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夢境

見到楊妡, 楊遠橋眸中露出三分喜色,和藹地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等了很久, 你娘怎麽樣,吃過飯沒有?”

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

楊妡沒有回答, 仰頭問道:“爹爹吃飯了嗎?怎麽在祖母那裏待這麽久?”

楊遠橋伸手刮一下她精致如細瓷般的臉頰, 耐心地回答:“本是去松鶴院,後來又往隔壁你外祖母家跑了趟,先前還有點餓,這會餓過勁又不覺得了。”

楊妡原打算質問的幾句話頓時堵在了胸口問不出來, 卻又替張氏悲哀,睜大了眼睛故作單純地道:“娘一直在屋裏哭,她說我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真的嗎?”

楊遠橋眸光暗淡了下, “你娘生病了, 我會再尋訪幾個高明的郎中,等你娘病好, 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你娘不容易,你要好生孝敬她。”

楊妡低下頭,只覺得鼻頭發酸, 心裏五味雜陳。

楊遠橋惦記着要給張氏治病,張氏卻盤算着如何讓他斷子絕孫。

可是沒有因哪來的果,楊遠橋這是自作自受吧?

楊遠橋并沒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探頭瞧瞧屋角更漏, 溫聲道:“太晚了,你該歇息了,小孩子不能晚睡。走,咱們一道回去。”

冬明見楊遠橋親自送楊妡回去便沒跟着,只把腳前氣死風燈遞給青菱。

青菱道謝接過,邁步走在了前頭。

夜風清冷,樹影婆娑,帶着蕭瑟之意,更兼不時有枯葉墜落,更添幾分凄涼。

楊妡緊攏着披風仍是不勝寒涼,打了好幾個寒戰。

楊遠橋察覺到,伸手牽住了她,熱力源源不斷地從他寬厚的掌心傳過來。

楊妡又想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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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沒爹沒娘,杏娘養大了她,可也沒少責打訓斥她。她沒工夫矯情也沒心思矯情,除了做戲給人看,極少哭。

現在,張氏疼愛她,楊遠橋寵着她,就連寡言少語的楊峼也開始關心她,可為什麽她卻管不住眼淚了呢?

時不時就覺得心裏堵得難受。

還不如當年沒心沒肺活得快樂。

二門仍是先前那個婆子當值,燈光昏黃看不真切她的臉是否消了腫,卻聽到她的聲音明顯尊敬了許多,“給二老爺、五姑娘請安。”

楊妡擦着她身邊經過時,輕聲說了句,“好好當差,別看錯了人,免得丢了差事。”

婆子咬着牙根應了。

到了內宅,楊遠橋先把她送到晴空閣,轉身欲走的時候,楊妡拉着他的衣襟問道:“爹爹是要去書房?”

楊遠橋搖頭,“不是,我回去看看你娘,”說着蹲下身子,平視着楊妡,“做了錯事得先認錯再想出補救的法子來解決,不能躲着不見。”又伸手輕輕拍一下她的臉頰,溫聲道:“回去用熱水燙燙手腳,早點睡。”

楊妡點頭,從青菱手裏接過氣死風燈,“爹爹照着亮兒。”

“我不用。”楊遠橋笑着拒絕,親眼看楊妡進了院子才離開。

青藕已經備好了熱水,因惦記着楊妡沒吃飯,又溫了碗南瓜粥在暖窠裏,只是時候太久,只略略有點溫。

楊妡不願再折騰人,兌着熱水用了幾口就放下。

趁着她燙腳的工夫,紅蓮低聲道:“今天二老爺跟老夫人吵起來了,老夫人摔了茶碗,還罰在松鶴院廊下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晚上擺飯的時候才讓二老爺走。”

那就是楊遠橋挨了罰連飯都沒顧上吃就去了魏府。

他急着到那邊幹什麽?

楊妡思量片刻,問道:“二老爺受罰,三姐姐可知道,她在幹什麽?”

