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五十七

阿蘅唇帶笑意,如他所願地阖上了眼睛。賀遙抱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一走,藍紅葉也再沒什麽可說的,小鬼門一衆便這般默默地離開了。

上官若愚坐在床上,聽着南方将這些說完,跟着便埋怨她:“師父,你明明知道我師姐想毒死的是自己,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大師父,好讓他阻止師姐把藥吃下去呢?”

上官瞪了她一眼,見她那一雙眼睛哭得如兩枚核桃一般,心又軟了,道:“我沒有說嗎?我讓賀遙備下‘輪回丹’,說得還不夠明顯嗎?‘輪回丹’幹什麽用的他不知道?他腦子裏裝的都是豬屎嗎?他要阻止得了阿蘅,事情還會鬧到這一步嗎?你說說,這個人一肚子除了馊水,還有別的東西嗎?他闖得了彌天大禍,卻擦不淨屁股……”

白晨在旁不禁咳嗽了起來。

上官卻是越說越惱:“他素來就是這麽一個爛人,你說他對阿蘅說的什麽?‘開個玩笑’?我聽了都想撕爛他的嘴!阿蘅那樣的好性兒,聽了這話就沒有罵他十八代祖宗?”

白晨才放下茶盞,便又咳嗽了起來。

“我還沒對他說清楚?我讓他準備輪回丹他就好好地備了,等着阿蘅服毒也不試着搶一把啊?他又不是我孫子怎麽這麽聽我話呢?我要是他,一把捶暈了阿蘅捆回南疆再說。然後不管她怎麽嘴硬,先生下個兒子,再瞧她怎麽尋死覓活……阿蘅也是個死性,怎麽就瞧上了這麽個烏龜王八蛋?”頓了頓,她才剛注意到南方的逐漸抽筋的臉色,“你幹嘛,怎麽臉這麽難看……賀遙個臭鼈孫,祖宗往上翻八輩兒都是烏龜王八蛋!你也是,老咳嗽做什麽?南方,抽着空了給他配副藥。”

南方道:“可是師父勸不了大師父,總也該勸勸師姐,你們是多年的好友……”

上官的臉色一暗:“她下了藥,讓我這些日子沉睡不醒,若非你發現及時,我連輪回丹的主意都給不了。你說我當時若醒着,又能頂什麽用?”說到這裏,又是一陣氣惱,只得再把賀遙拎出來,從頭到腳地罵上一通。

南方側耳不忍多聞。白晨看着上官這生龍活虎的潑婦樣,卻是覺得新奇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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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沉睡,固本培元得夠了,上官下床時,精神大好。立時便去了次地牢,與那陸尚書懇談。她不知勸了他些什麽,待第三日地牢出來,便着人将陸尚書好好地送回去,至于洗劫獄之冤,自又是另一番安排。連着十日,直忙得水也顧不上喝。

白晨一直賴在此間,上官忙得顧不上他,其他人便也不過問,他樂得其所,倒格外地安靜。平日裏并不理會他們在忙什麽,只一日三餐定時定點地把上官拎回到飯桌前。夜裏理所當然地與她同間,這件事上官倒是趕過幾回,無奈這院裏沒一個身手好得過他的,哪裏攔得住?好在他只老實地睡在外間,并不吵着上官,幾番下來,上官便也默許了。

到了第十日,皇上下旨,念在陸家三代侍君,是有功之臣,因此格外開恩,陸文元官降四品,全家死罪赦免,子孫後代若要從官,必得十年寒窗,從頭來過。

白晨見上官忙得終于告一段落,忍不住好奇,問她:“你替陸文元洗了罪過,他又拿什麽來換?”

上官瞧了他一眼,連日辛勞,使得她多了兩道明顯的黑眼圈:“他在宮中勢力頗深,尚有不少心腹在宮中留職,我讓他運用舊部,助我混入宮中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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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晨眉頭一緊:“你要弑君?”

上官瞪了他一眼:“你當我傻呀……我不過想見皇上一面,當面問他些話。”

白晨沉默片刻,立刻說道:“你若非去不可,我陪你一起。”

上官愣了一愣,瞧着他有些出神。

白晨頗為不耐,一摔袖子說道:“你不必多說,這事兒沒得商量,你把湯喝了乖乖滾回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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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得三日,宮裏派人捎話來,說事已安排妥當,今日入夜便有人來接二人入宮,只望上官能遵守當日之約,一不傷任何人分毫,二若東窗事發,獨攬罪責,不拖累旁人。

宮門下鑰之前,上官與白晨換上送來的兩件內侍宮服,驅車來到宮牆之下,随着一個着紅裳的一品內侍自朱門入宮。那大內侍手執宮牌,守門官兵見之均不敢直視,曲身躬腰恭迎三人入內。

