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五十九
夜露微涼,回到居所的上官已然疲憊不堪,白晨看着心疼,一把攬起抱回房中,按在床上叮囑着:“合着眼便睡吧,其餘的事只待明日睡醒再說。”
上官伸指按他攢在一起眉頭,逗他:“你這是在心疼你孩子,還是心疼我?”
白晨大惱:“你有沒有良心?”
上官只覺心頭一松,笑道:“剩得不多了……”
多年的心事一卸,上官只覺得說不出的輕松。餘下或許還有不少事待處理,可此時卻一點兒也不想再費神了。話一說完,便神思恍惚起來,也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覺得這一覺睡得死沉,一個夢都未做。
白晨坐在一旁,看着她沉睡的模樣,明明有孕已近四個月,臉色卻依然消瘦。他心尖微痛,握着她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揉搓,捂了很久依然是涼的。愣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的手也是涼的,又急忙将被子為她捂實。
她睡得全無知覺,仿佛昏死過去一般。他有些着急,忙湊近前看,只覺她鼻息平穩不似有異,才略略放下心來。
這一覺,上官睡得極好,白晨卻是瞻前顧後,竟是一夜沒有合眼。待次日晌午,陽光明媚之時,上官醒來看見的,是白晨一雙紅絲密布的眼,眶下兩個黑圈,瞧來與他的玉骨仙姿極是不合,不由得吓了一跳。
南方進來端吃的給上官,見她神清氣爽,也不由得心中高興,兩人說得熱鬧,白晨卻坐在一旁出奇的沉默。上官看在眼裏,也并不點破,等到南方開開心心地收拾了碗筷出去,屋中重歸平靜後,她才問他:“你這一夜,在想什麽?”
白晨說:“我在想,我該拿你怎麽辦。”
上官不意他這樣直白,略是一滞,半晌,垂首淺笑:“是啊,是有些難辦……有些東西瞧來并不等值,卻都有些舍不得,是不是?”
“是的,不值得。”白晨看着她好一會兒,半晌,又續,“可是,也舍不得……”
“那你想好了沒有?”
白晨說:“一方城,我并不如何在意。我在意的,是這身武功。”
上官心頭一沉,又聽他在耳旁續道:“你武功不濟,偏又愛逞強,若我也成了廢人,以後要如何護你?”
上官聽他這樣說,言語之中已然是表明了心跡,心中大喜,忙道:“我自然已經想好了萬全之策,從此我二人歸隐,保證再無旁人尋得到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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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晨搖頭:“再如何歸隐,也終是在這凡世之中,天山孤絕如此,你不照樣尋到了?到時我手無縛雞之力,你一人又能護住一家子麽?”
“那……也未必只有我一人,我們還有好友,到時一起……”
“能尋到你的,又豈會是常人?”
上官不禁氣悶:“這不過都是你的多慮憂思罷了,且不說我尋的地方萬無一失,便是真尋到了也未必便是萬劫不複。何況你若真的擔心,我多布些暗道陷井便也是了。只要你想好了,那些都不是問題。你是堂堂白晨,若真心要走,豈會如現在這般畏縮猶豫。”
“從前可以不思不想,憑心妄為,是因為我有一身的絕世武功,出了什麽亂子也足以護你周全。若以後要做個尋常百姓了……那是我從來沒經歷過的事。我從記事開始,就已經在習武了。昨夜,我想着自己若是沒了武功,竟是沒來由地感到害怕。上官若愚,從前我與你傾心相許,難道就沒有動過自廢武功的念頭?”
上官一愕,頓時說不出話來。她确實想過,可他那時不能沒有武功,所以這念頭只一瞬便算。但白晨,卻真是自始自終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他被囚在賞罰塔底不肯練清心訣,那時的他,做好了為她瘋為她死的準備,卻就是沒有想過要自廢武功。
上官這才初初有些明白他在說什麽。武功是他一出生起便開始接觸的東西,他對此熟悉無比,他的一輩子甚至精通的只有這一件事。若是不下天山,他這一生裏能做的也只有這一件事了。
廢去武功,廢去的不止是多年的心血,而是白晨安生立命之根本。沒有了武功,他根本不能給上官任何的承諾,甚至不再有能被她喜歡的自信。
上官這才發現,自己那時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他放不下的是權勢、是威風、是這多年辛苦修習的心血,卻沒有想到,他放不下的只是武功,是他之所以成為白晨的另一半根本。
想到此節,上官的聲音不覺微顫:“所以,你現在在想什麽?”
白晨道:“反正時間還長,我或許可以留着武功,就這樣陪着你。”
“不行。”上官斷然拒絕。白晨已然忘了自己發作之時的瘋态,上官卻是已經看過太多類似的例子了。朱景溟潦倒的模樣尚在眼前,她不敢想象白晨也變成這樣的時候。
白晨一愕:“那……我就真的想不出來了。或許,你再寬我幾天,讓我再想想。”
上官沉默不語,面現疲态,只懶懶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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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上官帶着南方出門散心,這一散便再沒有回來。
白晨震怒,陳聰卻只将一枚雕成蘭花的青玉交了給他,道:“那日城主不信她的籌謀,她很生氣,她說這便歸隐給您看,若您窮盡一方城之力還尋她不着,那總該無憂了吧。”
聽來似是個玩笑,白晨怒氣漸消,接過玉佩問道:“那這玉是做什麽用的?”
