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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曉未至,微光從山頂露出,一絲絲劃開陰陽兩道,從中溫柔而緩慢地扯帶出一抹亮來。這兒山清水秀,安穩寧靜,雞鳴桑田,不比陶淵明隐居的住處差。

要不是老人的沙啞叫喚壞了安靜。

“還躺着呢?”

老婦裹着灰色發巾,她眼角的皺紋深邃得像刻上的,發白的唇是上翹的形狀,所以笑得時候很慈祥。右手挎着個竹籃。天才蒙蒙亮,籃子裏滿滿早擇好了的菜,準備拿去賣。

這是季若雲的親奶奶。

她眼睛一瞟,就看見了擱旁邊的碗裏黃燦燦的湯水,可不正殺了只雞麽。于是死死盯着剩下的半碗湯,半天才移開視線,又忍不住陰陽怪氣地笑了下:“乖乖,還炖上了只雞呢。”

“媽,雲雲還病着呢!”

“嬌氣病是不比別人差的。”

她們的話,傳到耳朵裏放柔了許多拍子。季若雲躺在床上,腦海裏一團漿糊在翻騰。

身體也輕飄飄的太不真實。

她剛才做了個很長的夢,很長很具體,夢的內容竟全是圍繞着自己的。準确來說——是未來的自己的事情。一切都那麽清晰和真實,直到死前最後一刻的恐懼,讓她冷汗淋漓的醒來。

又隐約知道,最後夢裏的自己真的死了。

她閉着眼裝睡,身上不停地出汗,掙紮着模糊思考。

奶奶粗啞嗓音還在念叨,伴随着母親提高音量的争辯。是了,她家雖然不至于窮的吃不起飯,但窮的也只是能吃飽飯。為生病的孫女,殺只可以下蛋的雞确實浪費了。

她從小到大都沒怎麽生過病,這次一病好幾天。媽媽大概是吓壞了。

又依稀聽見了,“剩下的都裝好,我要給飛飛帶去……”

給飛飛帶去。

她睫毛微顫,淚水一下打濕了睫毛,純粹是條件反射。這句話,讓她立刻想到了夢裏自己的死,正是在給親弟弟送菜路上出的車禍。那個時候的她也才十八歲啊,考上大學的第一年。

等她回神過來,周圍已經沒有聲音了。

奶奶已經走,媽媽應該也出門了。

季若雲的父親是生病去世的,家裏沒有成年男人,還欠下了不少債。平日裏,媽媽不單要靠刺繡賺錢,天亮還要去幹農活,以維持生計。

她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

躺久了,身體很僵硬。整個人渾身發軟。

她手撐着桌沿,迫切地找了面鏡子,先照了下鏡子裏的自己。

巴掌大的鏡子裏映出一個小女孩。小鼻子小臉,眼睛還算挺大的,正怔愣地看着自己。頭發亂糟糟的披在肩膀上,臉色有點暗黃,模樣沒長開但五官還算清秀。

這大概是她十二歲的樣子。

她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裏竟生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微妙感覺。

腦子裏不禁有個荒誕的想法:我這不會是死了又重活了吧?

喃喃自語,“做夢呢……”

她閉睛躺着的時候,還覺得意外死的自己是夢裏的。但看見鏡子的自己的一瞬,忽又恍然,或許現在的才是在夢裏?夢了的事情沒有消失,她腦子裏還記得很清楚,那将會發生的事情。

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清晰的,還有無法當做是夢的真實感。

那輛失控的跑車,從背後駛來碾壓到她身上的感覺。

她就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極度的驚愕恐懼之後,身上劇痛了下,就直接沒有知覺了,只能模糊感覺到身上的血不停的流啊。

大概死的很吓人吧。

季若雲縮了縮手,環住雙臂抱緊了自己。

她遵守了一輩子的交通規則。從來沒有闖過一次紅燈。

結果,就那樣被車子碾過死掉了。

弟弟上技校的學費錢還是她打工湊的。

不知道等她死了之後,季飛還肯不肯繼續念書。家裏又該怎麽辦?轉念又想,幸好撞死她的是跑車,車主肯定很有錢,會賠媽媽一大筆錢。

估計會比她一輩子都掙得多吧。

畢竟,那車的一個輪子就夠她花一整年了。

那,也不算很虧吧……?

