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六
三名紫衣衛跟着上船,東極宮人卻是完成了護送之責,被招呼着要回宮去了。上官若愚與白晨跟着東極宮人行出幾丈,回眼看着船将啓程,當即一拉白晨的袖子使了個眼色。
白晨會意,攬過她的腰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悄無聲息地隐入道旁密林之中。上官脫下東極宮外套,白晨便又帶着她疾步踏風而去。
大船緩緩離岸,白晨背着她飛身一躍攀上船舷,他這一落雖然輕如花蝶,但船舷上的守衛到底不是瞎的。
上官在他躍起之時便已盯住這人,落下之際只見這守衛雙眼瞪大,下一刻便是鼓起腮幫欲要吹哨呼喝,上官一指彈出,便是一根銀針激射而出。白晨沖着這針一口氣吹出,那銀針去勢頓時一疾,“噗”地一下釘入守衛喉中,那人叫也不及出聲,便即軟倒在地。
上官低呼:“呀,你怎麽把人給弄死了?”
白晨道:“婦人之仁。”
二人搬過屍體,上官讓白晨換上守衛衣衫,面容卻是來不及做細致的更改,只好草草地将鼻子和顴骨稍作改換。白晨任她在自己臉上所為,事後提起腳尖将那屍體踢入河中。
上官讓白晨避開人群,找到陸陵的房間,自窗上紮出的小洞向內瞧去,只見房間中陸陵在房中來回踱步,面容頗顯焦躁。一會兒,一人敲門進來,陸陵問:“怎樣,她肯見我了沒有?”
那人搖了搖頭:“宋姑娘還是閉門不見,不語不食。”
陸陵聞言大怒:“反了她了!我好心待她,她卻不識好歹。她真道自己還是那高高在上的鳳凰嗎?如今不過是個階下囚,卻還在神氣些什麽?不必顧她,給我把門砸開!”
那人正要令命而去,卻聽又一人說道:“公子息怒,萬萬不可。”
正說着,那紫衣衛龍應天走了起來。
陸陵怒道:“你又有什麽要說?”瞧來二人似是熟識已久。
龍應天道:“公子,宋玉羊雖失手殺了朱書羽,但朱大人向來性子仁厚,回府之後會不會重罰還未可說。宋玉羊又是個刁蠻女子,若是回府未受重罰,則必有再起之日,到了那時她要來報今日之仇,只怕尚書大人忌憚着朱大人,未必還會包庇公子。”
他口中說着的“朱大人”,只怕就是上官的弑師仇人朱景溟,說什麽“性子仁厚”,只在上官耳中只覺可笑不已,更聽這陸尚書只怕對朱景溟極是敬畏,連親生愛子也不敢包庇,這姓朱在京城之中的勢力可見一斑。想着自己勢單力薄,要扳倒這人只怕不易。
陸陵只怕深知朱景溟的手段,一時之間臉色之上驚浮起淡淡的畏懼,半晌,不甘地一揮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與那女流之輩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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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與龍應天退出後,房中只留陸陵一人,窗外忽然有人在說話:“小公子,你可還記得我?”分明是個女子在說話。
陸陵一怔,心想着這船已離岸很遠,除了船上侍女之外,何來別的女子?開口答道:“你是誰?”
窗戶大開,窗舷上忽然多出一個女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雖說是個笑顏如花的清麗女子,可陸陵被她那雙澄澄似水的雙眼瞧着,後脊竟莫名生出一股寒意來。
開口正欲呼救,忽然喉嚨一緊,身後竟如鬼影般多出一雙手來,虛虛扣在喉頭,只消微一使力,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陸陵只吓得心膽欲裂,顫聲道:“英雄好漢想要什麽只管開口,莫……莫要傷我。”
那女子聞言不禁大樂,笑嘻嘻地蹦噠下來,伸出食指在陸陵的面頰上輕輕一劃,笑道:“多年不見,小公子依舊是這樣的細皮嫩肉,讓人不舍釋手啊。”
陸陵只覺得那涼如玉石的手指在自己的臉上劃來劃去,如條滑膩膩的小蛇,心頭突突得快要從胸膛跳出來似的,半張着口,卻是連一聲都發不出來。
女子說:“你還記不記我呀,小公子?我們從前見過的,那個皮~~~~~~~”
“皮……皮祚師!你是那個皮祚師!”
