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十二

那廂裏,二人越鬥越狠,劍劍不留餘地。只見龍應天一劍而來,本是招虛招,要誘得對方側身避讓,他再行後招便能削臂。可葉盛夏見劍刺來,根本不避不躲,任那一劍紮入左肩,手中長劍跟着直砍而去。龍應天那一劍紮得深,一時拔不出來,想要躲開卻又不肯撒手放劍,于是以背硬頂,生生削下後脊一塊肉來。

這樣一劍換一傷的,不過十幾招一過,兩人已鬥成兩個血人,步履踉跄,卻愈加地兇煞,明明已經喘不過氣了,卻不肯緩上一緩,分開一瞬各又持劍嘶吼着拼殺到了一起。

葉盛夏騰躍而起,身上血珠四散飛濺,上官若愚聞着血腥味實在難受,眉頭越蹙越緊,付展風遞上清茶,她卻只是搖頭。

付展風道:“叫停吧,再打下去,只怕到時收屍都收不起來了。”

上官面露猶色,卻還是擺了擺手:“再等等,快到了。”

付展風一愕,正想再問,忽聞耳旁“叮叮”兩聲大響,轉首望去,只見一個青袍老者旋身而入,一劍蕩開二人,又一劍挑走了葉盛夏手中長劍,收劍入鞘,一揮長袍,袖風将龍應天刮得倒退兩步。

龍應天打得昏天黑地,哪管其他,見有人阻攔正欲再上,忽見對面的葉盛夏慘白了一張臉,身子一顫,對着那青袍老者巍巍地跪了下去。

龍應天一怔,擡頭望去,卻也不禁心頭大震,顫聲喚道:“師父……”

那青袍老者正是華山長老青鶴真人。

青鶴真人年過古稀,早已避世多年,如今出山,須發皆白,一手華山劍法卻已入化境。他右手掂着葉盛夏的長劍,左手撫過上頭的斑斑血跡,喃喃着:“劍鈍了,便不堪再用了。”

葉盛夏顫着身子,如風中的一片殘葉,将頭俯到地上,一半是因為敬畏,一半是因為力竭:“孽徒自知無顏再見師父,還請師父賜孽徒一死,以淨師門。”

青鶴真人道:“你既自知有罪,又為何要為師徒增殺業?”

葉盛夏面色更青,垂首道:“是,此事原不該勞煩師父!”言罷,高舉一掌,凝力便向自己的天靈蓋打去。

青鶴真人長袖一揮,蕩開了他的手。葉盛夏久鬥脫力,這一袖風雖然不疾,卻也掃得他不禁滾出數尺,直起身子來,是一臉的愕然:“師父為何不放徒兒一死?”

青鶴真人道:“我尚有幾句話要問一問你。這自盡對你而言,本是天底下最容易不過的事,若一心求死,為何卻非要等到今日?”

“徒兒……尚有心事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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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日,這心事算是了了?”

葉盛夏看了一眼同樣一身血污的龍應天,慘然一笑,搖了搖頭,半晌,啞了嗓子答道:“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青鶴真人道:“死都不怕的人,難道還怕幾句真相麽?我知道你還有未盡的疑惑,既然都要死了,何不問問清楚。你苦撐多年,要的不就是一個答案麽。”他說着,擡頭望向龍應天,“不論他今日是死在自己手裏,還是你的手裏,總之是活不長久了,這一生之中,你總也有欠他的東西,如今就老實作答,作個兩清吧。”

龍應天苦笑了一下,終于點了點頭。他傷得也不輕,站得久了,腿便有些撐不住,一曲身子,也坐倒了下來。

葉盛夏遲疑了半晌,方敢擡起頭來直視着龍應天。他出生世家,自小便有些嬌生慣養,初上華山時,因那一身的細皮嫩肉和好潔的脾氣,暗裏受了不少師兄弟的欺負。龍應天則與他正好相反,從小就是孤兒,被師父撿回山前受盡了苦楚,從來就見不得欺負人的事,因此自然便成了這小師弟的保護神。

葉盛夏想,其實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讨厭過師兄,他一直以來所厭棄的,其實是他自己。這自卑藏得太深,他自己也是只剩了半條命時才堪堪醒悟過來。積攢了多年的怨氣不知怎地霎時煙散,原先想問的那些忽然都覺得不重要了,他看了龍應天好久,終于開口問了一句:“你可有……真心地愛過倩桃?”

龍應天不想他心心念念要問的竟是這一句,一時間也是愣住了。年輕的時候他太過得意,後來又太過失意,以至于這些年來,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答應了今日要老實作答,可這個問題,他卻真的說不清楚。

“大抵……總是真心的吧。”他從葉盛夏混沌的目光中看到了困惑,不知怎地便有些不安,着急地補充,“你看,這一輩子我雖做了不少混賬事,女人卻只有她一個。我敢發誓,不僅是當着她面,便是背着她,也從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其他兄弟們好逛個窯子,我便是陪着去了,也沒有真要過什麽人,我瞧着那些妖妖調調的女人,渾不如手裏的酒好……”

他絮絮叨叨着,葉盛夏卻是眉眼一點一滴地舒展開來,低喃着道:“師兄,其實你很喜歡倩桃,自己卻是一點也不知道……”

龍應天一怔,忽地停了下來,愣了半晌,也是跟着一笑:“是麽……有那麽喜歡?我不知道,這輩子,我沒有過別的女人,不知道‘喜歡’是個什麽感覺。”

“你對女人如此的不感興趣,可偏偏娶了倩桃。若只是為了氣我,那到手之後必然棄之。但你待她卻始終如一,縱初時是有別的目的,那之後又是做給誰看呢?男人是不會騙自己的,喜歡誰,便會把心安在誰這兒。”

龍應天回憶着過往,目光之中似騰起一陣薄霧,自嘲地一笑:“也是……那時若我要走,誰又能攔得住呢。”

葉盛夏一聲長嘆,化在陽光下昏沉的飛塵之中:“其實你我,都是傻子啊……”

龍應天垂首,那飛揚之氣凝在眉間,依稀是舊時的模樣,他頓了片刻,揚聲大笑了起來。

葉盛夏望着他,目光中有澄澈的東西隐隐流過,唇角亦是呷着一縷淺笑。青鶴真人兩指一夾,只聽“铮”地一聲脆響,已将手中長劍折斷,抛在了地上,望着葉盛夏道:“塵緣俗事已了,你可願随我歸隐山林,自此再不過問江湖之事?”

