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言喻別過頭,不敢再看成媽媽的背影, 眼淚卻已在眼眶裏一直打轉。這麽多年來, 她心所承受的這些自責和悔恨, 似乎就被這句話, 輕輕地撫平了。

她低着頭,眼淚還在眼眶裏一直打轉。其實她并不是個愛哭的人, 特別是從美國這麽多年, 自己一個人扛過來, 她從到那裏的第一天就告訴自己,不要再去連累任何人,要堅強。

對啊, 堅強,這麽堅強着,就讓從前那個乖巧還有點兒軟弱的言喻消失了。

她像是給自己上了一個發條, 逼迫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在美國她重新申請了學校, 就連專業都改變了。她開始學新聞,進入哥倫比亞大學之後, 身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 美國人、歐洲人、印度人、中東人都有, 可她永遠是最優秀的。

她從來不喜歡休息, 就連放假也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如果說那幾年她唯一的休閑, 就是她學會了飚車。她和季啓慕兩人開着他的跑車,沿着黃金海岸線一路往前,看着日起日落, 像是電影裏的場景。

末路狂奔。

很多人都說,她能到現在的位置都是因為有人在背後支持她。言喻從來不否認這一點,可她也付出了比其他幾倍的努力。聯合集團在柬埔寨的工廠,鬧出了血汗工廠的醜聞,壓榨工人的事情被幾大國際媒體報道。雖然這是當地工廠負責人的錯誤,但聯合集團的總部面臨失察的責問。

是言喻第一時間率領團隊飛往柬埔寨,她慰問工人,承諾給他們全新的待遇。她搞定當地的官員,并且親自撰文發表在雜志上,成功解決了那次公關危及。

挽救了聯合集團的聲譽。

正是從那次開始,她得到更多的重用。

那些她一直奮力前行的過往,此刻,仿佛都得到了救贖。

“果果,”成實喊了她一聲。

言喻轉身低聲應道:“嗯?”

成實問她:“要參觀一下家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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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喻低聲說了句好,突然成實牽着她的手,輕聲說:“你走了這麽久,總算回來了。給爸爸上柱香吧。”

成爸爸的照片就挂在牆壁上,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永遠都那般年輕着。

言喻站在案桌前,看着他,心底又暖又難過。

他離開的時候,她年輕還小。可她也記得童年時,就有這麽一個男人,是那麽地疼愛她,他會讓她騎在肩膀上,帶她去村裏的小店買冰棍。

山裏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男人是勞動力,兒子是一家的希望。

可她小時候卻是家裏最受寵的,要不然成爸爸也不會因為她生病要吃蘋果,就一大清早給她買。

她雙手拿着點燃的香燭,輕聲說:“爸爸,我回來了。”

彎腰時,眼淚再次落了下來。

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好照顧媽媽和成實哥哥的。

上完香之後,成實便領着言喻參觀了家裏,這房子是九十平方,等看過成媽媽和成實哥哥的房間之後,言喻指了指另外一個門。

“你推開,”成實沖着她笑道。

言喻伸手擰開房門,只是房間一片漆黑,然後成實伸手打開牆壁上的燈,柔和的光源一下鋪滿整個房間,房內的裝飾落入言喻眼中。

這是個女孩的房間,窗簾是粉色的,連床上鋪着的床單被罩也是粉色的。

書架和梳妝臺都是乳白色的,不過上面沒擺東西,但是很幹淨。

言喻轉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這是我房間?”

成實見她又驚訝又驚喜的模樣,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輕聲問:“喜歡嗎?”

她點頭,慢慢走進去。其實這個房間一看就沒人住,桌子書架上都是空蕩蕩的,床上鋪着幹淨綿軟的被子,窗簾被拉開了,外面雨早已經停了。

“這個被子是媽媽親自去彈的,現在要找彈棉花的地方,可不容易,”何止是不容易,基本就沒有了。大家都用買的被子,誰還會費盡心思地自家去做。

言喻回頭,“我好喜歡啊。”

等成媽媽把面下好了,成實和言喻都乖乖坐在餐桌旁邊。特別是言喻,論起來這已經是她今晚吃的第三頓夜宵。

可是她還是安靜地開始吃面條。

成媽媽就坐在對面,不說話,只是不時地打量着對面的小姑娘。真是太久沒看見她了,上次看見的時候,都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就打了她。

要說恨嗎?

