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五十八

明宗望着上官,眉眼間帶着華貴雍容。

上官只匆匆地一瞥,便忍不住地垂下頭去。她試了幾次,終于放棄,不得不在心中确認,站在那裏的是“明宗”、是“陛下”、是皇帝。

她喃喃着:“陛下,民女的師父不是這樣的。”

明宗蹙着眉,望着她不語,帶着一絲挑釁的輕屑,似乎已經猜她要說的是什麽,卻還是饒有興致地預備聽她說下去。

哪知,她卻不再繼續了,只是跪下去,恭敬地磕了三個頭:“民女愚昧無知,驚擾了陛下聖安,陛下聖明,望念在民女懷着身孕的份上,饒了民女這一回。”

明宗略感意外:“你這些年……着實辛苦。一個人逃到天山,幫着白晨那小子建起一方城,這些年又明裏暗裏的攪了這些事,為了什麽,我也是知道些的。有時感念你的一片孝心,你做的事若不傷國本,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也就過去了。”

上官淡笑:“甚至有時民女做的事恰合聖心,陛下也樂得助一把手。”

明宗也笑,笑意間蕩着些與她的默契,想起她小時候,那時他們坐在南靖王府的院子裏,互相猜謎時的樣子。

“陸文元忠心的是皇帝,卻不是我,念在他對朝廷還算忠心,聯讓他得意了這麽些年,也差不多了。”

“我說當年我與白晨一窮二白赤手空拳的,有些事進行得也未免太順,原來背後竟得如此貴人相助。”

“江湖上的事,你覺得翻了天,到了聯這裏,也不過是蠅頭小事。與邊關之勢、戰場殺伐比起來,什麽天下第一幫、劍神無敵的,都太過自以為是了。”明宗的眉眼漸漸沉下來,緩緩踱到窗前,雕花窗棱外,明月孤懸,皓朗清寂。

“我知道,你心中怪我。我與前太子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他是哥哥,排行第七,我較他晚出生了半柱香,便是八皇子。我們母親是前朝皇後,我與前太子是先皇嫡子。母後一胎孕下雙龍,是我朝從未有過的吉兆。父皇歡喜之極,兄長一落地便被封為太子,而我便因那半柱香的時差,被封為了王爺,才及三歲就有了自己的封號。我若說那時候,我真的不曾羨慕過皇兄,你可相信?”

他望着上官,見上官始終不敢擡起頭來,便也只得了然一笑,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我從小便較太子聰慧,年輕時鋒芒畢露,等到了知收斂的年紀,卻不知自己已在太子心中種下了多深的刺。于是我只得轉首江湖,做出自己無心皇位之态,可也敵不過人心猜忌,佞臣挑唆。那些年,太子對八王府的種種忌憚壓迫都是真的,我初時自然不放在心上,甚至想着,若能得皇兄安心,便削去爵位做個平民那又如何?我還有江湖同道,還有環欣……直到後來,父皇駕崩,皇兄即位,他為了區區疑心,竟然不顧邊疆勢威,以雷霆之怒召回守将,扣了頂通敵的帽子誅了虎綏将軍九族,以致蠻賊十日之內連下我三城,民不聊生。我才發現一個人在多年忌憚惶恐的威壓之下,心智已然偏激。他不再适合做皇上,更不可能是一個明君。”

他對着窗棱喃喃地說了許久,聲音低沉得幾欲不聞,不知是在說給上官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在想,上天讓我們一母雙胎,非極親之人不可辨識,是不是就是知道有朝一日,事情會變成這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若是個明君,我區區一己又有何謂?但他偏偏是個暴君,我站在身旁,看在眼裏,明明有辦法阻止,難道竟要為了所謂君臣,眼睜睜看着萬裏河山染血,餓殍遍野麽?”他的聲音忽然淩厲,劍眉倒豎,氣勢威嚴,俨然又變成了當年八王府中高談闊論的英偉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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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猛地擡頭,眶子一熱,那一聲“師父”幾乎脫口而出,可下一刻他卻又笑了一下,整張臉頓時冰冷了下來:“君要‘南靖王’死,那‘南靖王’便必須死。聯讓他死在了衆人眼前,身後也得了個豪氣幹雲的美名。而明宗因心中桎梏已解,幾乎是一夜轉性,從此勵精圖治,發奮圖強,五年便平定西北額圖六部,其餘蠻族皆自膽寒,來□□簽下五十年再不進犯的條約,從此國泰民安……你瞧,這結局多好?”