上官垂着頭不敢擡,心中卻是暗嘆陸家手腕,已然落魄卻依然驅得動這宮中貴人。

大內侍将二人帶入自己房中,直到入夜上燈,才又派人來接。二人跟着他亦步亦趨地行走在宮門之中,兩旁是暗赤色的高牆,足下是殷虹如血的磚石,只眼前一方錦燈,忽明忽暗地照着地上幾尺寬的路。宮牆蜿蜒不知終處,宮磚鋪就繁複道路,幾經兜轉,上官已然忘卻了來時之路。

來到禦書房前,白晨依着約定,候在門外。上官低垂着頭,手托王貴人親熬的燕窩,經由大內侍指引,入內呈給陛下,爾後匍匐在天子案幾之下,等候差遣。上官望着朱門之內明如白晝的宮燈,抵不住內心翻湧,深吸了一口氣。白晨忽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她瞥了一眼,難為他如此高傲的一個人,一整夜都躬着身,低垂着頭……都是為了她。她心中一暖,頓時湧上些許勇氣。

入了殿,上官不敢偷瞧聖顏,自始至終只乖乖地伏在地上,她還沒有想好要如何開口,只聽着頭頂皇上執筆批閱的“沙沙”之聲。

這樣不知過了幾許,上官忽聽頭頂那人說道:“你就打算這麽一直跪着,跪到天亮?”

這聲音太過熟悉,又太過久遠,像是丢了多年的明珠忽然自角落中翻出,蒙了塵,黯了華彩,勾出的珍愛之情卻是一分未減。上官在一瞬間愣住了,胸膛裏的那一顆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起,扯得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她愕然,渾身僵硬,一時間腦中降下天雷,咆哮不息,震得她眼冒金星。

那人見她不動,又道:“怎麽,讓人點了穴了?”

上官聽到衣衫的婆娑聲,然後一張清朗如月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止不住,下一刻便是淚流滿面。

她嗚咽着,不可抑制地顫抖着:“師父……您怎麽……老成這樣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小腹:“你都快當娘了,還不許我長幾根胡子麽?”

她想笑,一瞬間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一半的笑意凝在唇邊,漸漸褪色為驚愕,爾後萬般猜測、千般情緒齊齊上,她只覺得身子忽冷忽熱,腦中那些驚雷襯在她的臉色上,十分的精彩難述。

她遲緩地擡頭,細細地端詳,師父那身盤領窄袖的衮龍袍,前胸、後背、左肩與右肩處均飾着金織的團龍紋樣,兩肩團龍之上又加飾日、月二章紋,日紋在左、月紋在右。他較從前胖了一些,膚白如玉,眼湛如星,說不出的雍容華貴,那明明是師父的眉眼,師父的聲音,可是……卻不像師父。

明宗望着她,神色中的慈愛沒有溫度,眼裏裏泛着涼意,刺進她的眼底,讓她不敢再瞧,任腦中思緒萬千,卻不想再說一個字,沉默地伏了下去。

明宗淡道:“你如今有着身孕,咱們也多年未見了,不必這樣拘着,便起來說話吧。”

她終于略略平複,可以按壓下湧動的波瀾,讓自己的聲音聽着平穩:“民女不敢。”

“不敢?你以平民之身,穿着這身衣服,跪在這裏,卻和我說‘不敢’?”明宗笑了,“我的若愚,天不怕地不怕,我還沒聽她說過‘不敢’兩個字。”他說着,俯手虛扶,上官這回是真的不敢再推,順勢站了起來,恭謹地側立一旁。她還是不敢擡頭,看他身着龍袍的樣子。

明宗等她開口,她卻沉默,于是只好自己問:“說吧。千辛萬苦來此,見到皇帝,本是想問什麽?”

“民女原本想問當今聖上,可還記得自己的胞弟,當年的南靖王爺。可還記得他是怎麽死的?午夜夢回,可有見過他?這些年來想起他時,心中可還會痛?”她頓了頓,又嘆道,“如今看來,是不用問了。”

她不曾擡頭,不知明宗聽到這些時可有什麽反應,她只是聽到明宗繼續在問:“那麽,如今,你又想問什麽?”

“民女先賀師父得償所願。另外還想再問一句……如今可還快活?”

明宗語中含笑,卻是嘲笑:“快活?聯是這山河之主,你說呢?”

“陛下快活,民女便放心了。只是……陛下可還記得一個人,名叫上官環欣?”

明宗終于沉默,他在上官的身前來回踱步,半晌,卻站住了問她:“若愚,你憑着良心說,這幾年,天下百姓過得如何?”

“陛下英明,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樂業,無不贊頌陛下勤政愛民。”

明宗聲中似有嘆息:“環欣若在天有靈,也必會諒解當年之事。”

“陛下錯了。上官環欣不過一介女子,縱使武功再高,也只是一個女子。她在世間最大的貪念,也不過是想要那個男子罷了。”

“是你不了解環欣。她之所以為諒解,并不是因為聯将天下治理得多麽安昌,而僅是因為……我還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上官震驚:“原來……她的一番苦心,陛下都知道!那為何……”

“因為我要為當年的‘南靖王’尋個結局,她當時正好來劫獄,與愛人相擁而死,正是南靖王這樣的一個人最合适的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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