剛出事的事情,真是恨啊,恨老天爺怎麽就這麽不公平,讓她這麽命苦。

可成實醒來之後,看着自己的腿,那樣失魂落魄,她反而打起了精神。她是媽呀,要是她都倒下去了,孩子要怎麽活下去。

她人前用不在意地口吻告訴他,不就是腿,即便沒了半條腿,你以後也會成醫生的。

好在成實也從來都不是軟弱的人,他溫和卻不懦弱,總是那樣堅定。

之後他積極地配合醫生的治療,出國交流是去不成了。

他複健了大半年,終于回學校了。

成媽媽一直陪着他。

那個時候也還是怨恨,母子倆誰都沒提起言喻,即便他們都知道那孩子離開了。可後來成實來了北京,成媽媽沒有阻止他。

都說時間是最偉大的。

因為時間真的可以讓人忘記一切。

成實從來沒有勸過成媽媽,他知道成媽媽心裏是怨怪的。可随着時間不斷地往前,心裏的怨恨終于在歲月中慢慢流逝,思念露出原本溫柔又有力的模樣,占據了上峰。

他不記得具體是哪天,也不記得是午飯,還是晚飯。

反正也是在這張桌子上,成媽媽突然指着桌上的一盤小炒肉,輕聲:“你妹妹小時候就愛吃這個,一人能吃一盤。”

那時候肉可是稀罕東西,他們做父母都說不愛吃肉,就看着孩子吃。

她年紀小,還不懂父母的借口,就開心地吃着。

明明那樣秀氣的小丫頭,能吃的小肚子都鼓起來。一想,都是開心的事情。

說完,她就哭了。

言喻離開的第三年,成媽媽就原諒她了。

吃完之後,成實起身把碗筷放在洗碗池裏,轉頭對成媽媽說:“媽,您給言言找一身睡覺的衣服吧,今天太晚了,讓她在這裏住一晚。”

言喻沒說話,安靜地握着手掌。

成媽媽沒說什麽話,就是默默起身,幾分鐘之後,她拿了一身自己的舊衣服,遞給她:“這是舊衣服,你先将就着穿。早點兒去洗澡,明天是不是還要上班?”

言喻立即點頭:“要上班的。”

成媽媽想了想,還是問她在哪兒上班。結果言喻把公司的名字說了下,她沒聽懂。最後她問道:“是坐辦公室的嗎?”

言喻的辦公室很寬敞,也很明亮,她點頭,笑道:“是坐辦公室的。”

似乎是聽到自己滿意的答案,成媽媽臉上總算露出笑意,“坐辦公室好呀,上班不累。”

她沒什麽見識,只知道在辦公室裏上班,可比在工廠裏上班輕松,拿的工資也高。

等言喻去洗澡了,成實的手機響了,他低頭看了一眼電話。

接通之後,他立即說:“果果今晚在家裏住。”

對面的人真的松了一口氣,成實似乎猜到他的心思,莞爾一笑:“就這麽擔心?”

“擔心啊,”蔣靜成沉聲說,擔心成媽媽給她臉色看,擔心她還是過不了心裏那一關,擔心又會讓她傷心難過。

成實這次是真笑出聲,揶揄道:“你對我媽都這樣了,她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會為難果果的。”

蔣靜成失笑。

當初言喻剛離開的時候,蔣靜成瘋了一樣,要不是蔣濟銘攔着他,只怕他真的要出國去找她。可現役軍人怎麽能離開自己的祖國。

蔣濟銘看着他的模樣,指着他身上的軍銜,怒道:“蔣靜成你別讓老子再看見你這個慫樣,你現在低頭,你看看你身上這一身軍裝,你再回頭看看你爺爺的照片。你就告訴,你是不是要脫了這一身衣裳?你是不是想脫?”

