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六

賀遙哪裏忍耐得住,右手作勢就要揚起來。白晨一個箭步而上,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賀遙混身皆毒,他是素來知道的,只是此刻卻也顧不得了,厲聲道:“把你們的毒都給我收起來!要打出去打!這裏若是落了半點毒沫星子,我要你小鬼門滿門陪葬!”

這話他說得決絕,房中諸人皆是一怔。半晌,藍紅葉先是緩了過來,方始回過味來,顧不得白晨的威脅,醜陋的臉上揚起怒意,卻是對着賀遙道:“好啊,不過一句玩笑,你倒真想對着我出手不成!枉我巴巴地從那麽老遠地趕過來為你撮合,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想對我用什麽毒呀?是想毒啞我還是一把毒死我?來來來,咱們外頭去,倒教老娘好好瞧瞧,這些年來你有些個什麽出息!”

賀遙張口欲辯,卻瞥了一眼阿蘅,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鐵青了臉,折了身子準備随藍紅葉出去。卻聽阿蘅冷冷說道:“且慢。”

她清清冷冷地站着,俏臉如霜,緩步走到賀遙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輕緩地說道:“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是不是?”

賀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卻被她瞧得混身不自在,他不敢與之對視,只一味地垂頭看着腳尖,點頭道:“是。”

藍紅葉在旁喜道:“不錯不錯,正是你們倆的事,好妹子,你同這呆子好好說!”

賀遙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她卻渾不在意,揚眉道:“瞪我作什麽,我又不是你心上人。”

賀遙正要發作,阿蘅卻在旁開口說道:“我只當面問你一句,鄧隐絕的藥……是你下的,是不是?”

賀遙大震,着急欲辯:“我那時不過是想開個玩笑……”

“好……好……”縱使再能忍耐,阿蘅也不禁地紅了眼眶,她身子微顫,竭力地繃住,繃得一張小臉蒼白如雪,打斷了他,“一個玩笑,你笑得倒是開心……”

“我沒有笑!”賀遙一臉的惶急之色,紫漲了臉,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辯駁,話到臨頭卻一句也說不出,脫口只喝了這一句,便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了。

倒是阿蘅很快穩住了心緒,定了定神,已然恢複了鎮定。只是神色間一派木然,眼中空空的,連冰冷都沒了。她挺着脖子,竭力淡然道:“好。你好歹也教過我一段時日,算是我的師父,有授業之恩。既然學的都是藥理,那也不必像他們一般地喊打喊殺,要了恩怨,那便鬥藥吧。”

賀遙聽得前半句,眸中閃着欣喜,待将後半句聽完,又似一盆冷水澆下,喃喃着:“原來,你終究不願放下……”他卻也不是糾纏不休之人,片刻間已然整肅心情,開口問道,“好,那你說怎麽個鬥法。”

“五天內,你我各施手段,為對方制一顆藥,然後當着面吃下對方的藥,此後種種恩怨,一筆購銷。”

這種方法只聽得屋中衆人都是一怔,藍紅葉更是急道:“那若是穿腸□□呢,也照吃不誤?”

阿蘅并不理會她,只靜靜地望着賀遙的臉,低吟着:“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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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遙望着她一澄如湖的雙眸,半晌,臉上勾起一色淺淺笑意,柔聲應道:“好,你說怎麽做,就怎麽做。”

阿蘅的眼中一瞬騰起水霧,側過了身子轉向床畔,望着兀自沉睡的上官若愚道:“好,那便五日後見。”

賀遙輕嘆:“五日後見。”言罷便轉身而去。

藍紅葉大急,跟在後頭叫着:“喂,你這就走了?你給我站住!你要配什麽藥?你等等……”

白晨望着怔怔發呆的阿蘅,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本是自私的人,除去上官,旁人的事向來不放心上,此時卻不知為何有些郁悶,想了好一會兒,忍不住開口道:“這樣做,你也沒什麽開心的,又是何必。”

阿蘅道:“可是……不這樣,又怎能有個了斷呢。”

“既然不忍,又何必要斷。”

阿蘅一笑,卻是反問:“那城主呢?你舍不舍得上官,要不要斷?如若不斷,那今後又打算如何呢?”

白晨一愕,竟然答不上來。

阿蘅道:“這便是了,你尚有兩條路可選。而我呢,如若不将‘今日’斷個幹淨,又哪來的‘今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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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門的人片刻間撤得幹幹淨淨。阿蘅了了房中的事,便出去為院中其他的人解毒。藍紅葉不是來殺人的,用的也并非要命的□□。衆人知道她與賀遙的五日之約,莫不為她擔心,她自己卻好似了卻了一件心事,臉上的笑意竟是比往日多了。

這其中,最是愁腸百轉的自然是南方了。上官的病情穩定,阿蘅又要忙着準備五日後的藥丸,那每日一次的補藥便由南方給上官喂去。白晨寸步不離地守了她這麽多日,幾乎沒有合過眼,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這日,南方端了藥進去,白晨躺在一旁的軟榻上睡得正熟,待她行至床邊也沒有醒來。

