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杭州城外二十餘裏有一個小鎮,原本是個只住着二十幾戶漁人,再小不過的鎮子,但這幾年卻是屋宇綿延,青石鋪路,街道兩邊的小販叫賣着各種商品,客棧、食齋更是每隔三五步便有一間。小小的鎮子不過短短幾年,便氣候漸成,繁華之勢俨然便是一座小杭州城。

小鎮原本無名,但因它所靠的清桓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有名,于是便也一道被人稱作“清桓鎮”。

來清桓鎮的多為江湖中人,有時也不乏達官貴胄,但衆人來此不外便是這一個目的:去水閣的小紅樓貼懸賞單。

盧十四來此地已是第四個年頭了,她在清桓鎮中開了一間包子鋪,鎮中華貴考究的酒店雖然不少,但江湖中人財大氣粗的畢竟是少數,所以小小的包子鋪不求通達,安分薄利地倒也過得順暢。

三年間,她再也沒有見過杜錦秋,想從鎮上來往的人口中探聽一些水閣“雅公子”的近聞,卻也是片語不得。人人只道雅公子三年前刺殺玉夫人失手,回水閣向閣主領罰,此後便是再無消息。

初時她心急如焚,不知他是受了什麽罰,可有傷到哪裏,夜裏輾轉難眠時,也曾幾次欲闖水閣。有一次幾乎便已踏在清桓湖邊了,但望着夜色中那遙遠湖心上模糊成片卻又璀璨如星的水閣燈火,還是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湖水在夜中漆黑如墨,湖心的燈火像是水妖的寶物,誘惑着人們進入那一片殺人于無形的水域之中。

她輕功再好,在水閣殺手面前亦是不值一提。站在黑色湖水前的她驀然醒悟,自己不過是這世間最不起眼的凡俗之一,而住在那座仙宮裏的人們與她,從一開始便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一日清晨,店裏甚是清閑,十四搬了把竹椅坐在鋪子邊,面向着清桓湖,心中想着,不知道那個人醒來了沒有。

忽聽有人說道:“店家,來兩個包子。”

她擡起頭來,看到一張笑意盈盈的臉。漂亮的男孩子她也見過不少,卻少有笑得這樣幹淨燦爛的,心中便不由得先有了好感。

擦着雙手起身給他拿包子,他笑着在一旁說:“麻煩挑大一些的,這包子好香,我在街頭就聞見了。”

十四不由得笑了起來,挑了兩個大白面的鮮肉包用紙包了,放到他手中。見他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不禁開口問道:“小兄弟到清桓鎮來也是貼榜來的嗎?”

少年被包子燙得正跳腳,聽她這麽問,呲牙咧嘴地吸了口氣,答道:“是呀,若要看風景,再行幾步便是杭州城了,也不在此落腳了,你說是不是?”

十四道:“小兄弟小小年紀,看不出竟也有仇家了。”

少年咧開嘴來一笑,道:“有時候想殺的人,也未必就是你的仇家。”

十四聽他話中有話,心中不由突地一跳,頓時覺得這張迷人的笑臉背後只怕未必純粹。但人在江湖,這又有什麽稀奇的呢?當下又覺得無甚可說了,對着少年笑了一笑,敷衍地答了一聲:“說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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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談話就此結束,哪知少年望着她,忽然開口說道:“你便是盧十四?”

十四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心頭又是一驚,立時警覺,右手悄悄放在竈臺之下,握住了長劍劍柄,口上答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問。”

少年點了點頭,對着她又笑了一笑,道:“你心裏可還想着‘他’?”

十四驚愕地望着他,心口猛地抽動了起來:“你……你說什麽?”

少年道:“‘她’原是不讓我問的,說是只要看到你還住在鎮子裏,答案就是‘想的’,不必再問了。可我卻還是想問你一聲,若是你說‘不想’,那我這番回去可就神氣啦!”

他說的話,十四并沒有聽進全部,只是怔忡地望着少年,像在看一場舊夢,很長時間之後,她才回過神來,想起杜錦秋,只是僅僅這個名字,便讓她的臉上現出溫婉的笑來,輕輕地點了點頭,甜甜地答道:“想呀,一直想着呢。”

少年的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來,眉頭一皺,将吃了兩口的包子往竈臺上一放,說了聲:“沒意思。”也不知怎地,便沒了蹤影。

十四茫然四顧,那少年竟是在一瞬之間不知所蹤了。她望着竈臺上吃了一半的包子,半晌沒能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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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閣的紅樓建在水閣之外四五水裏的地方,與水閣所在的樁群分隔開來,是獨立的一棟。來往接客的小舟每年都有增加,卻還是自早忙碌到晚。

清晨啓碇,丁一卻發現自己不是第一個客人,上船的時候,船上已然坐了七八個人了。

舟行湖上,沐着襲人的涼意。上面是層雲飄忽的青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湖水,天連水,水連天,交接處水閣亭臺長橋相連,猶如擋着的一道屏風。

雖是仙境,但船上卻是無人欣賞,唯有丁一,始終挂着滿臉的笑意,興致勃勃地望着外頭。

船到紅樓,有水閣中人來迎衆人去寫賞單。

丁一望着賞單,白皙的臉上現出玩世不恭的笑意,執筆寫下:“盧十四,青桓鎮十四包子鋪店主,懸紅一千兩”。頓了頓時,又大筆一揮,在末尾添上二字——“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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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風清怡人,山中□□大好。南方在院子裏曬藥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空中掠過的飛影,心中一驚的同時開始默默地禱祝:不要落下來,不要落下來……

