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十三

“上官若愚,你就非得這樣說話不可麽!”

上官別過了臉去,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你若聽着刺耳,我也可以換個更好聽的說法。”

這正是那日白晨對她說的話,如今被她原封不動地拿來堵他,白晨聽着心想:原來那日,她聽了這話,心裏竟是如此難受的。便不由地浮起一絲心疼,放軟了聲音說道:“好,那我便陪你一道去。”

上官一怔,猛地擡起頭來望着他。他垂首,見她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很是歡喜,手指掠過她的額發,心中一陣溫暖。

付展風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離開的,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備好了馬車和兩匹馬。他指着其中一匹馬,對白晨道:“馬車不大,還是讓小于一個人坐得舒服些,便委屈城主和付某各乘一騎吧。”

扶上官上車的時候,付展風幽幽地嘆了一聲:“你執意要見我師父,我知道,你們倆這一輩子總會有面對面的這一天……只是,如今我師父……未必能好好答你的話了。”

上官眉毛一挑:“怎麽,那劍神劍譜,他還是練了?”

“我縱然警告師父多次,這劍譜只怕有怪,可師父那樣的人,又怎會聽我的勸?”

上官冷笑:“一個人但凡有了些本事,就容易自大。朱景溟武功高強,自視甚高,你越是勸他劍法有假,他越是不以為然。以為憑着自己的本事,定能分清其中真假。只是這劍法如此奧妙,武功越高越是難以抗拒。瞧了一眼就會忍不住瞧第二眼。這一眼一眼的瞧下去,終是要練到了家才肯罷休的。”

付展風神色一凜,說道:“你給我一句實話,那劍法你有沒有動過手腳?”

“以鬼君的聰明才智,動沒動手腳,難道還看不出來。”

付展風搖頭:“我總是心中不安,卻真的看不出什麽端倪。”

“劍法是真的,這樣的劍法,你讓我動手腳,我也無從下手。只是練這劍法,有一條禁忌,那便是不能動情……”她一邊說着,一邊斜睨了付展風一眼,悠悠問道,“你那位新師娘可還好?”

一句話,問得付展風面色鐵青,呆立半晌,苦着一張臉慘笑兩句:“罷了罷了。”轉身上馬,似是不想再多說。

上官望着他略顯頹唐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不忍。他這樣玲珑的一個人,不倫不類地夾在這中間,滿身才華只得施展在種種陰暗肮髒之處,沒有見光之日。不知将來,尚書府倒臺之後,他又将在何處安生立命。

背上輕輕落下一物,是白晨将外套罩在了她的肩上,難得地沒有出言譏諷,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替她掀起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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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便踏實了下來。

付展風縱馬在前,白晨始終和馬車并列而行。一路上,沒有人說話,一片沉默之中,唯有車夫馴

馬的呼喝聲偶爾響起。三人各懷心事,一時間也是難分敵友。

上官聽着車外馬蹄篤篤,推想着朱景溟如今的模樣。

朱景溟曾有愛妻,只是誕下朱書羽後在月子裏染了風寒,後來存了病根,身子就一直沒有大好,不過幾年便撒手人寰。他對師父假仁假意的那幾年,他和朱夫人是王府常客,上官年齡雖小,卻也見過朱夫人幾次。朱夫人品性和善溫婉,對她很客氣,上官自幼喪母,那時對這位朱夫人十分喜歡。後來聽說她死了,朱景溟一蹶不振,也很是為他們傷心了一陣。

那時付展風還不曾拜師,是以從來沒有見過朱夫人的模樣。

幾年前,上官尋着一個女子,長相竟與那逝去的朱夫人長得有七八分相似,于是便讓她在落難時為付展風所救,再由他引薦回尚書府作下人,又尋了個極為風雅的日子讓她與朱景溟相遇。

這一切都是上官暗中布下的局,只在背後慫恿推動,不僅付展風不覺,便是那女子也是渾然不知她的存在。所以付展風一路查來,只道這女子背景清白,因此才敢引薦入府,自此再無懷疑。他不知道師父為何會對這女子一見鐘情,也只道是天賜良緣,深感安慰。

朱景溟練的劍法不能動情,可亡妻再現,如何按捺得住?付展風千算萬算,到頭還是棋差一着,更有甚者,他直到今日方知自己不僅中了上官的圈套,更是平白地做了她這麽久的棋子,如何不懊悔惱怒。

有時他當真是恨,恨她下手之狠,對他半點都不念舊情。

恍然間,車馬已然入城。尚書府已被查封,其中人等,能救的他都已安排了出去,那些救不得的,此刻也都在天牢之中,人去樓空,一片傾頹之相。上官立在貼着慘白封條的尚書府門前,想着當年被抄的南靖王府,心頭一片暢快。

門前立着一隊禁衛軍,見上官等人久立不動,便下來催趕。上官笑了一笑,道了聲“辛苦”,便示意付展風繼續帶路。

付展風一臉陰郁,帶着他們繞過正門,來到後院的偏門。

偏門也被貼了封條,可卻有一面牆坍了一半,付展風翻身躍過,示意上官跟上。

上官正要提氣,身子卻是一輕,已被白晨打橫抱起,不禁愕然:“你做什麽?”

