墨寒便是死裏逃生的蕭亭月母子,那麽燒焦的屍體必然是替身,或許便是印子坤真正的妻兒。
他們母子倆逃出生天,卻改名換姓,離開故土,只怕那場大火并非意外,而這背後究竟有何內情呢?
阮酥猛然想起一件事,寒意順着背脊蜿蜒而上。
十八年前,她的父親阮風亭,不也正在斛州任刺史之職嗎?
306 混淆視聽
玄瀾見阮酥神色不佳,有些擔憂地道。
“姐姐,難道哪裏不對?”
“蕭家一代名士,怎會死得這般蹊跷,你可知道他有什麽仇家?”
文錦皺眉,“不過是個眼光頗高的讀書人,能有什麽仇怨。案軸上所言只是莫名走水,似乎是因雷擊引起。而蕭家後人也無人翻案,這事便也塵埃落定畫押結案了。”
九十六口人一夕殒命,如此草率完結,定和一方父母官為官不任有關,可以說蕭家的慘案也算時任刺使阮風亭的不作為間接促成!不過即便如此,印墨寒卻讓阮家全體償命,這代價未免就有些重了。憑借阮酥兩世對他的了解,印墨寒雖然城府頗深,卻非恩怨不分嗜血殺伐之徒,除非——這件事本身邊和阮風亭脫不了幹系!!!
這個假設讓阮酥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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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都如自己的猜測,那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印墨寒對阮家的颠覆轉折便都能解釋了。阮風亭背負了蕭家近百餘口人命,前世印墨寒在祁念被誅後親自監斬了太子一黨,其中包括阮家一脈;而他對自己的翻臉無情,或許也是家仇的遷怒與延續?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不對,他一開始對自己還是不錯的,變化便來源于那偶然的一夜。可是就算得知了真相,自己是仇人之女,她一個不受家族待見的挂名嫡女又何其無辜?可憐前世阮酥對他一心一意,卻大大忽略了人心無常,窮盡一生只換來癡心錯付。
阮酥的手不由自主緊緊握住。
不過阮風亭此人雖心狠手辣,卻是十足的買賣人作風,不會無緣無故地做一些徒勞之事,其親手釀成蕭家慘案,又到底懷揣什麽目的?
印象中阮風亭斛州任刺史之職任期滿後,便進京為官,而後幾年便風生水起,直至官拜宰相。可以說斛州是他整個仕途生涯的重大轉折,也是阮府走向繁盛的契機。不過阮酥前世卻不止一次想過,便是嘉靖帝性格多疑,相較鋒芒畢露行事破釜的官員更喜歡碌碌無為逢迎讨巧的庸才,然放眼京城,她父親阮風亭卻也不是其間翹楚,便是僥幸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位,能長盛不衰維持至今,憑借的便不僅僅是一個運氣了。難道……他身後還隐藏着什麽高人不成,比如——蕭遠山家那場大火的真正主謀?
聯想印墨寒前後兩世都對太子毫不待見……不過阮酥立馬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十八年前,祁念尚且也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就算宮中皇子早熟,謀劃一場滅門血案似乎也有些牽強,可是……
一個奇異的想法猛然浮上阮酥的心頭,她不由呢喃出聲。
“蕭亭月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誰……”
“這個……”文錦也有些奇怪阮酥的反應。
“畢竟是見不得人的醜事,蕭家人一直守口如瓶,只能再細查了,不過時間久遠,線索已斷,只怕會耽擱許久。”
“不,若是能确定一個人的身份,或許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兩人同時擡起頭來,只聽阮酥低聲。
“印夫人蔣氏,是否便是那蕭亭月!”
