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沖動
魚戲蓮葉啊……楊妡心中一動,想起薛夢梧曾貼着她的耳邊呢喃,說蓮既是“憐”,亦是“戀”。
魚戲蓮葉,便是魚水之歡。
就是那天,他教她作魚戲蓮葉畫,他一手摟着她的細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兩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畫完那幅圖。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這樣的畫?
楊妡不由環視一下四周,見諸人正挨個點評畫作的優劣之處,并無人面有異色。唯獨楊娥微怔了下,什麽都沒說。
也是,都是養在深閨的女孩,且年紀都不大,何曾知道這些。
楊妡自嘲地笑笑,凝神聆聽衆人點評。
便在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悠揚綿長的尺八,緊接着叮叮淙淙的琴音響起,如同深澗泉水随意自在。
楊妡驀地變了臉色。
這琴聲,她絕不會聽錯……薛夢梧左手食指受過傷使不得勁兒,宮音比起其它四音要弱一些。
想起自己魂牽夢萦的人如今就在不遠處,楊妡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咬咬唇,深吸口氣,顫聲問道:“奏曲的人在哪兒?”
魏琳笑着指了指,“就在那邊的拂柳亭,琴聲隔了水面傳過來,格外清雅吧?”
楊妡神不守舍地點點頭,順着魏琳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湖邊垂柳如煙,隐約可見一角青灰色的亭角飛檐。
只隔着二十餘丈,走過去就能看到薛夢梧,看看他十年前的樣子,是否跟洞房那夜一般無二地風流倜傥,或者還會有機會跟他說幾句話。
楊妡再忍不住,拔腿往亭外走。
青菱見狀,趕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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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妡腿短,卻走得急,步子邁得飛快。青菱先不明所以,看見前面的柳林便料定了幾分,低聲勸道:“姑娘,那邊是男客吟詩作詞之處,現在又有外面來達到伶人在,萬萬去不得。”
先後說過幾次,楊妡置若罔聞,只作沒聽見,眼看着離柳林越來越近,青菱無計可施一把拽住楊妡胳膊往後拖。
“你放開,”楊妡低嚷,卻因青菱比她大好幾歲,無論身高還是氣力都遠大過她,硬是掙不脫,氣急之下,潑皮性子上來,朝着青菱胳膊就咬,青菱吃痛卻不松手,
半扶半推着将她帶到偏僻處,“撲通”跪了下去。
楊妡紅着眼死死地盯着她,“讓開!哪有奴才耽誤主子行事的?”
“姑娘三思,”青菱雖是跪着,腰板卻挺得直,“只要走過柳樹林,姑娘的名聲就毀了,或者姑娘不在乎聲名,可太太在乎,楊家人在乎……姑娘不做楊家人倒罷了,可頂着楊家姑娘的名頭,我絕不會放任姑娘妄為……太太原本在府裏就艱難,倘若姑娘再不顧惜,太太這日子就更沒法過了。”
聲音雖低卻堅決,大有舍我其誰的氣勢。
濃重的無力感與挫敗感油然而生,楊妡心頭一酸,眼淚簌簌滑落下來。
平心而論,她真的不願在楊家受那麽多規矩條框束縛着,可她才剛九歲,不在楊家,就只能賣給別人當丫頭或者再到青樓裏去。
誰能保證她會遇到第二個杏娘或者第二個薛夢梧?
楊妡越想越絕望,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抽泣起來。
青菱不攔不勸,仍是跪着,只待她哭聲漸弱,起身扶她,“姑娘哭夠了就去漱洗一下,時候久了怕有人尋來。”
楊妡反手甩開青菱的手,青菱雙腿跪久了仍是麻的,被她這麽一甩,踉跄幾步,摔在地上。
楊妡不由心生歉意,卻沒動,站了片刻問道:“哪裏有洗漱的地方?”
青菱拍一下裙裾上的塵土,淡淡地說:“來時路邊有更衣之處,我帶姑娘過去。”
離湖不遠,有處簡單的三間小屋,往常魏家宴客都會布置成女眷更衣換洗的所在。
剛走近,便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鬟迎上來,恭敬地行個禮,“見過楊姑娘。”
楊妡點點頭沒作聲,青菱則給兩人各塞了一個封紅,含笑道:“勞煩端盆清水來。”
小丫鬟清脆地說:“已經備着了,皂角棉帕還有膏脂妝粉都齊全。”
青菱謝過她,扶了楊妡進去。
三間屋子,中間是明屋,擺着面盆皂角等物,另有面半人高的西洋鏡,東西兩間都是暗的,東屋放了兩只描金漆的馬桶,用屏風隔着,西屋則是更換衣衫之處。三間屋子都點了熏香,布置得很周到。
楊妡先到東間如廁,然後才淨手。青菱上前伺候,楊妡看到她腕間兩道深深的牙印,已經泛成了青紫,有幾處甚至滲出血絲來。
她當時真是急了,沒想到用力這麽重。
楊妡不免心虛,便沒用青菱沾水,自己擰帕子洗漱,重新梳過頭發。
對着鏡子再看,比剛才淚痕斑駁的樣子已經齊整了許多,可眼底的紅腫卻是遮掩不住。
楊妡挑了點面脂勻在臉上,沒有敷粉,低聲對青菱道:“回去吧。”
聞荷亭裏,衆人已點評完畫作,正有說有笑地圍在石桌旁讓丫鬟們伺候着吃菱角。
楊姵最先看到楊妡,大聲嚷道:“去了那麽久,再不回來我們可全吃了?”話音剛落才注意到她紅腫的雙眼和沾了塵土的羅裙,忙低了聲問,“怎麽了?”