“三姑娘在屋裏沒出來,不過二老爺就在廊下跪着,松鶴院進出那麽多人,想不知道也難。”

楊嬌此舉不難理解,楊遠橋極少幹涉內宅之事,而家裏姑娘的親事又攥在魏氏手裏。肯定她是怕惹得魏氏不高興連累到自己頭上。

楊妡無聲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松鶴院來人傳話說魏氏身體有恙,晨讀就免了,但每人要抄一遍《孝經》,明天帶過去。

楊妡平常練字時候就是抄經,常用的《金剛經》、《心經》和《孝經》都備得足足的,故而完全沒放在心上,吃過早飯就去了二房院。

楊遠橋已經上衙了,透過半開的房門,楊妡瞧見張氏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還是醒了。

素羅悄聲道:“昨夜又哭了許久,直到下半夜才睡,早晨又沒吃飯。”

楊妡問:“父親可吃過?”

“老爺起得晚,匆匆塞了兩只花卷就走了。”

楊妡點頭,推門進了內室。

張氏已經醒了,側頭見是她便要起身。

楊妡見她雙眼紅腫,揚聲吩咐素羅取來一只剝了皮的雞蛋,微笑道:“娘再躺會兒,眼皮腫着難受,我替娘滾一滾。”

張氏正覺得眼睛幹澀腫脹,聞言依然躺下,不過一會兒覺得舒服了些,起身吩咐素羅,“出去找吳慶家的,問他外頭有沒有交好的車夫,讓在荷花胡同拐角那邊等着。”

楊妡問道:“娘要出門?”

“嗯,找你三舅公,對了,你幫我收拾兩件衣裳,我夜裏興許回不來,再找兩件姑娘家戴的首飾,不要嵌寶,就平常戴的,你三舅公家裏有個孫女兒,比你大兩歲。”

楊妡依着吩咐打開衣櫃,将應時衣裳找了兩件出來,“要是大伯母或者父親問起來,該怎麽說?”

張氏滿不在乎地說:“就說有事出門趕不回來。”

楊妡道:“我陪娘一起吧?”

“不用你,”張氏低聲道,“待會兒你就找阿姵去玩,只當作不知道就行。這樣以後事情敗露了,也與你不相幹。”

楊妡疊衣裳的手就頓了下。

張氏拍拍她,“回去吧,我最遲不過明兒傍晚就能回來,總不會丢下你不管。”

楊妡邁着細步,磨磨蹭蹭地離開。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寧的,夜裏也沒睡好,好在張氏沒有食言,第二天正午便回了府。

楊妡聽聞,急匆匆地趕過去,盯了張氏仔細瞧。

“看什麽,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張氏微笑着,卻是紅了眼圈,少頃嘆口氣,“看來方元大師并沒說錯,你我當真有母女的緣分……”哽一下低了頭,再擡起來,神色已經如往日一般平靜。

“你瞧,藥我帶回來了,泡在酒裏或者混在菜裏都成,吃上六次準叫他斷子絕孫。”張氏從懷裏掏出只瓷瓶,小心地往紙上倒了點兒。

粉末是淡淡的褐色,聞上去有股草木的清香,楊妡湊近了再看,張氏推她一把,“離遠點,裏頭摻着雷公藤地龍粉還有蒼耳籽,雖說是給男人用的,女人沾了也沒啥好處。”

說罷,找來一小壺桂花釀,倒出一盅,又将紙上粉末倒了些許進去,搖晃勻了,對着窗口細細地瞧,“确實看不出來,不知有沒有味道,我先嘗嘗。”

端起酒盅往嘴邊送,不等喝,淚水已順着臉頰滾落下來,滴滴答答落在酒盅裏,濺起小小的水花。

“娘,要不您別嘗了,我嘗。”楊妡心酸不已,軟聲勸道。

“胡說,你身子骨沒長成,哪能沾這種東西?”張氏嗔她一眼,問道:“妡兒,你可覺得我心思狠毒,是個壞心腸的女人?”