春日雖已來臨,不過這倒春寒卻未散,阮酥又在孕中,唯恐生病連累了腹中的胎兒,便穿得格外多。這一日,長公主府的文默送來了德元的請帖,只說庭前的梨花盛開了,邀她一觀。
自從得知了德元的意圖,阮酥便有些敬而遠之,雖然也知道自己在東籬多虧她出手相助,不過阮酥不想走出一個漩渦又掉入一個泥潭,把自己陷入被動境地,是以回京這麽多日,都沒有登門道謝,只讓文錦代她送去一套珍貴的紅寶石頭面,權當謝禮。
文錦自然知道她不欲與德元公主結交,便也沒有說什麽,只是送回首飾回來時小心翼翼轉告阮酥。
“長公主殿下說,或許有朝一日,小姐會再去找她。既是如此,提早登門至少彼此還能保留一個體面。”
話是沒錯,不過阮酥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
自己懷了身孕,按照她的打算,等肚子顯懷便隐居把孩子生下來。這中間夾雜了無數多的不确定,便是要合作,也等她生下孩子重回京城時再做打算。阮酥實在不想在德元那個老妖怪面前暴露軟肋,反被她控制,既然對方難以捉摸,那還是少見面為好。
“實在不湊巧呢,我的大嫂昨日方誕下孩兒,阮酥正巧要去阮府看望,長公主殿下的邀約,只能隔日了……”
文默當然知道這是阮酥的推脫之詞,不過德元既沒有別的要求,便也不多言,他淺淺一笑。
“即是這樣,那文默先回去禀長公主殿下,告辭,”
樓下長公主府的車馬走遠,玄瀾走上前,把給新生兒準備的禮物盡數呈上來,讓阮酥親自過目。見她準備了一只碧玉雕的如意鎖,還有兩只赤金的嬰兒镯,既不失禮,也不逾越浮誇,剛剛正好,阮酥贊道。
“妹妹做事越發出色了,以前我總擔心你不知人情世故,現在看來,倒是白操心了。”
玄瀾臉一紅。
“從前在江湖上飄搖,這些細致活完全沒有頭緒,也幸虧這兩年……”
提起相處的時日,兩人都有些唏噓。
“如今,那個人做一切都避開了你,阿瀾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所謂的“那個人”自然便是同父異母的哥哥玄洛,自從與他決斷,大家提起本尊便都有意避開他的名諱。
玄瀾潇灑一笑。
“既然答應了我娘,而且暴露了玄家的家主身份,雖然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但江湖人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那還是盡力為玄家讨回公道。”
阮酥點頭,想起辨機公子臨死前告訴她的一些陳年舊事,道。
“他如今押注三皇子祁瀚,依我看并不是扶持其上位,看樣子倒像要鬧個天翻地覆一般。”見玄瀾不懂,阮酥壓低聲音。
“玄家當年的滅門是嘉靖帝一手促成,他少時便喜玄夫人寧黛,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情,最後借以謀逆之罪讓玄家滿門抄斬,只可惜本來被赦免的寧黛卻只身赴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玄瀾沉默了數秒,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笑。
“一個紅顏禍水,一個見色忘義!不過——”她頓了頓,皺眉道。
“姐姐,雖然皇族無德,但是天下百姓又有何錯?若是他為了複仇引出戰亂我一定會阻止!”
阮酥點頭,玄瀾出身江湖,在社會各個階層摸爬滾打,比上位者更多了一分與生俱來的慈悲,這是最難能可貴的。
“如今看似三足鼎力,不過他志在複仇,我……亦如此,至于印墨寒,若是一切成真,恐怕也差不多……這個局面實在混亂!”
玄瀾不明白阮酥怎麽也是志在複仇,卻也沒有過多糾結。
“印夫人的所有資料都被銜接得太過自然,竟是毫無突破口。而那個蕭亭月的信息也毀得差不多,唯獨畫像還流傳于世,我和文錦四下找尋,竟尋到了七八個版,但最為怪異的便是每個版的容顏都不盡相同,其中幾幅不乏出自名家之手。”
阮酥托腮冷笑。
“一個人的樣貌縱然因畫師風格迥異略有區別,不過性格體貌總有類似。那些畫像卻完全南轅北轍,毫無共同之處,只能說明是有人故意混淆視聽,卻也是個高明的模糊手段!”
世人有收藏名家仕女圖的雅好,蕭亭月一代才女,又有那般傳奇色彩的父親,畫像更是流傳盛廣,若是要一一抹去到底不易,不如僞造畫像誤導大衆。蕭遠山一方名士大儒,結交幾位國手畫師也非難事,這些流傳詭異的畫像估計便是蕭亭月母子金蟬脫殼時期的傑作。有名家坐鎮,世人自然不疑有他,真真厲害!