畢竟,她死得也算沒什麽痛苦。

勾勾唇,她想對鏡子裏的自己笑一下。但唇上揚着臉還僵着,笑得很難看。

一股委屈突然潮水般湧來。她眨眨眼,淚珠不停地滑落。

忍了又忍,還是哭了。眼淚簌簌地流。

眼前的一切立刻模糊了,那時候她才十八歲啊。為什麽……那麽多的苦她都咬着牙忍下來了,只要再讀兩年書,只要再過兩年……就不用只靠獎學金,到處克扣着拮據過日子了。

明明,很快一切都要變好了。

怎麽她就死了呢。

真是好不甘啊!

淚水擦過臉大顆的往下墜,是那種無聲的哭泣。過了片刻,她撇撇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但眼淚還在往外湧,抹了幾下都沒擦幹淨。

幹脆擡手,整片袖子用力抹了抹臉,強迫自己屏住了眼淚。

哭的太厲害一下子收住,還輕輕喘了下。

擡眼,再看看鏡子裏的小丫頭,眼睛完全紅了。

她使勁吸了吸鼻子,揉了揉臉,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好事情,就當做了個夢了!季若雲,季若雲,你要更加争氣,一定要争氣。”

她嗓音還有點沙啞,聲音很輕,但說的一聲比一聲要肯定。

語尾輕顫,話說得很慎重。

季若雲,你一定要争氣。

上輩子活那麽慘,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她握緊了手,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你這輩子,一定更加的努力才對得起天。”

十二歲的稚嫩臉,黑白分明的眼,流露出一股堅定又悲傷的意味。

此刻,拂曉終于到了。

金燦朝陽慢吞吞地爬出來,光晖透過玻璃窗灑落進房子,讓鏡子裏的小臉更亮了。從今天開始,季若雲未來會走的路,再也不能一樣,也不會一樣了。

……

“咕咕——”

肚子餓了。

連着生病了幾天沒怎麽吃東西,又哭了場,肚子早就餓得不行了。她摸了摸憋憋的肚子,把鏡子收了起來,踩着拖鞋打算找點東西吃。

本來以為家裏只有芋頭,或者運氣好點可能有肉饅頭。

打開放碗的小櫃子,就看見湯罐放在小角落裏。她拿了出來,裏面沉甸甸的,拿開蓋子,雞湯還飄散着一絲溫熱的氣,裏面還有幾塊肉。

奶奶要把雞送去城裏給在念書的弟弟。

原來媽媽還留了她的份。

懷裏抱着湯罐子,熱一點點滲進心裏。極溫暖的感覺。很輕微的揚唇笑了笑。

好歹還有親媽是疼她的。

她就着雞湯把兩個芋頭吃完了。

直到吃的肚子鼓鼓的,心情才好了點。

留了半罐子的湯和幾塊肉,蓋上蓋子放回碗櫃裏。她把碗洗了,邊沖着水邊想:以後怎麽辦呢?

沒記錯的話,幾天之後自己就有個大麻煩。

緊接着的就是,她要沒書讀了。

這縣裏只有一所小學,想要繼續念就要往進城裏。可她的弟弟飛飛念的就是城裏的小學,學費對她家裏來說一點也不便宜。所以,沒有餘錢負擔她的學費了。

前世的自己……就是被各種親戚勸着,女孩子就別讀書了,去城裏打工不但賺錢還能照顧弟弟。她實在是不願意,哭着問,自己的成績比季飛不知要好多少,為什麽不能念書。

還被奶奶指着鼻子,罵她是個死沒良心的賠錢貨。

媽媽心疼她年紀小,擋住所有親戚的勸說,沒有逼她去城裏打工。

只是真的沒有錢供她讀書了。

關了水龍頭,她垂着眼擦好了碗,再放進碗櫥裏。

那時候的自己是真的不服氣啊。

打心底覺得自己比弟弟聰明,成績又好這麽多,将來一定也會比弟弟有出息,憑什麽不給她念書。也虧了這股不服氣,還真的給她找到了進城讀書的辦法。

雖然是靠着不要臉皮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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