白色的鴿子在頭頂打了兩個旋,爾後翩然落下,微微側頭斜睨着南方,在她怔忡呆滞的目光中不耐地抖了抖翅膀,優雅地伸出了左腳。

南方看到它腿上綁着的那個小竹筒,上面雅致地刻了個“遙”字,心中的悔恨和不甘便如水沼般蔓延。她想不通啊,師父讓自己制的□□,她明明每天都有定時定量地偷偷放到它食中,怎麽一日三餐地吃了大半年,非但沒死還胖了不少?她真的很懷疑啊,師父是不是教錯了配方,錯把營養丸的配方當□□給她了。

惱火地解下竹筒,陪笑着摸出一粒自己新制的“三屍腐腦丸”來喂那鴿子,口中讨好着:“阿白乖,阿白給師父送信辛苦了,來,吃了這藥丸,腿不酸了,背不疼了,往後‘再也不用操勞’了……”

鴿子大咧咧地一口啄下,拍拍翅膀就走。南方在心中計算着它毒發身亡的時間:“一、二、三、四……”

當她一直數到“七十三”的時候,那鴿子再也耐不住性子,終于在空中盤旋了四大圈、三小圈後,揚長而去。

南方只好喃喃地安慰自己:“也許這藥得三日之後才發作,其狀必定凄慘無比……阿彌陀佛,阿白阿白,你可莫要怪我。”

倒出竹筒裏的字條,上面是師父熟悉的字跡,只寥寥地四個字:三日後歸。

南方手一顫,眼淚差點就落下來。

三年前,她十一,紮着兩條小辮子赤着腳滿山遍野的瘋跑,正是覺得天地都不在話下的年紀,家鄉卻一夜之間就開始疫病肆虐。

師姐背着藥簍趕來的時候,村裏人已然死得七七八八了,枯骨荒墳,腐爛的屍體就這樣橫在道旁,蠅蟲漫天,惡臭氤氲于空氣之中,讓她已然分不清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娘一直惦念着讓她快快跑走,但她還是一直服侍到爹娘咽下最後一口氣,才一個人往村外奔逃。

村口被朝廷派下的官兵堵住了,村裏人出不去,有不少想強沖的都是被官兵手中明晃晃的長刀刺死的。她可不傻,她知道村東豬肉鋪的牆角下有一個狗洞。豬肉李家養的大狗阿蛋是她的朋友,卻在它老得再也看不了門的時候被豬肉李宰來吃了。

但阿蛋到底還是她的好朋友,好朋友在生死關頭給她留下了一條活路,不枉那年它被宰時,她拿着鐵鍬沖到豬肉李家大鬧一場,結果卻反被揍得鼻青臉腫,三天下不了床。

她一身的惡臭,逃出村子只想着到山上那條小溪裏沖刷幹淨,一路上頭痛欲裂四肢綿軟,她只道是餓過了頭,哪想過自己原也染了病。

溪池裏的水沖刷在紅疹潰爛的肌膚上,那刺骨的疼一次次地将她從幾欲深眠的黑暗中拽回來。

師姐就是在這裏出現的,施針布藥,忙了幾日,才将她救了回來。

這幾日裏她一直都半夢半醒,于外界發生的事,也隐約有所感覺,因此醒來的時候腦子格外的清明,第一個完整的念頭便是: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沒等睜開眼,她便已開始在腦中盤算後路。村子是回不去了,她一個毛丫頭,大字不識,長了十一歲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村外的那座山頭,獨自去到外頭多半也沒多少活路。救了自己的仙姑容貌慈和,本領又高,不如求求她,讓自己跟着她,想來餓不死。

在仙姑身旁做個丫鬟,她其實也是願意的,但仙姑瞧來心地極好,若提出做她徒弟,仙姑萬一心軟就答應了,自己豈不大大的賺到?如若不肯,再求她收作丫鬟卻也不虧。擡高本價等人殺價,她爹爹賣菜時常常用的這招。

主意一定,聽到屋中有人推門進來,料想是仙姑,于是扒拉開眼睛撲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通通通”地先磕了三個響頭,伏首于地道:“多謝仙姑救二丫一命,求仙姑二丫為徒,二丫一定好好伺候仙姑!”

上頭半晌沉默,不知仙姑心中作何感想,願或不願,怎麽也該出個聲呀!她垂着頭不敢貿然擡起,心中卻是惴惴不安。又過了一會兒,頭頂“噗嗤”一笑,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問道:“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那語中帶着戲谑,聽得南方心裏像是有蟲子在爬,癢得要命。擡頭一看,乖乖,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男人,就是村邊說書先生手中賣的畫冊裏的白面書生也沒有他一半好看。一時之間,竟看得傻了。總覺得他的臉在哪裏見過,可總也想不起來。

他望着她這癡傻的模樣竟又笑了,這一笑,那狹長的鳳目一勾,她頓時便恍然,這男人長得像村外山裏的一只孔雀。她初見它時,也是被狠狠地驚豔了一把。

孔雀似是知她思慕,愈發神色高傲,步态優美,但當她欲靠近之時,卻又惡行惡狀地要來啄她。那目中的輕屑妩媚,讓她又愛又恨了好些日子。

這人的眼波自上而下地在她身上流轉,自卑便似是一塊大石頭壓在腦袋上,脖子吃不住重量,漸漸下沉。

只聽那“孔雀精”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吓得急忙開口答道:“二丫。”

作者有話要說:

一陣巨大的忙亂後,終于能靜下心來開坑了,感謝各位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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