指尖一一摩挲過張張畫像,阮酥眸光閃過一絲探究。
“走,帶上這些畫像,我們去阮府走一趟。”
既然她們難以分辨,便讓知情之人告訴她們答案!
萬靈素為阮府添了一枚男丁,阮府四下喜氣,處處張燈結彩,一掃之前的低迷衰敗。當門房告知阮酥到了時,阮風亭一愣。
“這個逆女,又來幹什麽!”
他實在忘不了被阮酥當面斷絕關系時的氣悶和憤怒,雖然前番萬靈素主動邀約阮酥回來掌家一事也得到了他的默許,不過想到那個無法無天的女兒,便忍不住一陣青筋直跳。
曹姨娘生怕他把人趕出去,畢竟受過阮酥的恩惠,柔柔上前好言道。
“大喜的日子,再說大小姐遞的也是女史的帖子,若是進不了這個家門,傳出去恐怕有損阮府名聲。”
“曹姨娘你也太眼皮子淺了。便是拿着朝廷命官的帖子又如何,爹爹身為一品大員,難道還怕她一個區區四品女史不成?”
衆人擡頭一看,卻是一個華服珠翠的女子風情曼妙地跨過門檻,正是阮府的二小姐阮絮,如今阮府一日不如一日,丈夫羅欽也不再畏首畏尾,大膽地納了幾個美妾,對陰陽怪氣的阮絮越發敬而遠之。阮絮到底心比天高,氣不過便幹脆搬回了阮府,先前聽聞萬靈素有意讓人代為掌家,正主動請纓,不想卻被直白拒絕了,得知她竟去玲珑閣請阮酥出山,阮絮氣得砸壞了自己屋中好多物事,卻還是換不來一個好心情。
染血真相
“怎麽?絮兒不歡迎我這個姐姐?”
低柔的聲音才從身後響起,阮絮便下意識地抖了抖,吃過阮酥不少啞巴虧的她,始終對這個笑裏藏刀的大姐有些畏懼,特別被她身邊那個兇丫頭冷冷一瞥後,原本的氣焰都焉了一半,只咬牙翻了個白眼以示不滿。
阮酥似未察覺大廳裏冷凝的尴尬氣氛,解下披風遞給玄瀾,悠然往太師椅上一座,徑自擡起熱茶喝了一口。
“許久不見,父親一向可好?”
雖是問候,但那目中無人的态度,輕慢的語氣,讓阮風亭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他鐵青着臉,沒好氣地道。
“你還回來幹什麽?阮家已經沒有你這個女兒!”
經過幾次教訓,阮風亭算是明白了,在阮酥身上他根本謀取不到任何好處,凡事只要涉及這個死丫頭,只會把阮家置于炙烤,因此斷絕關系最好,她成王也好,成賊也罷,他根本不在乎,只希望離這掃帚星遠遠的,可惜事與願違,她還是找上門來了。
“阮家有沒有我這個女兒不打緊,只不過我有一件事要問,父親若是在乎阮家的生死存亡,就請屏退左右。”
阮風亭愣了一下,他左相的頭銜自然已是空殼,但嘉靖帝對印墨寒等人始終有所忌憚,尚且需要他和白展來制衡大局,所以生死存亡這種說法實在過于危言聳聽。
阮絮嗤笑一聲。
“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會安什麽好心?”
“住嘴,退下!”
阮風亭看了阮絮和曹姨娘一眼,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威嚴,無論阮酥出于什麽目的,但這狡猾的丫頭可不會專程跑來和他開無聊的玩笑,阮風亭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聽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阮絮一噎,不得不憤恨離去,當屋內只剩下父女兩人,阮酥也懶得再賣關子,冷下臉色,開門見山道。
“十八年前,蕭遠山一族九十六口命案,與父親脫不了幹系吧?”
不知有多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久到阮風亭幾乎都快忘了,可這三個字從阮酥口中輕輕蹦出時,阮風亭還是渾身冰涼,回憶如同索命的惡鬼般重新纏住他,驚得他手中茶盞滑下,回神去扶時,滾熱的茶水已經潑了一手。
“混賬!你、你簡直是瘋了!哪裏聽來謠言,便敢在這裏信口雌黃!”
