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七
船行數日,終到京城。素聞京城繁華似錦,便是街邊小小商鋪都是雕梁畫棟,瑰麗華美,只是年歲長了這麽許多,上官若愚卻始終對這個地方心有忌憚。六歲之前,這裏曾是她的家,那清雅古樸的南靖王府中,有疼愛她的師父和滿屋子的書籍畫典。只是一夜之間,一切都改變了。她自此再也沒有見過師父,也沒有回過京城。
神思漸遠,待回過神時,不覺已然手足冰涼。白晨見她面色有異,伸手扯一把她的袖子,卻無意間觸到她的手指,不禁猝然一驚,沉聲問道:“你生病了?”
她擡起頭,望見他目光之中自然流露而出的擔憂之色,不覺心中一甜,暗暗在心中念道:師父,若愚回來啦,我還帶了我的心上人回來,您再等一等,我幫您報完仇,就去看您。
想起當年之事,上官若愚只覺忿恨難平,這世間許多事她都可以放下,獨獨這件,卻是窮盡所有也必得完成。
船剛到岸,便有車馬來接。陸陵着人将玉羊攙扶上轎後,要上馬車之前,望了上官若愚一眼,道:“我已依言送你們到了京城,那解藥……”他雖忌憚着上官手段,可京城畢竟是自家地盤,如今足踏鄉土,不覺底氣也足了起來。
上官若愚笑道:“久聞小公子的師父當年是名滿天下的豪俠,小女子傾慕已久,還望小公子能幫忙引薦。”
陸陵眉頭一皺:“不是說了一到京城就給解藥的嘛,怎麽又生事端?”
上官若愚将一個裝了靈芝藥丸的瓷瓶送上,說道:“江湖中人最是守信,解藥自然雙手奉上,至于引薦一事,是想請小公子看在薄面之上多多幫忙。”
陸陵解藥入手,将那瓷瓶上下一掂,唇角一揚,冷笑道:“拿下了!”
話音一落,只見四面守衛俱向二人圍攏過來。上官若愚一面揮出長劍,一面笑道:“小公子不同意也就罷了,何必動粗呢?”說話間,已是刷刷刷刺出五劍,這五劍一劍快似一劍,正是“梅卷”之中的一招梅開五度。
自于白晨分別之後,她收斂心神将師傳劍法重新好好精研了一番,師父留下的劍法,越是深究,便越覺精深奧妙,再加上閱歷的增長,這劍上的威力方始顯露出來,五劍一出,輕輕巧巧地便将三四人逼退。
衆人見她劍法如此精妙,一時都不敢再上。陸陵更是臉色一白,叫道:“都愣着作什麽,給我将這兩個賊人拿下了!”
他一聲令下,屬下哪敢不從,仗着人多之勢重又聚攏。上官若愚自劍法大進之後,還是頭一次使出來,頓時振奮精神,對白晨道:“你別出手,讓我試試身手。”
白晨目光淡然,毫不在意。
只見上官若愚将一柄銀劍舞得銀光霍霍,劍光閃爍之間,只聽“哎喲”、“哎呀”之聲不斷,兵刃相交聲不絕于耳,不時有人倒在地上,捧着手臂或是肚子痛叫不已。此番來接陸陵的親兵不多,攏共二十多人,加起來合攻卻也打不過一個上官若愚,陸陵看得一陣心煩意亂,那兩名紫衣衛卻始終不動手。
上官一套梅卷使完,劍風一轉,先前還缤紛如雨的紛繁劍法立時化繁為簡,一招一式大開大合,清雅都麗,正是“蘭卷”中的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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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得親兵越鬥越少,陸陵心頭焦急難言,明知紫衣衛雖明裏恭敬,實際上并不受自己所控,仍是忍不住對那二人喝道:“你們是木頭嗎?怎麽還不去拿下那惡婆娘!非得看着本公子讓她給殺了方才高興!”
