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五十四
其實早在付展風出聲之前,白晨已然有所察覺。自三人進來之時,他便覺得朱景溟身上帶着濃重的乖離暴戾之氣,如這地上的塵埃,沉在地上隐忍不發,卻始終躁動不安着。縱使是白晨這樣的武功,竟也暗自心驚。
于是他便一直懸着心,單手虛扣在上官腰側。他們後來在聊着什麽,其實他根本沒有細聽,一雙眼睛透過昏黃的光影,緊盯着朱景溟的一舉一動。不知上官說了什麽,朱景溟身旁的氣流猛地騷動了起來,如馬群脫缰,從暴起到迫近,只在轉瞬之間,那最後一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還餘音未了,淩厲之勁便帶着地動山搖之勢迎面壓了過來。
付展風那一聲“不好”尚哽在喉頭,白晨便已一把抓起上官将她拎到了身後,佩劍跟着橫削出手,那朱景溟明明手中無劍,卻以手邊幹草刮起了道崩山般的劍風。白晨硬碰硬地接下,竟被震地連退數步方止。
他驚駭地擡起頭來,只聽幾聲清響,那束手的鐵索已然被朱景溟震得斷了。他搖晃地站起來,一把撲了過來,卻被籠子擋住了去路,頓時大怒,手中幹草透勁,竟被他抖直如刺,大力劈砍着囚籠,發出驚心的聲響。
付展風跌跌撞撞地幾步上前,推着白晨和上官便走,聲音幾乎破碎:“快跑!放下門口的囚龍石壁,他便出不來了!”
上官一把拉住他:“一起走。”
黑暗中,她看不到付展風眼眶霎時一紅,也瞧不清那唇角揚起的笑意,只知道他使出全力掙開了她的手,低聲似是勸慰:“聽話,快走。”
那一邊,鐵籠經不住朱景溟的力道,已然歪得不成模樣,眼見便是要出現一個大口子來。白晨手一揚,佩劍如白虹般飛了出去。
以朱景溟如今真氣灌滿全身之态,尋常鐵器縱然加身,也傷不到他肌裏,但白晨到底是白晨,同是天山的內功,不可與尋常武夫相提并論。一劍飛出,直入肩胛,深至未柄,朱景溟一聲慘叫,到底不再如初時悍勇。
他這一劍重傷朱景溟,幫了付展風大忙,也算是還他舍身救上官之恩,眼見得手,再不遲疑,攬過上官便走。
白晨本就輕功卓絕,此時又行得極快,轉眼間便已可望見路口光芒。上官伏在他懷中睜不開眼睛,摸索着拉到他右手道:“別放囚龍壁!”
白晨耳力好,雖目不可見,卻遙聽得裏面打鬥之聲,付展風本就撐不過一招,此時苦苦纏鬥,卻哪裏擋得住朱景溟?于是急道:“他若出來,我也敵不過,你舍不得付展風,便是大家一起陪着死!”
上官勉強自己睜開眼睛,卻是止不住淚,提着真氣向着裏面揚聲叫道:“朱書羽?你怎麽來了?你快進去瞧瞧,你爹發瘋啦!”
“你……”白晨不明其意,卻也不敢阻止,只好護在她身前。
只聽上官繼續叫道:“哎呀,你還是不要進去了,你爹現在認不清人,一進去,他別是又誤傷了你,如昔日的雀衣那般。”
白晨聽得裏面的狂厲之息竟有瞬間一滞,不由得驚訝地望了上官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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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她還在不停地說着:“雀衣她死得好慘,如此花般的年華,竟生生折在愛人之手。可憐她入府之前過得這樣辛苦,原以為終于上天垂憐,遇到今生的貴人可以苦盡甘來,哪知這貴人竟是自己命中的劫數,她死時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怕是到了地府也想不明白吧……朱書羽,你還不停下,還要再往裏走嗎?你是他唯一的孩子,若是也死在他手裏,他到了地下如何去見他的妻子?”