阮酥冷眼看着阮風亭驚慌失措的樣子,心中的猜測已經證實了大半,虛張聲勢也掩蓋不了他眼中的驚恐。
“我敢問出這句話,自然是有了一定把握,父親自以為處理的很幹淨,卻可曾想過,蕭家或許還有幸存者,遲早要來找你報仇?事到如今,父親與其在我面前僞裝,不如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好早些商量對策。”
聽到幸存者三個字,阮風亭臉上的血色可謂一瞬褪了個幹淨,他失态地站起來,緊緊抓住阮酥肩膀。
“你說什麽?什麽幸存者?可是、可是太子那邊查到了什麽?”
肩膀上的手顫抖不已,阮風亭氣急敗壞的吼聲震得阮酥雙耳發麻,讓她覺得無比諷刺,踩着那麽多人的鮮血爬到這個位置,面對索命的冤鬼,竟然會怕成這樣?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阮酥拂開他的手,冷冷道。
“父親,現在把真相如實相告,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阮風亭甩開阮酥,像是被逼上絕路一般,負手在大廳裏踱來踱去,好不容易冷靜了些,他又懷疑地審視着阮酥。
“太子現在唯你是從,既然他查出還有漏網之魚,竟沒有告訴你真相嗎?”
阮酥還未說話,阮風亭又搖頭喃喃道。
“是了,是了,這件事皇後娘娘恐怕一直瞞着太子,畢竟他當時還是個孩童……”
阮酥眸子閃了閃,語氣無比蠱惑。
“正因為無法向皇後開口,太子殿下才讓我前來問你,父親該不是想逼得太子親自去問皇後吧?”
阮風亭神色凝重,掙紮許久,方啞聲開口道。
“想必你也聽說過,陛下多年前曾傾心過一個民間女子吧?”
答案阮酥幾乎是脫口而出。
“便是蕭遠山的女兒蕭亭月?”
阮風亭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很快釋然,阮酥今天既然前來質問這件事,必然是知道一些內情的了,既然她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那确實也沒什麽好隐瞞了,他點點頭。
“沒錯,二十多年前,皇上剛登上皇位不久,首次南巡至斛州,正巧遇上蕭亭月在摘星樓以棋會友,那蕭亭月雖為女子,卻驚才絕豔,技壓群雄不說,甚至還能同時與四人對弈,連皇上也成了她的手下敗将……這樣的女子,怎會不吸引人?從那時起,陛下便對蕭亭月上了心,在斛州整整停留了三個月。”
阮酥心中五味雜陳,難怪印墨寒棋藝高超無人能及,想必都是師承其母,可印象中的蔣氏,似乎就是一個普通的內宅婦人,她曾經教給自己的,也不過是些針線廚藝之類的事,以至于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沒把這個慈眉善目的長輩和那聞名一時的才女聯系在一起。
“蕭亭月對陛下的态度一直都是若即若離,但又不像其他女人那般欲擒故縱,那女子出身書香門第,身上有一種儒士的清貴淡泊,反倒讓咱們陛下更加放不下了,好不容易博得美人芳心,拟下婚書後當即亮明身份,要帶蕭亭月回宮封妃,這種天降的恩寵,換作尋常人家只怕歡喜得不得了,蕭遠山那家夥卻古怪得很,竟然态度大變,公然違抗皇命,蕭亭月就更是離譜,竟然一刀剪了婚書抵死不從,皇上被他們父女二人搞得顏面全無,又狠不下心強逼,最終負氣離去……”
阮酥有些震驚,曾經的蔣氏,竟是那樣敢做敢言大放異彩的女子,若是從前,她絕不相信一個人怎會有這樣大的轉變?但現在想來,自己的前世今生,不也判若兩人?從那樣的血海地獄爬出來,又有什麽不可能?