紫衣衛中的白仁青笑了一下,道:“劍法确是好劍法,只是火候還差了一些。”言轉,團身而上。
上官若愚只覺得面前勁風一掃,接着紫衣一晃,已是一對利爪迎面抓來。那五指生風,淩厲異常,端是她長劍在手,也不得不退避兩步。白仁青五指成勾,招招狠辣,上官若愚瞧了幾招不覺大怒,原來他使的正是朱景溟的絕技天鷹手。
這些年來,她依着從付展風那換來的秘籍,将朱景溟的武功研究了個透,更是得丁一這樣的武學高手在旁指點,事半功倍。眼見白仁青一爪抓來,倒轉劍尖向着他手臂猛然直刺而下,不是意在阻隔,竟是直接想斷其手腕。白仁青大驚,橫爪旁擊,哪知上官若愚早已洞悉後招,劍尖竟是跟着他的手腕而來。白仁青變招極快,上官卻總能先一步猜到他的後招,那長劍劍尖如鬼魅一般甩之不去。上官若愚這些年來精研武學,卻苦于沒人對招,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一個活的,說不激動是騙人的。
當下長劍揮舞,精神大振,銀光過處,那劍尖竟如附骨之蟲、幽靈鬼魅,不論白仁青如何變招,也依舊死死貼着他的手腕不放。
他們紫衣衛得朱景溟親傳武藝,雖不比他那幾個弟子所習的多,但光只這些也足以橫行江湖,白仁青更是其中佼佼,自遇敵以來如何見過這種情況?況且他剛才旁觀上官若愚驅劍退敵,只覺得她劍法雖妙,卻也未足以慮,自己三十招內定能奪下她的長劍。哪知一交上手,處處受制,那些在旁人使來并不見如何厲害的招式,卻是威力陡增,倒似是專門用來克制自己這套天鷹手的,不覺大是駭然。
十招之後,龍應天大聲叫道:“仁青,莫用主公的武功!”原來已然看破其中端倪。
白仁青頓時恍然,自旁奪過一把鋼刀,霍霍迎上上官的長劍。他內功較之上官深厚,那一刀蓄力而下,意在砍斷上官劍身。上官這些日子來奔波勞走,又中毒剛愈,內息尚未恢複,若是硬生接下,定然劍斷臂折,當下向旁躲過。白仁青哪容這良機錯失,不等她站穩又是一刀揮來。
眼見刀将砍下,只聽白仁青“哎喲”一聲,原來臂上麻穴忽然一痛,手一抖,差點連刀也握不住。上官見機忙又刺出三劍,逼得他險象還生。
龍應天不禁眼望白晨,只見這人奇貌不揚,但身姿挺拔,靜靜地站在一旁神态閑适,似是對這邊的激戰混不在意。可白仁青幾次三番占了上風,都會莫名其妙地受制,多半就是此人出手相助。只是他如何出招,用的又是何種方法,卻是半點也看不出來。龍應天越瞧越是心驚,出聲喝道:“仁青,收手吧!”
白仁青手上緩得一緩,怒道:“怎麽?”
龍應天道:“他們有高人相助,你我二人只怕應付不來。”
白仁青知道龍應天入府之前在江湖上混跡已久,亦是經驗豐富,對他的話不敢有疑,當下收招後退。
上官鬥得興起,見他收手,不禁道:“怎麽不打了?”
白仁青道:“你們以二敵一,勝之不武,不鬥也罷。”
上官若愚看了一眼白晨,問道:“你出手了?”
白晨瞪她一眼,閑閑地走開了。上官若愚嘆了口氣,再看陸陵,卻早已見機不妙,被那一衆親兵簇擁着跑走了,連帶玉羊的馬車也不見了蹤影。當下拉住了龍應天道:“你們別走,我有話說。”
龍應天倒是好脾氣,笑道:“姑娘還有何賜教?”
“我要見你們主公朱景溟。”
龍應天聽她直呼其名,不禁眉頭一攏,仍是笑道:“主公不過是尚書府中一介武師,我等只因仰慕其武藝超群方拜其門下,不知姑娘要見主公又有何要事?”