階梯的另一端隐沒在黑暗之中,遙遙地傳來低粗的喘息之聲,這一邊,上官卻是忽然拔高嗓門驚聲尖叫了起來:“朱書羽!你要做什麽?你別進去!快些出來!快出來!別進去啊!”
黑暗之中傳來朱景溟驚恐的聲音:“別進來!別進來!”然後是一聲凄厲慘叫。白晨聽得那腳步聲往後折返,竟是越去越遠了。
上官道:“求你去把付展風接出來,好不好?”
白晨張口正欲拒絕,可那一副泫然欲泣的眉眼,分明是讓他生氣,卻又說不出錐心的話來,只好生硬地冷“哼”了一聲:“呆在這裏別亂跑,若是出來看不到你,我便一巴掌拍死那姓付的!”
白晨提步而去,上官記挂着付展風的安危,心頭惴惴不安,扶着牆頭緩緩地坐了下來。
眼見得朱景溟落得這樣的下場,她應該是高興的,可不知為何,現在胸口處卻似是結起了一團亂麻,堵得她難受煩悶之極。
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帶着哭腔說道:“誰在叫朱書羽?可是師兄回來了?他現在何處?”
上官愕然回頭,卻見身後站着一個女子,素顏布衫,發無一飾,卻清麗難抑,不可方物,正是好久不見的玉羊。
玉羊見是上官,不怒反喜,上前兩步道:“真的是你!我也想過,這天下還有辦法讓師兄活下來的,也只有你了!師兄人呢,他既回來了,怎麽不來找我?”說着,向那地道望去,俏臉忽然便白了一白,急道,“他可是進去了?那裏可進不得!師父他若發起瘋來,誰也制不住的。他如今沒了武功……那怎麽能行?”說着,舉步便要往裏走。
上官急忙拉住了她:“你做什麽?”
玉羊甩開她的手:“我要去叫住師兄,你別攔我!”
上官雖向來與她不睦,但見她如今這樣,心中也是一陣難過,低聲道:“玉羊,朱書羽他……早就死了。你不是親眼所見麽。”
“不,我方才明明聽見你叫他的名字了!那日我被他們帶走了,師兄定是落到了你的手裏。你這麽恨咱們,不會放過他的……你是不是又逼着他去做什麽事了?”
“我沒有。”
“定是這樣的!”玉羊似是信了自己的假設,臉上騰起一陣興奮的紅暈,“是了,你定是讓他來殺師父,殺他的親爹,好報你的仇是不是?你這樣的人,哪裏會存着什麽好心,這一次休想再害我師兄。”
上官再次伸手拉住她,見她仍是掙着不聽,便只得用重話刺她:“我沒有害他,也害不着他了。他早已死了,那一劍是你自己戳的,刺在哪裏,是否致命,難道你自己不清楚麽?受了那樣一劍還能救回來,你當我是神仙不成?”
這話字字錐心,玉羊先是一怔,爾後愣了半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不信!你總有鬼主意,你定是救下了師兄,卻不肯告訴我!你這麽恨我,怎麽肯把師兄還給我呢……我……我不求什麽,只要見他一面就好……你恨我,我也恨你!我雖害你不淺,可你也沒少害我,咱們是扯平的,你讓我再見他一面,我把白晨還給你!”