女子拍着手笑了起來,像滿樹的海棠随風擺,又燦爛,又刺眼:“小公子真是好記性呢!”
陸陵卻只覺得滿眼腥紅,仿佛那一樹的紅花都是用自己血染出來的,雙腿一軟,差點就要癱倒在地。那一年他随付展風一同出府探尋神劍山莊,路遇這皮祚師,此後一路險境,是他出生以來最恐怖的經歷。回府之後,他不僅再也不曾去過那一條路,甚至不想再見付展風,生恐憶起往事又要噩夢連連。
這“皮祚師”自然就是上官若愚了,眼見着陸陵的臉由紅轉青,由青變白,知道他已然吓得不輕,再吓下去只怕要适得其反了,當下收斂了笑意,搬了把椅子來端坐下來,道:“小公子,我開門說亮話。此次前來,是有事需要小公子幫忙的。”
陸陵顫聲道:“什……什麽事?”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身子抖得幾乎都不能控制。
上官道:“我們要去京城,但又一時尋不到落腳的地方,正巧路上遇到小公子這麽個熟人,因此來求個順風船。”
陸陵一聽是此事,身心頓時一輕,語氣便也跟着一松:“你……你不是來要我皮的?”
“小公子若是念在舊情願意相助,那就算是我的朋友。朋友的皮再好又怎能垂涎呢?只是……”
陸陵聽她話鋒一轉,頓時緊張:“只是什麽?”
“只是小公子若不肯相幫,那這一身的細皮嫩肉,皮祚師還是十分向往的。我正缺一張皮,來作我繡鼓的鼓面……”
“不不不,我的皮不好,一點也不好的!”陸陵定了定神,“好……不過是送你們去京城嘛,小……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便是。只是……只是你要……說話算話。”
“江湖中人,信諾為先。我自是一諾千金的,只是你們官場中人,我卻并不放心。”上官說着,忽然站了起來,向陸陵靠近。
陸陵吓得臉色煞白,正要尖叫出聲,卻讓身後的白晨一指戳中了穴道,只覺渾身僵如朽木,連手指都彎不起來。
上官自懷中摸出個瓷瓶,倒了兩顆小藥丸來,掰開下颚就送了進去。那藥丸比指甲還要小,一入得口中便開始緩緩化去,陸陵眼睜睜地感受着這藥丸在口中化為一股酸水,滲到腹中,卻是半分也動彈不得。
上官道:“這穿心腐骨丸,是我獨門所制,一時發作不得,若無我的解藥,全身骨頭和內髒都會一分分一寸寸的潰爛,到時當真是死得苦不堪言。小公子若是做到承諾,到時我立刻便奉上解藥,如若不然,我死了,小公子好好的一條性命,也要陪着我一同去。”
陸陵哪裏還說得出話來,白晨解開他的穴道,他便一屁股坐癱在地上,涕淚齊流。上官拍拍他的肩,遞上塊帕子道:“小公子不必太過傷心,我說話算話,只要一到京城,定将解藥奉上。來,将眼淚收一收,給我和我的朋友安排個住處吧。”
陸陵接過帕子,狠狠地在臉上抹了抹,爬起身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漸漸鎮定下來後,臉上挂了絲堅決。他到底不是販夫走卒,待将事情理通之後,想着:他們不過是要去京城,我将他們平安送到就是。若她到時反悔,我到京城讓爹爹布下天羅地網将她逮到,再以酷刑相逼,不信她能熬得住。
主意一定,便即定下神來,喚了守衛進來,讓人給安排了兩間上房。那些守衛見船上忽然多出兩個人,一個更是穿着護衛的衣服,心中均是驚疑不定,只是陸陵這般吩咐,下人也不能說什麽,只好一一照辦。
白晨悄聲問上官:“你喂他吃的是什麽?”