白晨淡淡道:“你就當我心疼自己的孩子吧。往後莫再折騰,好好給我把他生下來。”說着,抱着她的手緊了緊,縱身躍過了圍牆。

府中荒蕪一片,還保留着當日抄家時淩亂不堪的模樣。精美的器物碎裂一地,滿目狼藉。

付展風帶着二人穿過廂房,來到偏廳花園,爾後引他們進入一處假山後的密道之中。

上官不禁贊道:“這裏如今果然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所在了。虧得你膽大心細。”

付展風出言譏諷:“哪裏敵得過你師父南靖王爺,當年抄家陣勢比今日大了數倍,王爺不照樣能将你好好地藏起來。”

上官聽了卻沒有動怒,柔聲問道:“你生氣啦?”

付展風一愣,終于嘆息道:“沒有……現在生氣又有什麽用。”

上官問道:“雀衣如今怎麽了?”雀衣正是那與朱夫人長得很像的女子的名字。

付展風搖頭:“師父發病三回,每一回都非得闖下大禍方肯清醒。直到最後那次,他誤傷了雀衣……然後便再沒有清醒過。”

說話間,四周越走越暗,道路蜿蜒,竟是向着地下越走越深。上官陳年舊疾複發,見到黑暗之處便不由得心慌,身子不禁向後一仰,正靠在了白晨的懷中。白晨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肩頭。上官心中這才略略一定,穩住了神繼續向下走去。

白晨似是知道上官怕黑,一路上緊緊地牽着她的手。到後來,四周一片漆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上官的手心亦不由地沁出汗來,他才垂下了頭問:“你若害怕,就靠着我。”

上官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誰說我怕了?”

“嘴硬。”

“你怎麽知道我怕黑的?”

白晨想了想,答道:“不知道,總覺得似乎就是這樣的。”

她心中一暖,甜甜地問:“白晨,其實你心裏還是裝着我的,是不是?”

白晨沒有回答,只是緊了緊握着她的那只手。

付展風此時卻無心在意這些,他擦亮一根小火把,為這黑暗之地一息跳躍不定的光影,停下步子開口喚道:“師父,是我。”

上官一凜,立時凝神。只聽見房間的盡頭,極輕微的響了一下,似是鐵器相交的聲音。

付展風回頭對她說道:“我師父自那日後,便是這樣瘋瘋颠颠。我怕他再發病,便讓人将他關在此處,用鐵鏈鎖起。若非如此,以他現在的武功,若發起病來,便是手執細枝,你我都非他敵手。”

上官點頭:“當年劍神正是如此。”說着,忍不住上前兩步。

“小心。”付展風一把将她攔住,“這牢房雖有鐵柱鐵鏈,可你懷着身孕,還是別太靠近為妙。要問什麽便在這裏問吧,反正我師父已經不能作答了。問完便快些離去吧。”

上官若愚目不轉睛地盯着黑暗中那個模糊至極的背影,怎麽也無法将他和當年記憶中的朱景溟聯系起來,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朱景溟,你可知道我是誰?”

那佝偻的背影一動不動,仿佛已與身旁的磚牆融在了一起。

上官若愚又道:“你可還記得南靖王爺?”

背影沉寂片刻,這才猛地一挺,微微偏過了身子,似在側耳傾聽。

上官繼續說道:“當年你賣友求榮,可知南靖王爺最後是怎麽死的麽……他在天牢之中,被守衛們亂刀砍死,可憐他生前是那樣高潔的一個人,死後卻屍首不全,連本來的面目都看不清了。屍身被丢入亂葬崗,成了孤魂野鬼,你這些年來午夜夢回,可曾見過他來找你?”

那背影忽然劇烈地顫了起來,纏在身上的鐵鏈跟着“叮叮”亂響,如暴雨墜地般急促。

“亂臣賊子……”那背影聲音沙啞地呢喃了一句。

上官若愚頓時暴怒,撲到牢籠前怒道:“即便如此,他卻沒有對不起你!你可以勸他、罵他、打他,卻不能害他去死!”

那聲音顫抖着說:“我勸過他……我說不過他,可我知道他是錯的……沒有人能勸得了他……那些勸他的人,都教他暗暗殺死了,玄念方丈、老陸、方大友……我眼着他們一個個沒有好報,我不敢、不敢再說……我只能去求朝廷……他氣候未成,只有朝廷的兵馬才、才壓得住他……”

上官大喝:“你胡說!我師父縱然謀反,也定是堂堂正正,不會行那卑鄙之事!”

背影頓得一頓,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堂堂正正……哈哈……堂堂正正……天底下哪一場謀反,是反得堂堂正正的!他狼子野心也就罷了,卻害得我失去了愛妻!當年若非我将此事告訴內子,內子又怎會整日裏驚懼憂思,哪裏會匆匆丢下羽兒和我,就這樣去了……”他身子忽然一挺,“是了……是了!都是他,都是他!阿玉因他而死,雀衣也是因他而死!都是他,都是他!”

那身影猛地回轉過身,目中一道精光射來,帶着戾氣和癫狂之态,瞪着上官若愚,尖聲叫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付展風大叫道:“不好,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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