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做客

論起京都的地角來,最富貴的莫過于什剎海和積水潭附近。

楊文英和魏一刀得爵時,積水潭那邊早就被占上了,兩人一商量,在澄清坊的荷花胡同圈地蓋了宅院。楊家在東,魏家在西,中間有條丈許寬的私巷,來往非常方便。

相比文定伯府只楊遠山與楊遠橋兄弟二人,魏家的人事要複雜得多。

魏家是武官,已三代駐守寧夏。

魏氏的兄長魏澤也是如此,成親沒多久就将發妻毛氏留在京都,只身往寧夏去了。男人獨自在外怎可能沒人照料,所以在那邊納了高姨娘。

魏澤在寧夏待了二十年,高姨娘生了兩兒一女,毛氏也得了一兒一女。

随着年歲漸老加上傷病纏身,魏澤打算告老還鄉,但放不下寧夏多少年來的經營,準備從三個兒子中挑出一人承繼他的事業。

本來承繼父業這種事應該是嫡子的責任,但毛氏只有魏劍鳴一個親生的兒子,萬一出事,偌大家業豈不就完全落在庶子們手裏,所以她堅決不同意魏劍鳴去西北,最後将高姨娘生的魏劍聲留在在寧夏。

如今魏澤已故,魏劍鳴襲爵,不過他身不能扛肩不能挑,空擔了個武将的爵位,但連刀~槍都沒摸過,更遑論上戰場殺敵,在朝政中根本插不上話,地位很是尴尬。

而魏劍聲在寧夏卻是風生水起,極受将士們擁戴,只可惜時運不濟,不等朝廷犒賞的诏書到達,他就死在瓦剌人一次偷襲中。

彼時,他的孩子年歲還小,軍功自然落在了別人頭上。

這次要回京都的就是魏劍聲在寧夏的妻子王氏和她的三個子女。

魏澤已死,毛氏仍在便不能分家,但魏劍鳴只有一子一女,而魏劍聲有三個子女,便是留在京都的另一個庶子魏劍嘯也生了兩個兒子。

可想而知,毛氏見到枝繁葉茂的庶孫們心裏會是多麽的郁悶。

尤其魏劍聲的長子魏玹還比魏璟大一個月。

魏璟洗三時正好收到魏劍聲寫的信,說他得了一子,當時賓客們都祝賀毛氏得了嫡長孫,她就順水推舟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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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來,魏璟也一直以武定伯嫡長子的身份自居。

現在魏玹等人要上族譜,生辰八字肯定瞞不了,若按序齒排行,魏璟勢必要屈居第二。雖然改變不了他身為嫡子将來襲爵的事實,但長者為尊,有個兄長壓在前面還是不那麽爽快。

楊妡一面聽着張氏的叮囑,一面為秦氏和魏璟心酸,難怪那天常嬷嬷說得隐晦,本來日子過得挺安生,突然又來這麽一大家子跟自己奪家産争地盤的人,怎可能好受得了?

魏楊兩家離得近,馬車從楊家角門出,到魏家角門停,也就一炷香工夫。

常嬷嬷正等在門口迎客,恭敬地行禮問安後,引着衆人往裏走。

楊姵已經來過許多次了,并不覺得如何,楊妡卻一路東張西望好奇得很。

魏府的風景與楊府大不相同。

楊府隔三差五有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沿着抄手游廊還種了各式花草竹木,處處是風景,處處見匠心。

魏府卻整齊劃一簡潔利落,青磚鋪的小路筆直往前,兩邊或是冬青叢,或是青草地,偶爾有幾棵樹,也稀稀落落地不成濃蔭。

過去約莫一刻鐘,行至中門,花草才漸漸繁盛起來,大抵都是常見盆花,并無珍稀品種。

楊妡頗覺失望,說是賞花,可就這幾色花草,真生不起鑒賞之心。

所幸沒走多遠,便有面極為寬闊的月湖呈現在眼前,湖面荷葉翠綠一望無邊,碧波蕩漾間粉荷搖曳,亭亭玉立。

湖邊有座八角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立在水裏,站在亭中,俯身便可夠到湖中荷葉,亭裏安着石桌石椅隐約可以看到上面已擺放了不少茶點。

亭子往北是處兩層水閣,青瓦粉牆,拙樸中透着雅致,水閣前面站了十數人,正中的是個身穿銀紅色比甲的美婦人。

見到她們,美婦人緊走幾步攜了錢氏與張氏的手,嗔道:“你們真沉得住氣,再不來,我可就派人去接了。”

這般熱絡熟稔,顯然就是武定伯夫人秦氏。

錢氏笑着打趣她,“就你心急,才剛辰正,哪有大清早就上門做客的?”

秦氏笑道:“想得美,還想當客人,我盼你們來是有差事吩咐的。”說罷,喚一聲楊娥,“對不對,小娥?”