上官笑了笑:“山楂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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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沿着長江向東而行,一路上上官想着京城的朱景溟,沒有太多的心理去逗弄陸陵。倒是陸陵時日長了,對她的忌憚稍去,這船上又都是護衛甚是無聊,有時煩悶起來,竟會病急亂投醫地去找上官說話。
上官有時逗他幾句,有時卻又聽他說得真切,好言相勸幾句。
這一日夜裏船剛下錨,卻聽門外一陣亂敲,正要起身去開門,就聽陸陵“哎呀”一聲,已然讓隔壁屋中的白晨一把拎住了衣領,正要把他丢回房中去,上官“吱呀”一聲打開門來問:“幹什麽呀?”
不等白晨開口,便是聞到一陣酒臭,上官又皺眉道:“他喝醉啦?”
白晨眉頭一擰,甚是不耐:“我帶他回去。”
哪知陸陵卻是掙紮了起來:“你放開我!我哪兒也不去!誰也別想讓我離開!”
上官聽得有趣,示意白晨将他放下,湊上前去問:“不讓你離開哪裏呀?”
陸陵哭哭啼啼,長身玉立的少年此時卻像個讨不到糖的小孩一般:“玉羊,你別趕我走……我……我哪兒也不去。”
上官賊賊地瞟了白晨一眼,白晨卻是一臉的雲淡風清。這江湖上愛慕玉羊的男子何其多,他若個個吃醋,此時早已酸死了。
上官拍拍陸陵的腦袋,安慰道:“不哭不哭,不趕你走就是了。”
陸陵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正要往臉上抹去,上官“咦”了一聲趕緊抽了回來。陸陵手中一空,茫然若失了一會兒,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出來:“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從來都不喜歡我,因為我小時對你很兇……可是那時我是尚書府的公子,你是我家武師的徒弟,我……其實,我從小就覺得你好看,一直是喜歡你的……只是現在說來給你聽,你卻不肯相信了。後來你嫁了人,我想你嫁的夫君是個武功很高的人,我若是學了更厲害的武功,就能打敗他了,所以我跟着你師兄出去找劍神的劍譜,卻……卻差點丢了命……”
上官初時聽着好笑,聽到後來,也覺出他似乎也算是真情一片,因此心中一軟,便回屋倒了杯茶給他,他拿在手中不動,她就在他手上推了一把,催他飲下,口中說着:“即便你學了更厲害的武功,也改變不了她已為人妻的事實呀。”
陸陵“哼”了一聲,道:“哼,那個白晨對她哪兒有半分憐惜?其非如此,她怎會一點也不愛他?”
上官愣了一愣,倒有些糊塗了:“玉羊怎會不愛白晨?她若不愛白晨,那又會愛誰?”
陸陵神情得意,手指一揮,神秘兮兮地壓低聲線道:“你可不要告訴旁人……她心中最愛的,其實是她師兄朱書羽啊!”
“這可是胡說了,那朱書羽可是她親手所殺。雖說不是故意,可她卻是反反複複将那‘讨厭’二字挂在嘴上。”
陸陵不服:“我哪裏胡說了!她剛才趕我出來,就罵我連朱書羽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她口中念着的只有她師兄,還說一等回到府中,就要自刎在師父面前已謝罪……那朱書羽我從小看着長大,呆頭呆腦的,有什麽好了……”
陸陵還在絮絮叨叨地念下去,上官卻是越聽越沉默。
白晨問:“我還沒有郁悶,你怎麽倒先郁悶起來了。”
“不知道……只是覺得,如若玉羊真的發現自己喜歡上朱書羽了,那親手弑愛之痛,卻是要如何才能抵受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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