“不!”楊妡毫不猶豫地搖頭,“不管娘做什麽,我總是跟娘一處。”

張氏凄然地笑笑,仰脖一口将盅裏的酒喝了個幹淨,“嗯,沒味兒,也沒覺出哪裏難受。你三舅公的醫術不錯,以前家裏四個姐妹,他獨獨看中了我,說要是我嫁給他當兒媳婦,他就把一身醫術傳給我……幸好沒成,要不三舅公看我現在這麽狠心,豈不懊悔死?可你三舅公還是最疼我,只要我所求,他就答應……我那會兒怎麽就聽了父親的話嫁給你爹呢?”

不知是酒氣上頭,還是心事太多,張氏絮絮說起閨閣舊事,笑一陣嘆一陣,卻是再沒哭。

待得天色漸黑,張氏趕她回去,“今天你回你屋裏吃罷。”邊說邊将紙上剩餘粉末盡數倒進酒壺裏,用力晃了晃。

楊妡咬咬唇,笑道:“我陪着娘,也好敬父親一盅。”

張氏搖頭,很堅決地說:“不用你,我跟你爹好好喝兩盅,成親這些年,我們還沒有單獨喝過酒……你不在,可以多喝幾盅,正好問問他,是不是娶我進門,打得就是不叫我生養的主意。不生養的女人才最聽話,能夠任由他捏圓捏扁,還想問問他,當初我掉的第一個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動的手?”

語到最後,聲音已變得尖利高亢。

楊妡再沒堅持,告辭回了晴空閣。

夜裏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二房院張氏與楊遠橋。也不知兩人是否真的喝了酒,有沒有再争執,楊遠橋是否看出張氏的異樣來?

即便現在楊遠橋不知情,如果以後知道了怎麽辦?

楊遠橋這邊好說,那麽楊峼呢?張氏會不會做了點心讓她送給楊峼,她該不該去送?

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穿好衣衫下床。

外間矮幾上的燈燭不知何時已經燃盡,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值夜的紅蓮合衣躺在羅漢榻上,似是睡得正香。

楊妡攏一條披帛悄悄拉開了門闩。

月色淺淡如水,斜斜地鋪灑下來,在地上泛起銀白的光輝。翠竹被風吹動,枝葉搖晃簌簌作響。

到底是晚秋,風裏已經有了蕭瑟的寒意。

楊妡不敢出去,只在院中站了片刻就感覺冷風刺骨,慌忙進了屋。

紅蓮被驚醒,見狀吓了一跳,趕緊灌她兩杯溫茶。

楊妡複又躺下,覺得頭開始發沉,睡意也漸漸襲來。

夢裏好像真在喝酒,卻不是二房院,而是一間陌生的屋子,寬門大窗非常敞亮,桌上點着紅燭,床上鋪着喜被,窗戶上貼着紅喜字,就連椅子上也搭着大紅色的椅袱。

竟然是處新房。

而新娘子就是她,蒙着喜帕忐忑不安地坐在床邊。

屋裏再沒別人,只有個看不清面目的丫鬟在她耳邊低語,“……酒裏已放了藥,等姑爺回來,姑娘假意與他喝一盅,姑爺定會睡得人事不知。我這裏備了雞血染就的白帕子,到時候塞在姑爺身下,誰還敢說有假?”

她仍是擔心,雙手不停地抖。

丫鬟索性用力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姑娘不用怕,萬事有我,定能護得姑娘周全。”

兩人正商議着,就聽外面傳來沉重有力的腳步聲,伴随着濃烈的酒氣,一個身穿大紅色喜服的男人闊步而入,直直地走到床邊。

不知怎地,她頭上的喜帕突然就不見了。

男人擡手托起她的下巴,傻傻地瞧着她,“阿妡,你真美……”他的眸子映着燭光,裏面有小火苗在跳動,又黑又亮,毫無醉意。

她吓得要死,磕磕巴巴地說:“将軍,你要不要再喝點酒?”

卻見他起身脫下大紅喜服,裏面竟然還有件紅色袍子,領口與袖口密密地綴着金線繡成的雲雁紋,袍身處沒繡并枝連理,沒有交頸鴛鴦,竟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大雁。

男人低聲解釋:“大雁最是癡情專一,一只亡另一只絕不肯獨活。”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他卻說起死不死活不活,她頓時吓出一身冷汗……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發成功,快被JJ氣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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