“陛下雖然負氣回宮,迎蕭亭月進宮的念頭卻一直未曾斷過,六年間,他曾親自前往斛州,又不斷派人去斛州試探蕭亭月的态度,頻頻碰壁之後,便認為是蕭遠山心高氣傲,即便是嫁入皇家,也不容許女兒為人側室,當時陛下着實是迷戀蕭亭月,竟打算命親信去向蕭家許下承諾,待将來時機允許,便封蕭亭月為後……”
原來如此。
阮酥唇邊挑起一個極其寒冷的笑容。
“只怕陛下這個想法還未告知蕭家,便先被皇後娘娘得知了吧?地位受到威脅,自然要除去隐患,那麽身為斛州父母官的父親大人,想來便是皇後娘娘手中那柄殺人的刀了?九十六條人命,上至耄耄老人,下至無知幼童,父親一個都沒有放過,真是令阿酥佩服。”
面對她絲毫不掩飾的嘲諷,阮風亭被無情地揭開痛處,氣急敗壞地一拍桌子,怒道。
“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為父?朝堂之上又有幾個人手上是幹淨的?就說你那好師兄玄洛,手上沾的人命只怕自己都數不過來,比為父更狠毒十倍!你卻視而不見?你可知當初有多少人争着為皇後效力,為父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哪有如今的阮家?你們姐妹的榮華,也是那些人血堆砌起來的!”
阮酥笑得諷刺。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可都沒怎麽沾過他這個父親的光,可他身上背負的罪孽,卻要她一同償還,她什麽也沒做錯,卻要被印墨寒恨之入骨,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這世道多麽不公平!
她冷淡地注視着阮風亭,将話題重新引到重點上來。
“父親還是沒有坦誠相告,蕭亭月還有一個兒子不是嗎?”
阮風亭雙目變得晦暗莫測,看阮酥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剝,他聲音有些顫抖。
“你、你說什麽……”
“謀殺皇子,可是誅九族的大罪,父親還要瞞着?”
與阮酥平靜無波的雙眸對視,阮風亭敗下陣來,頹然道。
“那個小皇子,他叫祁默,生得極好,天資又聰穎,陛下只見過三次,卻喜歡得不得了,只是皇家子嗣養在民間,實在不成體統,所以此事一直是個秘密,知情者甚少。陛下若要立蕭亭月為後,自然他便會成為太子,皇後娘娘怎能坐視不理……”
祁默……祁默。
阮酥無聲地将這兩個字在唇間念出,心中五味雜陳。
原來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印墨寒掌心的刀傷,自稱是幼時被歹徒所傷,現在想來,必是阮風亭為了保險起見,先派殺手對蕭家上下進行屠戮,随後才放火毀屍滅跡,至于印墨寒母子是怎樣從那屍山血海中撿回一條命,便無從得知了。
阮酥突然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她想起印墨寒說過“我的孩子,身上豈能流着你阮家卑賤的血液。”當時他眼中那洶湧的恨意,她看不明白,現在想來,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起初的幾年,印墨寒曾喂她服玉容膏時說“這是我專程請人替酥兒配制的,不僅美容養顏,還……有助于受孕,我希望咱們能生一堆孩子,繞着這院子亂跑頗為有趣。”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那甜滋滋的玉容膏味道開始變得有幾分苦澀,想必便是他得知了真相,在原本的玉容膏中加了避子藥。
阮酥扯了扯嘴角,唇邊綻放出凄涼笑意。
得知同床共枕的竟是仇人之女,印墨寒是否夜夜輾轉難眠?他是否随時需要忍住掐死她的沖動,讓自己反複在仇恨中煎熬?
她與印墨寒的是非恩怨,注定是一個無解的局。
阮酥嘆了口氣,正要招呼玄瀾把蕭亭月的畫像拿進來,大門卻咣當一聲洞開,萬靈素的丫頭金盞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失聲痛哭。
“老爺,少夫人剛生下的小少爺,本來一直好好的,方才卻突然抽搐不止,渾身烏黑……現在已經、已經斷氣了……”
308 引蛇出洞
聞言,阮風亭也顧不上産房污穢,翁媳身份尴尬,一個箭步沖進房間,見小小的嬰兒尚躺在搖籃中,襁褓中雙目緊閉,若非臉上怪異的青黑色,恍若睡着了一般。
他目光一陣緊縮,幾乎站立不穩,好半天才逼自己移過視線,對旁邊緩緩搖動籃子,好似丢了魂一般的萬靈素厲聲質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萬靈素麻木地擡起頭,一一看了屋中人一眼,卻沒有說話。金盞含着淚,咬牙死盯着阮酥,卻在最後偏過了頭,緊緊扶住萬靈素,随她一起無聲地注視着那個已經沒有生氣的孩子,默默垂淚。
阮琦的遺腹子便這樣死于非命,聯系兒子最後的慘狀,阮風亭一個氣背,幾乎要暈過去。他再問了一遍,可萬靈素主仆卻還是毫無反應,正焦躁難安時,忽聽身後一聲怪異的冷笑。
“大姐姐怎麽躲在門口不敢進去,難不成是怕自己害死了小侄兒,擔心冤鬼索命?”