其餘人都擡頭看過來,自然也将楊妡的異狀收在眼底,卻都識趣地沒有多問,笑着招呼,“快來吃,剛摘下來的,鮮嫩得很。”
楊妡道謝,斂袂坐下。
楊娥将衆人神情看在眼裏,她年紀大,與楊妡也是同父姐妹,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做出出格之舉,因怕別人胡亂猜測,便沒好氣地問:“到底怎麽回事?”
楊妡嘴一撇,眼圈又紅了,“不留神摔了一跤。”
“看你那點出息,”楊姵松口氣,低聲斥她句,“可傷了哪裏,要不要請太醫瞧瞧?”
“不用,”楊妡搖頭,“不怎麽疼,就是怕被人瞧見。”
是因失了臉面才哭。
魏琳聞言笑道:“五妹妹放心,下人不敢亂說話,咱們姐妹也沒人笑話你。”
楊姵惱怒地瞪楊妡一眼,轉向青菱,厲聲喝道:“你怎麽伺候的?”
“是我不當心,青菱是扶了的。”楊妡忙開口。
青菱已跪倒在地上,“奴婢護主不力,願受責罰。”
楊娥冷冷地看着她,“掌嘴十下,罰半年月錢,回去找桂嬷嬷認罰。”
聽起來像是好意,青菱是張氏的人,桂嬷嬷也是張氏身邊的嬷嬷,可越是這樣桂嬷嬷越不敢徇私,反而會做到十成十。
青菱面如死灰,低聲應着,“是!”
魏琳便問楊妡,“你帶了替換衣衫沒有,要是不嫌棄,我以前的衣裳還在,有幾件沒怎麽穿過,你先去換了我的?”
青菱忙道:“回表姑娘,帶了衣裳,在外頭馬車上。”
楊娥斥道:“還不去拿?”
“奴婢這就去,”青菱低頭退出亭外,跟魏琳指使的小丫鬟一道往外走。
楊妡想一想,急步追出去将她叫到一旁,悄聲道:“你能不能順便幫我打聽下,那些吹奏的伶人是從哪裏請來的?”
青菱訝然擡頭,看到楊妡眸裏的堅持與懇求,沉默片刻點點頭。
沒多大工夫,青菱取回裙子來,趁着伺候她換衣的時候道:“是千家班的伶人。”
楊妡從沒聽說過這家戲班,問道:“千家班很有名?”
青菱回答,“說是家外地戲班剛到京都不久,因想闖出名堂來,前幾天給安國公府的少爺奏過曲兒,表少爺聽了覺得好才請來的,原本打算好生唱兩折戲,秦夫人嫌鬧騰,便只叫了三個吹奏上的人。”
楊妡默默算着日子,現在是六月底,還有不到兩個月就是她前世開//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個念頭突兀地蹦了出來。
薛夢梧在戲班彈琴,滿打滿算一個月能有一吊錢的進賬,而她的初夜,杏娘開出的低價是一百兩銀子。
只有奉上一百兩銀子才有資格成為候選人。
短短這些時日,薛夢梧是怎麽籌到了那麽多銀兩外加一身得體适宜的行頭?
況且,尋常人有了銀兩頭一件事就是買屋置地,再娶個好人家的姑娘過正經日子,有幾個會花在一夜*上?
楊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前世,她跟薛夢梧恩恩愛愛過了十年,薛夢梧從沒提起他的銀子從哪裏來,又花到哪裏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詞曲琴藝高絕,一阕詞填出來杏娘會喜笑顏開地免去他當月宿資,也知道他偶爾給王孫公子奏曲,一場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賞賜。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夢梧對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為人,楊妡突然想知道薛夢梧當初為何會看上自己?杏花樓環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個,也并非最有才那個。
縱然頭一夜,是她選中的他,可往後的日子,薛夢梧大可以再找別人。
還是說,薛夢梧真就對自己情有獨鐘了?
楊妡神思不屬地吃過宴席,便随錢氏張氏回了楊家。
剛進角門,楊娥淺淺笑着對張氏道:“母親,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說,去您那裏坐會兒可好?”
張氏略略詫異,卻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讓帶回來幾只貢上的西瓜,說是又沙又甜,正好切開嘗嘗。”
楊妡敏感地發現青菱雙手垂在身側,悄悄地攥成了拳頭狀……
與此同時,武定伯府外院一處古樸拙致的院舍裏,黑檀木的太師椅上攤着一方素綢帕子。帕子正中繡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銀線繡了個“寧”字。
正是楊妡與青菱撕扯時掉落下來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棄,掂起一角輕輕在鼻端嗅了嗅,輕笑道:“都說楊家姑娘穩重端莊,這位五姑娘卻半點兒不沾邊,便是帕子上繡個寧字,也沒看出安寧來。”
可她的模樣實在勾人,細膩如瓷的肌膚,精致如畫的眉眼,偏生眼眶裏還蘊着淚,又嬌又媚,只恨不得讓人疼到骨子裏去。
尋個機會,總得好生嘗嘗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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