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最後刺殺這事兒還是不了了之, 這種事情對于季黎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只要她走出京都總有人想讓她成為刀下亡魂, 當然最後都是她讓別人成為刀下亡魂就對了。

從風城驿到江都走了一天半了,待到他們進入江都地界的時候正好晌午, 這些日子江都一直都是暴雨天氣, 甚少有晴朗的時候,對于水患的江都來說,這般天氣簡直雪上加霜。

季黎在江都城門口和方大人押運糧饷的隊伍分道,車隊轉而向江都城東的季家祖居前行,陸染衣沒說離開, 季黎也沒多問, 只掀着車簾看着外面飄着的雨絲, 現如今整個江都彌漫着散不盡的潮濕氣息。

季家祖居是座三進的宅子,季黎走下馬車就見立在門口的雲芸正笑看着他們。

“雲姑姑。”季黎走上臺階微微颔首:“師父現在在裏面嗎?”

“在呢, 主子在後院兒的亭子裏。”雲芸看向後面跟着來的謝雲邵和盛行:“大人帶着寧世子和小伯爺一道去吧。再等一會兒就該用午飯了。”

季黎讓爾宜和雨眠去收拾東西, 自己則是依着雲芸的意思帶着謝雲邵和盛行往後院兒去,季家祖居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雅致, 曲水拱橋,假山小湖, 季黎每年都會來這兒住上幾日。

“咱們這是去見季安歌嗎?”謝雲邵壓低了聲音對着身邊的盛行問道。

盛行伸手搭在他肩上, 随意地點了點頭:“對啊,不過……你這麽堂而皇之地叫季姨姨的名字是不是不大好?”說起來這世上敢對季安歌直呼其名的怕是找不出幾個,行啊,小子膽子挺大的嘛。

“你應該叫師父。”季黎腳下一頓, 側了側頭說道。

謝雲邵哦了一聲,跟在季黎身後加快了腳步。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着,他們沒有打傘,冰冰涼涼的雨絲落在臉上,季黎望了望天,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師父了,自打師父隐居在歸雁山後她們幾乎要一年才能見上一次。

行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季黎一展眼便瞧見了六角亭中的人影,她背對着他們,一身淺藍色的長裙,裙裾飄飄,長發被微風輕輕吹起,仿眼看去竟有飄然若仙之感,她立在亭中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看何處的風景。

“師父。”季黎尚未走近,季安歌便轉過了身來,她拱了拱手輕聲喚道。

“你來的倒是快。”季安歌撩了撩袖擺走了兩步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笑看着他們招了招手:“進來坐吧。”

季黎也沒客氣,進了亭子坐在季安歌的對面,看向手握茶盞一派悠然的某人道:“師父這些日子身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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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安歌笑着連說了三個好,招呼着謝雲邵和盛行坐下,她擡手狠狠地揪着盛行的耳朵,言笑晏晏:“小子,我聽說你在京都很是不乖啊?”

盛行疼的哎喲連天,扒着季安歌的手:“才沒有!季姨姨,哪個小人在你面前說小爺的壞話?小爺非得把他抽皮剝筋不可。”

季黎端着茶盞悠閑的喝着茶水,謝雲邵看了看她右看看疼的不行的盛行,這個小人不會就是季黎……吧?

季安歌聽着盛行的話,唇角的笑意漸漸擴大,手上的力氣絲毫不減反而又加大了些:“臭小子,你是誰小爺?嗯?”

“口誤!口誤!季姨姨你快點放手,疼!”

季安歌瞧着差不多才将手收了回來,抿了一口茶水,又将目光轉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謝雲邵,她笑眯眯地拿起茶壺給他添了添茶水:“這是,寧王世子吧,哎呀,都長這麽大了,我上一次見着你還是好幾年前呢,你才這麽高。”說着手指在肩頭比了比。

季安歌的态度實在是溫和的不像話,寧世子簡直受寵若驚,刷地站起身,彎了彎腰:“季大人……不不不,師、師父好。”說到季大人三個字的時候,總有種奇怪的感覺,畢竟他旁邊坐着的另一個也是季大人,猛地想起季黎說過他應該叫師父,謝雲邵連忙改了口。

季安歌撐着腦袋,樂得不行:“這就改口了,真是的,忘了準備改口禮呢,別站着,坐坐坐。”

謝雲邵笑的腼腆,他坐在石凳上摸着茶盞,聽着季安歌說話。

季安歌和季黎在某些方面很像,比如說某些小習慣上,思考時喜歡用手指輕點着桌面,飲茶時喜歡手碰杯盞試試溫度,若說有什麽大不相同,應該就是一個愛笑,一個則是愛冷着一張臉,季安歌好像随時随地都在笑,哪怕說着正經事兒,她也能笑眯眯地像是在說什麽玩笑話。