阮風亭一愣,這才發現随他一起出來的阮酥,卻站在幾米開外的門檻邊,面露複雜,他心下一疑,冷聲道。
“絮兒,你什麽意思?”
阮絮扶了一把發上斜插的花釵,亭亭走上前,抹淚道。
“大嫂便是要袒護大姐姐,卻也不能這樣偏心,一個殺了大哥唯一骨血的人,你就這樣放過?”
玄瀾一聽她這般含血噴人,正要上前,被阮酥無聲攔下。
“絮兒說是我下的手,可有什麽證據?”
“證據?”阮絮轉向門邊,對上阮酥冷硬的目光,心中一抖,卻還是大聲道。
“證據便是你送來的賀禮!爹,大嫂便是把阮酥送來的镯子與那枚玉佩給小侄兒戴上,卻不到一會便立即渾身烏黑……她,她太可怕了……竟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說完,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麽,阮絮蹲下@身子,跪在搖籃旁邊,正要伸手觸及搖籃中的嬰兒,萬靈素卻突然抱起孩子起身,一張臉上除了悲泣外還有濃濃的恨意。
“這絕不是阿酥所為……”
“大嫂,你是瘋魔了吧?”
阮絮不料她竟這樣是非不分,憤懑道。
“如果不是那些首飾上有毒,侄兒的手腕和胸口怎麽最為青黑?”
阮風亭一聽,目眦欲裂,見萬靈素尤抱着孩子不放手,“靈素,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堅持什麽?把孩子給我!”
“大嫂,她一定是為了報複大哥,她便是見不得我們過得好!”
阮絮不失時機道,她看向門前的阮酥。
“大姐姐,便是以前我們如何對不起你,可稚子無辜,你竟也下得了手!”
阮酥在阮府的處境,便是自己未嫁來時萬靈素便心知肚明,萬氏對她多年苛待和幾番毒手,注定阮酥便不會與阮琦有尋常的手足情誼,可是……
萬靈素呆呆看着懷中慢慢變硬的孩子,目中的信念也有些動搖。見她失神,阮風亭一把奪過孫子,迅速扒開孩子的襁褓,嬰兒的蓮藕一般的手臂上,挂着一對金镯,而脖頸上也墜着一塊玉佩,都是極佳的材質,寓意也十分美好,不想,祥瑞的背後卻是厲鬼索命的催命符。
看着那已經透黑的皮膚,阮風亭抱着嬰孩的手不住顫抖。終于,他緩緩回頭,目中怒意滔天,最後卻只化作了一聲飽含萬種情緒的長嘆。
“作孽啊,我只恨當初你出生時沒有親手把你捏死。”
一個已經對自己下過殺手的“父親”,這種沒有殺傷力的言語顯然已經很難讓阮酥有所反應。
她安撫地看了玄瀾一眼,示意她不要擔心,之所以一直站在門口不進來,便是憂心會沖撞了腹中的孩子,不過人家既然把髒水往自己身上倒,她當然不會退縮。
“如果我要對這個孩子不利,有千種萬種不露痕跡的方法方式,何苦這般愚鈍麻煩?”
她的視線落在阮絮身上,目中是穿透靈魂的寒涼。
“誰,誰知道了?!”
阮絮被她一看,渾身一震。“一個人喪心病狂起來怎能用常理形容?”
“喪心病狂?”阮酥從鼻子中哼了一聲笑,她扶着玄瀾的手慢慢走近,那孩子生得極好,遺傳了阮琦堅挺的鼻子,不知有沒有長了一雙萬靈素慧黠的眼眸?可惜卻還沒有見上一面,便這樣沒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懷了身孕,阮酥內心突然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若是此刻失去孩子的是她,她簡直不知道會怎樣……
阮酥眼眶不由濕潤,她看了看眼神空洞的萬靈素,低聲道了聲謝。
“大嫂謝謝你,我一定會為這個孩子讨回公道!”