正說着,黑暗中緩步走出兩個人影來。玉羊精神一振,臉上綻出明朗的笑來,朗聲喚道:“師兄。”
黑暗中的身影悶“哼”了一聲,玉羊大喜,不自覺地迎上兩步。那二人走越走近,當陽光落在二人身上,照亮了二人的面龐之後,她臉上的紅暈退去,竟愈發蒼白了起來,顫聲喚道:“城……城主。”
白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也來了。”說着,便将扛在肩上的那人甩落在地。
付展風的一張臉慘白如紙,腹部一片殷紅,一身的血污,歪在牆邊,幾乎睜不開眼來。上官蹙着眉頭,自袖中摸出金創藥來要為他敷上。可腹部的傷口太深,藥才倒出便被冒出的血沖散,她急得望向白晨求救。白晨知道自己此時若不相助,日後她定然不肯原諒自己,左右也沒把付展風放在眼裏過,便蹲下了身去,點了幾處穴道讓那血流之勢減緩,上官這才得以将藥為他敷好。
玉羊不住地向裏張望,見沒有第三個人從裏面出來,忍不住問:“二師兄,大師兄呢?”
付展風一怔,問:“什麽大師兄?”
玉羊急了:“大師兄啊,他剛剛下去了,你沒瞧見麽?”
付展風疑惑地望向上官,上官無奈地搖了搖頭:“她聽見我喚朱書羽的名字,以為他還活着。她不信我的話,你勸勸她吧。”
付展風面色一沉,對玉羊道:“大師兄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玉羊如何肯信:“可我明明……”
“适才若不是她提起師兄和雀衣的名字,引得師父心緒大亂,只怕現在我也已經死了。玉羊,你醒醒吧,昨日已逝不可再追,你還年輕,日子還長。”他傷重之下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無力為繼,靠在牆上一口一口地吸了氣。
玉羊不由得淚流滿面,喃喃道:“我原本也是死了心的……只是……只是今日陡聽得別人喚他的名字,一下子存了念頭……原來,終是我親手殺了他。”她頹然地垂着頭,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
上官問白晨:“朱景溟呢?”
“他經你一鬧,神思大亂,內息走了岔路,許是走火入魔了,瘋了似地跑了沒幾步,便暈倒在地了。我本想趁機殺了他,一了百了,只是這姓付的霍命攔着,只好點了穴,丢回籠子裏去了。只是以他的內功,一旦醒來,用不多時便能沖破穴道。”
付展風緩過一口氣來,望着上官,難得的露出服軟之态,懇求道:“師父如今已然這樣,縱使不死,也算家破人亡,抵你師父的仇也算差不多了。還剩的那些利息,就此算了好不好?我付展風若此番能留住一條命,來日不論你讓我如何回報都絕無怨言。”
上官苦笑了一下:“你都這樣說了,我還能如何。罷了罷了……你去挑了他的琵琶骨,廢去他一身武功,我們之間的恩怨就此作罷吧。”
付展風微有怒意:“怎麽,難道非要做到這一步才肯罷休?”
“你莫要狗咬呂……”白晨的話未及說完,只覺上官一只冰涼的小手伸出來握住了他,一時便急了,忙問,“你覺得如何?”
上官道:“白晨,你送我回去吧。”
“好。”白晨俯身将她抱起。
上官扭過頭來對付展風道:“廢了朱景溟的武功,我便與他再無瓜葛,絕不食言。”
付展風一張臉失了血色,眼中泛出少年般的倔強之情,冷言道:“好,一言為定。此事一了,我朱家子弟與你南靖王府的恩怨,就此了斷,今後各為其主,前恩不計。”
上官淡淡一笑:“前恩不計。”
付展風身子一僵,別過了頭去。
只聽衣袂聲起,再回頭,那二人已然不見了蹤影。玉羊在一旁癡癡低喃:“你瞧,他看都沒有看過我一眼。我做了他近十年的妻子,他卻沒有一瞬是将我放在心上的。我真不知自己當年為什麽會這麽愛他……”片刻間,卻又似想起了什麽痛苦的事來,五官都皺成了一團,“可大師兄……大師兄又何嘗不傻?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他為什麽要這麽喜歡我?”
她望向付展風,付展風卻不想理她,皺着眉頭并不答話。于是她笑了一笑,喃喃自語道:“你也讨厭我,是不是?你們都讨厭我,這世上原只有大師兄一個人愛我,只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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