葉盛夏不敢置信地瞪着青鶴真人顫聲道:“孽徒曾背棄師門,投入水閣門下,早已無顏再見師父……師父您還願……将孽徒收歸門下?”

青鶴真人道:“不過都是一段塵世間的緣分罷了。為師歸隐多年,早已不屬于哪門哪派中人,你既已了卻塵緣,又何必在意那區區門第之分。”

葉盛夏感激涕零,哪裏還說得出別的話來,當下俯下身去,向着青鶴真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青鶴真人再望向龍應天:“你與他不同,他不過是心魔纏身,本身卻沒有做過什麽錯事。”

龍應天點頭:“是,弟子之前曾占山為匪,做過不少燒殺擄掠的惡事。惡人自有天收,像弟子這樣的人,師父不必挂心。”

青鶴真人緩緩問道:“你可還認我是師父?”

龍應天一怔,終是答道:“只是我不配。”

“自廢武功後,我和你師弟,在華山小竹峰等你。”話音落下,待龍應天回過神,擡起頭時,青鶴真人已攜了葉盛夏起身離去了。

望着二人離去時的背影,龍應天又是一怔,半晌,卻是緩緩轉過身去,背對着他們,向着另一個方向去了。

付展風不禁問上官:“你說他可是想通了?”

上官搖了搖頭:“若想通了,便當場自廢武功了。這副模樣,便還是舍不得。”

“那可要追他回來?”

“他這人心高氣傲,總是不喜歡受人擺布。你指給他一條路走,他是不肯乖乖就範的,總要在自己的那條路上吃上些虧,才肯回頭呢。放心吧,他如今哪裏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就由着他慢慢去想通吧。”

她口中說着旁人的事,臉色卻變得有些差。付展風關注二人相鬥,卻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上官也不欲麻煩他,坐在椅上默默地調息着,卻忽然感覺氣息一滞,身子一傾,便要摔倒。付展風聽到響聲,這才回過神去,想伸手扶她,卻見她身邊已然多了一個人。

白衫玉影,正是白晨。

白晨皺着眉頭将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不滿道:“衣服如此單薄,還在這風口坐這麽久……這裏還滿是血味,中人欲嘔,是嫌自己吐得不夠麽。”

付展風對于白晨的到來倒不覺得意外,反正他武功高絕,便是跟在他們身後一整日不被察覺也屬正常。只是見他這樣橫插着,不由自主地心底生厭,見上官且不想多說,便開口問道:“城主怎麽來了?”

白晨不答,卻冷言反問:“她肚中懷着誰的孩兒?我為何不能來?”

付展風心頭一痛,臉上卻揚起一抹淺笑來:“城主不必擔心,小于她懷着身孕,在下自是會格外上心的。”

白晨道:“她的事,由不得你這外人擔着。我是這孩子的父親,自有該當的一份責任。”

他一口一個“孩子”,說得付展風氣悶難抑,虧得涵養功夫非常人所及,才得堪堪忍住了神色間的變化,微微一笑道:“城主說得是,只是付某與小于之間尚有要事商談,能否告之城主,還得由她決定。”

那年上官與他初遇,随口編說自己姓于,他私下裏便一直稱她“小于”,一則是這多年來叫得慣了,另一則卻是在這世間,他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是這樣喚她的。這一點小小的私心,也不過是求一個微不足道的“與衆不同”來,她自是從未放在心上過,他向來知道。只是如今對着白晨,他卻不自覺地在言語之間,将那獨有的稱謂叫得格外顯見些。從前是自知比不上,此番知道二人從頭來過,便隐隐生出不想輸的心思來,如此難得的機遇,雖然明知勝算不大,他卻還是想要争上一争。

白晨果然面色一沉,轉首望着上官:“你們還有什麽事要說?”

上官卻是明白,對付展風嘆道:“你又何必激他。”

付展風道:“我只是說事實罷了。你用來喚我的疾蜂,雖說是我當年特地為你培育出來的,但也只給了你兩只。雖說的是用完了再來要,但這幾年來你只精心将養着,也沒有真舍得用。如今卻放這一只急召我來,只怕不是助你觀這一場決鬥這麽簡單。”

上官唇角一揚,笑得若有所思:“我的心思,果然瞞不過你。不錯,只有這最後一件了……”她頓了頓,似是在給自己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可不過須臾間,便擡起了頭,鄭重說道,“帶我去見朱景溟。”

付展風似是半點也不意外,只是輕輕應道:“好。我安排一下。”

白晨的眉宇間似蓄起了雷霆盛怒,他的手按在上官肩上,努力地克制着胸膛勃發的怒氣:“你瘋了,你懷着身孕,卻還要去冒險!”

上官望着他,神色淡漠:“白晨,你此刻若心疼的是孩子,那便勸你另尋個女人幫你再生一個。你若心疼的是我,便該懂這是我的一生執念,不該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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