“我也仰慕其武藝超群。”
龍應天道:“姑娘說笑了。适才姑娘那一套劍法淩厲,我主公絕學招招受制,又何需再學?”
上官若愚微微一笑:“你也見到我那套劍法了?可曾記下一招半式沒有?”
龍應天暗覺不妙,答道:“在下愚鈍,姑娘劍法精妙異常,在下依樣畫葫蘆,也只大概模仿得一兩招而以。”
上官若愚甚是滿意:“好,就這一兩招,你回去學給你主公看,他自會派人來請我過去。我就住在這京城最大的客棧裏頭,你讓他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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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走後,白晨不禁冷笑:“‘京城最大的客棧’?你當真闊綽,手上有錢麽?”
上官若愚得意洋洋,自袖中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錦囊來:“這幾日來,問船上的人‘借’了不少。”
白晨嗤之以鼻:“‘借’?怕是偷吧。”
“誰偷了!這是我正大光明贏來的!”
“濫賭鬼。一個女孩子,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這一身市井之氣。”
上官若愚湊上臉去,笑嘻嘻地問:“你不喜歡呀?”
白晨剜她一眼:“你說呢?”
上官若愚拉起他的手,歡天喜地地向街上跑去:“我就知道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是喜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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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上官若愚避開白晨來到城西角的天女廟。她與洛東凡他們約好了若到京城便在此地相聚。哪知還未走近,便聽到清脆的劍擊器鳴之聲,那鐵器相交的聲音越來越快,到了最近竟是連成一聲綿延不斷的清響。上官若愚一聽便覺不妙,忙覓聲而去。
天底下會使快劍的俠客不少,但能使得這麽快的,只有天涯水閣的那些殺手們,只是若水閣殺手出招往往一招斃命,而能如此快劍相對的,只能是兩個水閣殺手正在以命相搏。
果不其然,月影疏斜之下,遠遠地只看見一對身影蹁跹,仿佛一對花叢中嬉戲的蝶影,只是手中鐵器反襯出森冷寒光,讓人不寒而栗。
酒香四溢,紅色身影如斷翼殘碟般墜落下來,那白蝶不似收手,竟是插劍而上,不餘活口。
上官若愚不禁大叫:“住手!”
那白影頓了一頓,只這一緩,手中銀劍便失了準頭,擦着紅影脖子,紮入身後矮樹幹中。
走近一瞧,那白影正是杜錦秋,白影正是江繁春,上官若愚就料到這二人相見會有沖突,卻不知杜錦秋竟會出手如此狠辣。
上官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江繁春狠狠啐出一口血,用紅袖抹了,不答上官卻是用眼角勾着杜錦秋,雖然狼狽,倒像更是得意。杜錦秋一張臉白得像個死人,雙唇沒有半絲血色,額間有汗沁出,神色間難得的竟摻着一絲慌亂。
江繁春道:“你縱使殺了我,也找不到她。”
杜錦秋冷冷說道:“好,那我就殺了你!”說着,袖玉劍一指,竟真的向着他的脖子紮去。
江繁春閉上了眼,一派悠然之色。
上官若愚拉住杜錦秋的臂膀往後一扯,将他拉開兩步,大怒道:“你瘋了不成!”
杜錦秋望了她一眼,那神情透露着絕望,讓上官若愚吓了一跳,不禁顫聲問道:“怎……怎麽了?難道……十四死了?”說着去望江繁春。
江繁春睜開眼睛瞧着上官,向來玩世不恭的臉上竟現出柔柔的暖意,他笑了一笑,扯出一個滲着甜意的笑來:“她不會死,哪怕我死了,也不會教她死。”
他笑容裏的溫柔,只看得上官心驚膽戰,杜錦秋面如死灰。
驚疑之下,顧不得其他,上官問他:“那十四現在何處?”
“我的夫人,憑何要讓你們知道?”
“你的……什麽?”上官若愚雖有片刻的懷疑,但當他真真切切地說出口時,還是如同被雷劈到了一般,難以置信。
江繁春定定地望着她愕然的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的夫人,盧十四,如今你該改口叫‘江夫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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