萬靈素猛然回神,她目光轉了轉,幾近癡怔的雙眸一陣緊縮,緊接着便哇一聲哭出聲來,頗為凄厲。
“阿酥,這個孩子連名字還來不及取……我還沒有看到他長大,沒有目睹他重振阮府,教他識文斷字,學會走路,甚至還沒有聽他叫我一聲娘親——阿酥,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金盞扶着萬靈素不斷下滑的身體,也失聲恸哭。關于萬靈素對阮酥的莫名信任,她雖然有些困惑,卻也在潛移默化中随了主人的性子。于是在玄瀾把阮酥的賀禮送來的時候,她不疑有他,立即送到萬靈素跟前,并且和少夫人一起親手給小少爺一一戴上,怎知竟然釀成了大禍!她真是悔啊……
“大小姐,少夫人便是因為極看重你,才把小少爺身上的飾物統共換成了你送來的,你可一定要為少爺讨回公道啊……”
阮酥聽得更為難受,她逐一掃過屋中的衆人,阮風亭、曹姨娘、阮絮,以及聞訊趕來的阮風亭的幾個姬妾,到底會是誰……
“大嫂,當時在屋中的還有誰?”
萬靈素擡起頭,強收起淚,定定在屋中來回看了好幾遍,目光狠戾,似乎恨不得把仇人生吞活剝。
“二妹妹當時也在場,似乎還有……曹姨娘……”
“原來如此。”
阮酥淡淡一笑。
“小侄兒的出生,在這個家中恐怕最受影響的便是小弟渝兒了。”
這一聲可謂驚起千層浪,屋中人看向阮酥與曹姨娘神色各異。曹姨娘張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卻實在難以置信阮酥竟向自己出手!不過她自知不是阮酥的對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大小姐,妾身始終謹記您的教誨,做人要有本分!渝兒是庶子,便是長孫少爺一輩,嫡庶有別,那種事是妾身是絕對不敢妄想的!”
“姨娘不要緊張,不過你沒有這個想法,卻無法保證你身邊的人沒有這個行動,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渝兒成為阮家家主,你身邊的人也有榮光不是?”
此言一出,曹姨娘身邊的丫鬟也個個變色,特別是離她最近的親信蓓兒,雖然知道阮酥厲害,自己對其也很敬畏,不過到底關系自家性命,咬咬牙幹脆豁出去道。
“大小姐此言差矣,若是姨娘和奴婢們都有嫌疑,那當時在屋中的二小姐不也同樣難逃幹系?!古有則天皇帝手刃親女嫁禍王皇後,會不會也有人效仿借刀殺人給大小姐找不痛快呢?”
當時在屋中的除了萬靈素主仆、曹姨娘之外,便只剩下阮絮了。
猶在暗自得意的阮絮不料矛頭一下引向了自己,張口便叫。
“荒唐,他是大哥唯一的子嗣,我便是再恨你,怎會下此等狠手?!”
“恨我?現在二妹妹不就看到了嗎?如果我的罪名坐實,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難逃一劫,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
阮絮一噎。
“那你難道就沒有半點嫌疑嗎?”
“自然是有。”阮酥聲音中聽不出喜怒,“既然大家都難逃幹系,那只能請師兄出馬,去皇城司走一趟了。”
皇城司的名頭一祭出,果然在場的人無一變色。阮府人皆不知阮酥已然和玄洛情斷,單單聽到這個活閻王的名號便天生害怕,若是落在玄洛手裏,恐怕能不能活着出來還不是阮酥的一句話?
阮風亭也越聽越覺得不對,在心情漸漸平複之後,也覺得事情實在巧合得太過詭異。卻如阮酥所言,若她要對這個孩子不利,早有千萬種辦法,何必用這等愚蠢的方式自取其辱?不過阮酥若洗清了嫌疑,那在場的人……
到底不甘願唯一的嫡孫就這樣沒了,阮風亭掙紮了良久,想起阮酥說蕭亭月的孩子或許還活着,心中突然湧出一種氣數已盡的無力感,終于認命一般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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