陳聰道:“她說,夫妻本該同心,既然您信不過她,那也不用再作夫妻了。留玉一枚,從此相忘于江湖,勿思勿念,各自安好吧。”
才剛好一些的心情瞬間又波濤洶湧,白晨一掌拍碎手邊的銅爐,喝道:“她這是什麽意思?”
陳聰道:“左不過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難道……你們之間有別的暗號?”
白晨氣餒,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聰站在一旁遲疑了半天,期期艾艾地嘀咕了一句:“既是個如此涼薄的女子,那城主又何必念念不忘。她給的東西,也一并摔了,作個了斷便是。”
白晨握玉的手猝然一緊,瞪他一眼道:“我與她的事,何需外人多嘴。”
陳聰見勸不進去,只得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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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五年,一方城中諸人叫苦不疊。白晨幾乎将城中所有的人都派去了尋人。諾大一個幫派,本靠着漕運、商會、镖局等支撐經濟,供養幫中其他産業,可白晨心不在此,不過數年便荒廢了帳務。曾經稱霸水路的漕幫,赫赫的白鹿镖局都相繼破落,幫衆日子不好過,紛紛另尋出路,城中空了大半,倒只天涯水閣憑着殺手的花紅苦撐着,到底也撐不起如此大的産業,經月之後也是昭告天下,脫出一方城獨立為營。至此,白晨便連這最後的收入也沒了。
年後,朝廷聞訊派兵征繳,城中幾無可抗敵之人,朝廷的官兵幾乎不費兵卒便将城占了。
彼時的白晨立在城外山頭上,看着城中揚起皇旗,心中只是感慨,他與她拼了半生掙來的一方城,城破只需一日,自此便從這世上消失了。
城中尚有忠心之人要跟随他左右,他卻揮揮手勸他們都散了。他已無鬥志,要随從又有何用?
待人散盡,他轉過身去,只有吳凡一人還站着不動,他以為他固執衷心,便難得好耐性地再勸:“走吧。跟着我又能做什麽呢?”
哪知吳凡卻答:“屬下有想要找的人,跟着城主或許才能找到她。”
白晨一愣,想起他往夕對南方的種種維護,不覺唇邊泛起笑意:“是了,只是這天下快被我翻過來了,如今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了。”
吳凡神色黯然:“若城主都找不到,那就是再也找不到了。”
白晨不自覺地卻摸腰畔青玉蘭花,這幾年來這個動作已成習慣,那蘭花的玉質并不甚好,時常由他撫摸,中間竟已微微凹陷,他發覺後,心疼不已,近年已甚是克制。
吳凡多年來不曾近身,此時倒是兩人離得最近的一次,他只愣愣地望着那塊玉,忽然驚道:“城主,這玉可是白夫人給的?”他與上官不曾深交,多年來仍是以初見時的稱謂稱呼她。
白晨不以為然,只是點頭。
吳凡目光狐疑:“這……這似乎不是玉。”
白晨瞥他一眼:“你又懂什麽?”
“城主可否将此物交給屬下一觀。”
白晨甚是有些不舍,可見他如此反常,心中竟抱着絲奇異的期待,遞上玉時不忘交待:“且仔細些,這東西不怎麽牢靠。”
吳凡放在掌心觀摩許久,又舉目在陽光下查看,思索半晌,忽然咬牙用力一捏。白晨見狀怒喝:“你做什麽!”一把奪過時,卻見青玉已碎裂成塊,不覺心膽俱裂,舉掌便要向吳凡揮去。
吳凡舉起手來大叫:“城主請看!”
白晨一怔,見他掌中托着一物,拿起一觀,是張折成指甲大小的布條。
“回禀城主,這看似是玉,其實是石沫加蠟,再混以別的什麽,染了色制成的。質地雖比蠟硬,但較玉石卻是差得遠了。這布條正是塞在玉石之中……”說到後半句時,連他的聲音都不覺激動地顫了起來。
白晨似是呆了,望着掌中布條,久久難言,心中又是興奮又是懊惱。五年來他将這玉珍之重之地帶在身上,雖見有隙,卻不曾生疑,只更小心地對待,這才錯過了許多。
吳凡見他只是發呆卻久久不動,不禁有些着急:“城主,當務之急還是得看看那上頭寫了什麽。”
白晨如夢初醒,小心地打開布條翻看許久。這一回,他仔細地看着上頭的每一個字,反複看了多遍。
最後擡起頭時,竟不自覺地紅了眶。
吳凡忙問:“城主,上頭寫了些什麽?”
白晨牽動唇角:“走,找她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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