上官的心一沉,續着說道:“南靖王留下的可不止豪氣幹雲的美名,江湖上最喜聞樂道的,還是他的潇灑風流。他一介叛賊,死前卻可得佳人情義相助,兩人自天牢直沖出二十二道關卡,終自不敵,相擁死在陽光之下。”

明宗聽着,臉懸笑意,并不見神色有一絲動搖。

上官又道:“我從前就一直在想,以上官環欣再加上師父的武功,怎會連天牢都逃不出去。後來長大了,我無數次偷入過天牢,覺得皇家重兵把守,果然不同凡響,或可重傷二人,但也不至于沖不出牢口。今日見了陛下才恍然,原來當年上官環欣救的那個根本就不會武功。可是我複而又想,以她的智慧,豈能一路都未曾發覺呢?”

明宗笑意淡薄:“當時天牢昏暗,我們又是一母雙胎,本就難辨。何況她……心潮激動之下,未必能有平日的冷靜。”

上官搖頭:“我與白晨傾心相付,即便他的胞弟有意學他,我卻還是能一眼就分辨出二人來,女子的心思在這些方面本就要比男子細膩。陛下剛才在說的時候,民女就一直在想,如果上官環欣一開始便認出這不是南靖王,那她為何還要救他呢?”

明宗終于斂住了笑意,唇色在不經意間變得有些蒼白,喝道:“住口!”

上官俯下身去,應道:“是。”

明宗嚴厲地瞪着她,呼吸聲微粗,語中有些了怒意:“你來與聯說這些,究竟是欲何為?讓聯內疚?愧悔?還是抱着你大哭一場?”他的眼中溢起嘲諷之色,“聯悉心教導,你卻仍然只存些淺薄的婦孺之見!”

上官神色平靜,叩首告罪,卻又道:“民女愚鈍,自是不能完全懂得陛下的聖明。陛下心系百姓江山,均是我等鼠目不可遙見之處。民女冒險而來的本意,早在見到陛下的那一刻全盤推翻了。适才大膽不敬,只是希望陛下能夠直視一個女子的真心,莫在因為自己的心痛,而刻意逃避。上官環欣要的,也不過是一句‘懂得’罷了。”

明宗轉過身去,上官悄眼上移,只見他挺直了脊梁,如天地間的一根柱子,她再次叩首,誠心實意地說道:“陛下心懷天下,定能帶給天下萬民隆昌盛世,民女也祝願陛下……身體安康,開開心心。”

明宗一怔,再回過頭去,只望見她匍匐在地的身影,蜷縮成恭謹的一團。兩人之間僅有三步,卻是天底下最遠距離。明宗心頭騰起難言的酸澀,忙又背過身去,揮一揮袖:“跪安吧。你我……此生不複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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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馬車中,上官無力地靠在白晨懷中,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你說,師父是不是真的懂上官環欣的心意?”她知道他內功深厚,她與明宗的對話定然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白晨道:“我師父從前脾氣不太好,你說她執意要把你那假師父、真皇帝救出去,是不是氣惱你師父騙她,要拎了這冒牌的去問個清楚?”

上官騰地一下自他懷中彈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瞧着他:“你、你、你……你是真這樣想的,還是在說笑話?”

白晨一臉莫名:“那還能是怎樣,難道真的一時急昏了頭,沒認出來?”

上官撐着額頭靠在窗旁,白晨想去扶她,她一掙袖子:“別碰我,我頭痛。”過了一會兒,又愁眉苦臉地問,“你說,是不是男人都是你這樣想的?你這種想法,究竟是男人都會有的想法,還是因為你是個傻子?”

白晨怒:“你才是……”話到口邊,猛地記起她懷着身孕不能動怒,生生折轉成一句:“你怎麽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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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至愛,莫過“成全”二字,明宗身旁早已沒有什麽她的東西可以懷念了,他右手拇指輕輕揉搓着的也只有自己的衣帶。禦書房的燭火一夜未熄,到了清晨,進去侍奉的老奴見到明宗定定坐在窗前,心中大駭,喚聲“陛下”。卻見他轉過身來,除了眼中紅絲,仍是那般的神采奕奕:“把昨日未批的奏折呈上來,上朝之前,還來得及再批幾本。”

老奴道:“陛下也得注意龍體安康才是。”

“聯明白。聯許了人一個隆昌盛世,君無戲言,如何敢有懈怠?”

“陛下聖明,是萬民之福。”

明宗的神色一暗,淺笑了一下:“遇見聯……只怕不是‘她’的福氣。能遇見‘她’,是連‘皇帝’都沒有福氣,這福氣,只屬于南靖王。南靖王,你懂麽?”

老奴驚駭莫名,卻不敢随意搭嘴,只道:“還請陛下先略作洗漱,用過早膳再說,陛下身體康健,才是萬民所望。”

一句“身體康健”,讓明宗的眼角不覺蔓上笑意。“身體安康,開開心心”,那句祝願只怕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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