楊娥笑吟吟地回答:“舅母差遣,自是不敢不應。”

其餘衆人随之見禮,“見過表舅母。”

楊妡等人從魏氏這邊論,合該稱秦氏為表舅母,而楊娥的母親是魏劍鳴的親妹妹,所以叫秦氏為舅母。

秦氏含笑應了,指着水閣道:“快進去,屋裏涼快,趁着別家客人沒到,你們先見見二舅母和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他們遠道回來,從沒在京都待過,以後少不了麻煩你們照應。”

門口幾位已經跟着過來,其中一人躬身長揖,“見過兩位姑母和表妹們,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錢氏笑着虛扶一把,“快快免禮,兩三個月沒見,璟哥兒個頭又竄了一大截。”

秦氏答道:“淨傻吃傻喝了,學問卻不見長。”

那人直起身子無奈道:“娘,好歹在姑母和表妹跟兒子留點體面。”

這聲音似在哪裏聽過?

楊妡探頭望去,豈不正是廣濟寺精業堂見到的那人?

難怪被人惦記上了,他生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看起來性情也挺好,那天自己極是無禮他也沒見愠色。

确實值得一争。

楊妡唇角綻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正巧魏璟朝這邊看來,視線恰恰對在一處,魏璟目光驟亮,笑容也帶上了淺淺羞意。

楊妡愣一下,這目光她瞧得清楚,其中有什麽意思也猜到了幾分。

難不成魏璟看不上楊娥是因為瞧中了原主小姑娘?

原主雖然相貌最出挑,但是才剛九歲,遠不到能吸引少年人的年紀。

這下可真正有意思了。

楊妡正思量着,忽然察覺另有一道視線如針芒般直刺過來。

剛才走過來時,楊妡已注意到那邊站着四位少年男子,兩位臉白兩位臉黑,很顯然臉白的是長在京都養尊處優的魏劍嘯家的少爺,而臉黑的就是從寧夏回來的魏劍聲的子嗣。

只不知盯着她瞧的又是哪一人?

楊妡微側了頭,裝作無意地看過去,立時就找出了那人。

那人不躲不避,坦然無懼地盯着她。

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修長,略略有些瘦削,麥色的面頰上帶着西北特有的暗紅,臉上輪廓分明,眉宇間幹淨疏朗。

看起來應該是個挺知禮數的孩子,目光卻肆無忌憚,還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與惱意。

楊妡确定前生并沒有見過他,而今世據張氏說,魏劍聲娶妻生子都是在寧夏,這是他的妻兒頭一遭回京都,所以跟原主小姑娘也是素昧平生。

真不知他哪裏來的仇怨?

楊妡毫不示弱地回瞪過去。

那人似是很驚訝,立刻移開了目光。

楊妡低頭暗笑,自己前生活到二十五歲,還怕這個半大小子不成?再敢這麽無禮地盯着自己,準保叫他好看。

魏璟本就時不時偷看楊妡,此刻見到她笑容,目光愈加明亮,越過一衆姐妹,朗聲問道:“上次在廣濟寺聽姑祖母說廣元大師留五妹妹參禪,不知是參悟的什麽佛理?”

諸人視線頓時都落在楊妡身上,尤其楊娥,目光像刀子般,又冷又利。

楊妡不由好笑,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在靜業堂哭,該猜出參禪不過是個托辭,偏生這會還這麽問。有心想再怼他幾句,可當着一衆長輩,只能仰了頭,漫不經心地回答:“哪裏是參禪,是我有幾句經文不懂,胡言亂語一通,不知大師怎麽就起了興致……這次算是得了教訓,以後不懂可不敢随便說話,聽經聽得我頭都暈。”

“你這孩子,”張氏瞪她一眼,“大師指點是你的福分,不許說這種渾話。”

秦氏笑道:“她們這年紀,也太難為人了,我小時候就不愛聽經。”

衆人嘻嘻哈哈地進了水閣分賓主順次坐下。

秦氏先着人請了魏劍聲的遺孀王氏過來。

楊妡本以為長在西北又獨力拉扯三個兒女,會是個潑辣爽利的女子,沒想到王氏身姿纖弱,眉目如畫,只是肌膚略顯蒼白了些,加上神色間難掩的愁郁,讓她有種弱不勝衣的清麗。

王氏長相纖細,說話也溫柔,細細軟軟的,“見過兩位表嫂,本來一早就該上門拜見的,只是我原本身子就弱,這一路趕回來,又累得嫂子替我延醫問藥……”眼一紅,淚珠順勢滾下,顫巍巍地挂在腮旁,撲一下掉了,另一滴緊接着落下來,越發的嬌弱。

這一招哭是杏花樓姑娘們必須學的。

楊妡從前也對鏡練習過無數次,可她自認做不到王氏這般爐火純青教人心憐。而尋常婦人,就算像張氏這樣的大家女子哭起來也免不了涕泗交流妝容失色,何曾會這般楚楚動人。

一時心念頓起,這王氏不會也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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