這對南方而言,是這段日子裏與上官難得的獨處時刻,她放下藥碗坐到上官床邊,剛叫了聲“師父”便險些落下淚來。

“要出事了,師父……你要是現在醒着該有多好。”南方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啜泣着,“你不在,這兒都亂了套了,師姐和大師父他們……他們只怕都要死啦!你說你到底是怎麽了,怎麽睡得這麽多天,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呢……”說到此處,她猛地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心頭掠過一陣驚慌。

她有些不敢相信,遲疑着,望着上官沉睡的臉頰,忽然猛吸一口手,三根手指搭上了上官的脈搏。随着那腕中傳來的陣陣跳動,南方只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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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期到,就是在這院中,殘花落了一地,清風徐拂,石椅冰涼,阿蘅和賀遙面對面坐着,此外,院中再無他人。

阿蘅從懷中掏出錦盒,小小的盒子,綴着細碎的珍珠,排列成燕子的模樣,是街邊常見的款式,紅色的織錦顯得有些廉價。

賀遙瞧着卻笑了:“這盒子不是你之前拿來放針線的麽?如今拆空了拿來放藥,這藥還能吃麽?”他自诩最是潇灑,卻哪裏注意到自己竟連她放針線的盒子都記在心裏。

阿蘅望着他。

不笑、不怒、不悲、不語,只是靜靜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看個仔細。

賀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從懷裏摸出個錦袋遞到她面前:“瞧瞧,江南織紡的禦貢,看看這繡工,這才刺繡呢。”

阿蘅輕輕地說道:“這盒子是我十五歲的時候自己做的。”

“噢。”賀遙拿錦袋的手不由得縮了縮,接過她手裏的盒子細細端詳着,讪讪道,“其實細看看……也挺不錯的。”說着,打開盒子,露出了裏頭那顆碧綠色的藥丸。

藥丸如小指甲蓋般大小,靜靜躺在盒裏,那青碧色一望便知不祥。賀遙苦笑了一下:“這色兒……怕是得疼個九九八十一天,從裏到外地爛透了,才死得掉吧……”他一邊說着,一邊卻毫不遲疑地将藥丸丢入了口中,順手又把那盒子揣進懷中。

阿蘅也打開錦袋,将裏頭的藥吞了下去。

然後,這兩人便面對面坐着,只是靜靜地望着對方。

賀遙本以為穿腸爛肚之痛會立刻席卷而來,只想趁此之前再貪看她兩眼,哪知他坐了半晌,肚中竟是沒有半點反應。他越坐越奇,不禁問道:“你不會如南方那般下錯了藥吧。”

阿蘅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溫婉的笑意,下一刻,有殷紅的血自唇角流下。賀遙大驚失色,一把搶上前去,阿蘅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他的懷裏。

賀遙吓得大叫:“這是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我……我那藥沒毒!”

阿蘅笑道:“我知道……你給的藥,不會有毒。”

“那你怎麽……”

阿蘅不答,望着他,喘息着:“其實……我那顆藥,也沒毒……我最後竟然還是舍不得……舍不得毒死你,那就只好毒死自己……”

賀遙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沖向了頭頂,四腳百孔一片冰涼,愣了片刻,他終于緩過神來,笑意苦澀:“所以,我不用白費力氣了,你給自己下的毒,定是世間無解的,是不是?”

阿蘅不答,只是笑了一下。那笑意如此之甜,襯着她蒼白的唇色,映在賀遙的眼底,只讓他覺得真是久違了。他剛至一方城時,她還是神醫弟子時,他常常躲在遠遠的樹後,看她這甜得能沁出蜜來的笑,再低低罵一句:“傻妞。”後來出了事,她的笑變得輕淺淡薄,雖然好看,卻再也嘗不出味來。他等着她能像從前那樣笑,等了似有一輩子那麽長。

阿蘅伸出纖細的手指,微微地顫着,似乎想摸一下賀遙的臉,卻只擡了半寸,便頹然放下了,她笑着說:“我真恨我自己……我怎麽……就會喜歡上你呢?”她喜歡他,不知從何時開始,但肯定是在很久之前,久到師父還沒有辭世,上官還沒被關進北司。她懵懵懂懂地體會到自己對他那奇異的情緒,就越發不敢靠近他了。他不會知道每一次他戲弄嘲笑她時,她有多難受,同時又有多竊喜……算了,但願他永遠都不知道吧。

賀遙看着她的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如彼岸花的花蕊,他從懷裏摸出顆藥丸,淺笑着說:“我剛才拿錯了,這才是我要給你準備的藥。”

阿蘅的目光中閃過驚異,他卻再不由她反抗,掰開她的嘴,将那顆朱紅色的丹藥塞了進去。

“是……什麽?”

“輪回丹。”

三日前,上官若愚醒來,聽了南方的哭訴後,只托她送了三個字給賀遙,就是“輪回丹”。

輪回轉生,能解百毒,卻也是百毒之首。服下之後,七竅流血,便是穿腸之毒,也會随血排出體外,但再醒來,便是個不知世事的癡兒了。

“她的意思我懂……”賀遙平靜地笑着,“我照顧你一輩子,把屎把尿、喂飯洗漱……只要你活着,我心甘情願。”他把阿蘅緊緊地摟在懷中,如釋重負地嘆息道,“你安心地睡吧,終此一生,我再不做蠢事,再不會與你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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