不想脫,他眼眶都紅了。

他在軍校裏四年,所有成績都名列前茅,他遵循着爺爺和父親的腳步,成為共和國的一名軍人,他喊着保家衛國的口號成長。

可他失去了最愛的人,卻連去找她的權利,都沒有。

這一刻,肆意飛揚的蔣家小爺,淚如雨下。

那天之後,他對蔣濟銘說:“爸,你把我送到最苦最累的地方去吧。”

因為只有去了那樣的地方,累地沒了力氣,苦地沒了心思。就不會去想她,就不會想着去找她了。

蔣靜成第一次見到成實,是在成實的博士畢業典禮上。

他用了好幾年裏唯一一次的探親假,去了上海。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即便過去他們早已經無數次從言喻口中聽到彼此的名字。

他是她的成實哥哥,她的哥哥,最依賴的人。

他是她的小成哥哥,她喜歡的那個少年,最依戀的人。

當這兩個男人見到彼此的時候,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成實站在那裏,溫和端方,像是一枚暖玉。至于蔣靜成,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一出現,就不同于衆人,永遠那樣挺拔的脊背,就像是棵不服輸的小白楊。

蔣靜成問他:“你能不能考慮到北京工作。”

這是他們見面以後,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後,說的第二句話。成實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就見他臉上似苦笑又似有種說不清道不明地意思。

他說:“我怕言言回來之後,會找不到你們。”

天南地北那麽大,他得替她看着她的成實哥哥啊。蔣靜成提出可以幫他介紹到北京的醫院,畢竟這點兒事情,他還是能辦到。

倒是成實謝絕了他的好意。

對成實來說,他明白自己的身體只怕無法承擔那樣強度的工作,一臺手術幾個小時,他的腿會吃不消。或許他可以靠着蔣家的人脈,進了醫院,可如果他去了,他就不是成實。

最終他來了社區醫院,雖然是小了點兒,平時也都是看看老人。

可最起碼,他始終靠着他自己。

言喻以為昨晚她會失眠,可沒想到躺在床上之後,倒頭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已經七點了。因為這裏離公司很遠,所以她要早點兒出門。

她起身下床,等到了外面,就聽到客廳裏有動靜。

本來她以為是成媽媽和成實已經起床了,誰知她開門之後,對面成實的房間也被打開了,穿着襯衫長褲的成實看見她,溫柔打招呼:“早啊,果果。”

此刻客廳又傳來說話的聲音,言喻聽到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她愣住,倒是成實笑道:“去洗漱吧。”

等她走到客廳,就看見餐桌旁邊坐着的男人,只見他手裏拿着饅頭裹着油條,面前是粥,此刻正低頭喝粥。待他喝了一口粥,擡頭看見言喻,見她穿着成媽媽的舊衣裳,居然還可以這麽好看,登時挑眉笑了下:“起床了,小懶豬。”

言喻看着蔣靜成坐在那裏,悠閑自在的仿佛坐在自己家裏一樣。

“雞蛋還要嗎?喲,粥都喝完了,我再給你盛一碗,”成媽媽從廚房裏出來,就看見成實和言喻都起身了,趕緊指揮他們:“總算起來了,小成都來了好久了。還有果果,小成給你帶了一套衣服過來,正好給你換。”

蔣靜成乖乖把碗遞給成媽媽:“我還要個鹹鴨蛋。”

成媽媽見他主動要,那是眉開眼笑啊,直說道:“好好,我這就給你拿。我這自家做的鹹鴨蛋,和外面的不一樣吧。”

“比我們部隊食堂裏的都好吃,”蔣靜成誇道。

這頓飯是吃地真實在,成媽媽煮了一鍋米粥,都被他們吃完了。他們要去上班,成媽媽也要去菜市場,于是大家一起下樓。

結果到了樓下,正好遇到晨練的阿姨,大概也和成媽媽熟悉的。

一瞧見除了成實之外的兩個人,驚訝道:“這兩個是你家親戚喲,長得俊啊。”

成媽媽眉開眼笑,瞧了言喻一眼,還是說:“是我女兒。”

阿姨明顯一愣,這姑娘真是少有的漂亮啊,還有她旁邊這小夥子,看得阿姨眼睛都亮堂了。成媽媽和她挺熟的,知道她就喜歡給人說媒,哪家要是有未婚的小夥子大姑娘,她都愛拉個線。

她立即說:“這個是女婿。”

說完,言喻臉色一紅,誰知旁邊的蔣靜成一挑眉,痛快道:“媽,咱們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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