“上次我特地叫雲芸給你們送去的新婚之禮,你們看了嗎?”季安歌的手指輕輕地在杯盞上劃過,她的那張看起來典雅的臉上露出一絲十分違和的……額……微笑。

“師父,不要笑的那麽猥瑣。”季黎淡淡地看着季安歌,她家師父就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季安歌擡了擡下巴,盛氣淩人的動作被她做出來倒是多幾分懶散:“為師又沒跟你說話,好好喝你的茶,小邵啊,來,跟師父說,你看了嗎?”

這禮物是什麽,除了盛行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季黎看着那玩意兒都能面不改色,聽着季安歌的話也沒什麽大的反應,倒是謝雲邵鬧了大紅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聲若細蚊:“看、看了一點兒。”

季安歌輕嗯了一聲:“怎麽才看一點兒呢?拿東西可是孤本,好着呢。”說着拍了拍他肩膀:“小邵啊,你當是好好研讀才對,這樣才能有一個幸福的生活。”

完全被忽視的盛行一臉不解,看什麽東西?書嗎?

謝雲邵心中有那麽一丢丢的羞澀,紅着臉對着季安歌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弱弱:“知、知道了,師父。”幸福的生活是很重要的!

季安歌臉上笑意越加深了,這受氣包小媳婦的樣子真是格外的讓人憐愛啊,心中陰森森地暗笑了幾聲,自己徒弟是什麽蔥是什麽蒜她清楚的很,中意什麽樣的男人她這個當師父說不定比她自己都清楚。

正是因為清楚的很,操心自家徒弟嫁不出去的她便想着法兒撺掇傻太後給他們倆賜婚了,季安歌彎了彎唇,手指輕點着桌面,她家徒兒特別中意小白兔這一款,哎呀怎麽辦,她有點兒憐惜小邵了,這小世子太過單純了,以後不得被她徒兒壓得死死的啊?白天被壓,晚上被壓,時時刻刻都被壓,哎呀,真是可憐的緊。

季安歌看着謝雲邵雙眼發光,謝雲邵摸了摸自己臉:“師父,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季安歌笑意盈盈地搖了搖頭:“沒有。”看着笑的傻白甜的寧世子,季安歌心中湧起一股沖動了,既然小邵也叫她一聲師父,那她就得做點兒師父該做的事!好好教導小邵一番才對!

季黎注意到季安歌臉上那有些詭異的笑容時 ,心中一跳,不好,她家師父又在打鬼主意了。只希望這個鬼主意不是用在她身上的才好!

盛行無聊地翹着腿,看着氣氛詭異的三人打了個呵欠:“你們剛才究竟在說什麽呢?”

季安歌拍了拍他腦袋:“你季姨姨我正在督促小邵好好研讀孤本。”

“孤本?”盛行輕聲重複了幾遍這兩個字,他腦子豁然開朗:“哦,你上次在大帳裏莫不是就是在研讀那啥孤本吧?難怪不給我看。”

“嗯?”季安歌滿是興味地看向盛行,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寧世子狠狠地給盛行使着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對面的人都沒看他一眼,放棄掙紮的寧世子麻利地垂下腦袋,雙手放在額前把自個兒的臉擋住,他要遮羞!

…………

那正是季黎送小黃書過去的日子,大晌午的,寧世子心虛地把那剩下的半塊蓮子糕遞給了餓的半死的小伯爺之後,連忙縮上了床,把自己捂了個嚴實,那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大中午的捂着被子這是打算憋死呢,好心的小伯爺撐着虛弱的身子猛地掀開被子:“你作死呢,大熱天兒的捂這麽嚴實?”

被子一掀開就見憋的滿臉通紅(誰知道是不是憋紅的?)的寧世子手忙腳亂的把一本書壓在身體下面。

小伯爺很好奇:“你轉性兒了?居然在看書!”若是別人這麽偷偷摸摸地看書,小伯爺一定懷疑那小子在看春|宮圖,當這個別人換成寧王府世子謝雲邵的時候,小伯爺想也不想便把那個可能給劃掉了?

開玩笑,從小到大連小姑娘的手碰一下都會臉紅脖子粗的人看那啥啥?你信嗎?反正小伯爺他是不信的,他還是很相信謝雲邵的‘為人’的。

“啊?啊,是、是啊。”

“看書用得着捂着被子嗎?光明正大的看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看那玩意兒呢。”

“啊,哪、哪玩意兒?”

“春|宮圖呗。”

…………

盛行大聲說着那天的事兒,謝雲邵把紅着的臉又往下埋了埋,好丢臉!

季黎貼心地給他續了一杯茶:“多喝點兒茶,降降燥熱。”

謝雲邵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下去:“謝、謝謝。”

盛行對着季安歌叽叽喳喳地說着話,從赤霄營的吃不飽睡不好的生活說到路上遇見的刺客,這裏抱怨一下,那裏驚奇一下,季安歌也不嫌煩,就笑看着他靜靜地聽着他說話。

直到那邊雲芸使了雨眠過來叫他們去大廳用飯,盛行這才停下,季安歌和季黎走在前面,盛行和謝雲邵走在後面,四人不慌不忙地走着。

“師父這次到江都來是因為水患嗎?”她師父表面上潇灑不羁,事實上比誰都在乎整個大靖朝的安危,在乎黎明百姓的喜悲。

“這只是其一。”季安歌笑意微斂,眸色漸暗。

季黎偏了偏頭:“那麽其二呢?”

“其二嘛……是為了一個故人。”季安歌彎腰折斷了一根草,拿着撓了撓季黎的脖頸。

季黎微微後退一步躲開:“故人?”

季安歌笑着點了點頭,可不是故人嗎?多年未見的故人。

四人到了大廳的時候,姜希白和陸染衣都在,衆人依次落了座,姜希白确是站着未動,他對着季安歌拱了拱手:“晚輩姜希白給季大人請罪了。”

這個請罪指的自然是防火燒歸雁山一事了,季安歌擺了擺手讓他坐下:“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母親的主意,她這些年想的烏七八糟的壞主意可是一茬接着一茬,到底還是沒有想通,我沒怪過她,也沒怪你。”

說着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她啊,到現在都沒想通,對于她心中的萬般苦惱我理解,但不贊同,她覺得我錯了,可是我真的做錯了嗎?我沒有,我只是做了我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季安歌微眯着眼,自顧自地說着話,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要忘記的,不想忘記的,一幕一幕都在腦海裏飄蕩。

季安歌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插嘴,她将酒盞放下,将目光轉向眉眼彎彎的陸染衣,陸染衣觸及到她的目光站起身來,行了禮,禮數周全的很。

“陸染衣。”季安歌輕輕地念着她的名字,輕笑了一聲。

“季大人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呢?”陸染衣絲毫不見慌張,依舊眉眼含笑。

“我可不只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很多東西。”季安歌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很多東西,陸染衣依舊不慌不忙地回以微笑,季安歌低頭笑出聲來:“算了,不說這些了,吃東西吧,吃了出去逛逛,看看天災下的江都。”

季黎沉默地夾着菜,瞧這樣子,師父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得找個時間和師父好好談談。

桌上的飯菜算不得好,但也不差,豆腐魚頭湯,和幾個家常小菜。季安歌看着盛行默默吃放絲毫沒有因為飯菜的問題而鬧事,她暗暗點了點頭,這是真的長大了。

用完了飯,幾人在廳中坐了一會兒閑聊了幾句,之後便輕裝簡行地出了門。

外面依舊飄着細細的雨絲,比起京都的悶熱,江都則仿若處于涼爽的秋季,一行人各自舉着一把油紙傘,也沒有坐馬車,步行在江都的街道上。

季家祖居位于江都城東部較為偏僻的地兒,原本冷清少有人的東九街現在卻聚滿了避難的人,簡陋的棚子,潮濕的稻草,擠擠挨挨衣衫褴褛的人。

季安歌立在不遠處,看着正在排隊取粥的人,難得的言語之中帶着幾絲深沉:“江都洺水、淇水泛濫,白浪連天,淹了北安縣,漁舟縣,岐縣等共一千六百多家,兩水毀壞鄉邑溺斃百姓無數,不幸中的萬幸,此次水患禍不及江都城。”

“朝廷的糾在糧饷已經送到了,來的是對于水患之事極為了解的方大人,師父放心。”季黎打着傘走近季安歌,輕聲道。

季安歌點了點頭,他們繼續往前走,從東城走到西城,等到他們再回到季家祖居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一路所見所聞便是沒心沒肺的盛小伯爺也沉默了下來,京都的繁盛圍繞着他們,他們高高在上,握着普通人難以觸及的權力與金錢,他們從未落入塵埃,也從未見識過人間疾苦。

季家祖居不少屋子的燈火都還亮着,季黎去了季安歌的房間,她想和師父好好談談陸染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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