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挑唆
楊妡睜開眼, 隔着帳簾,隐隐約約地瞧見紅蓮已起了身, 正蹑手蹑腳地往床邊走。
“什麽時辰了?”楊妡問道。
“卯初一刻, 姑娘今兒倒醒得早。”紅蓮撩起帳簾,挂在床邊銀鈎上, 又将昨夜準備出來的褙子羅裙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
楊妡剛坐起來, 就覺得腦子裏像是有千萬根針紮着似的,又疼又漲,不由“唉喲”了聲,用手扶住了額頭。
紅蓮忙伸手去試, 也跟着“哎呀”一聲,“這麽燙!定是夜裏受了寒,姑娘再躺會,我去找青菱姐姐。”
剛說完, 青菱便進了門, 試一下楊妡額頭,回身就罵紅蓮:“昨兒睡覺前還好端端的, 你怎麽伺候的,夜裏也不驚醒點,常過來看看給姑娘掩好被子?傻站着幹什麽, 還不快吩咐人請太醫,還有使人往松鶴院和二太太那裏都禀一聲。”
“我本是要去的,但姑娘身邊沒人伺候,就想先等姐姐過來……”紅蓮分辯兩句, 見青菱臉色不好,便住了聲,急匆匆走出去。
楊妡笑着對青菱道:“你唬她幹什麽,我躺着沒事,就是起身時頭疼,許是夜裏出了身汗,涼着了。”因想起昨夜的夢,又吩咐聲,“你把盛大雁那只匣子拿過來。”
青菱先端來熱茶,看着楊妡喝了大半,才将匣子取了來。
兩只大雁親密地依偎着,與夢裏那人衣衫上的圖樣雖不一樣,卻給人莫名的相似感。
楊妡擺弄片刻,張氏與府醫先後到了。
府醫仔細地診過脈,篤定地道:“脈相有些浮緩,是外感風邪,寒氣入體所致,風寒并不嚴重,我開個方子,喝上一劑出身透汗就好了。不過五姑娘思慮過重,傷神勞體,長此以往神思不屬精力不濟,于身體大為不益。”
張氏沉默片刻道:“勞煩先生開個方子。”
府醫先開了風寒方子,斟酌一會又寫了個纾緩開解的方子,告訴張氏,“藥補只能治标不治本,要多勸五姑娘心思別太重,經常到院子走動走動也好。”
張氏看過方子應了,吩咐個小丫鬟送他回去順道跟着拿藥。
回到內室,瞧見楊妡已半坐了靠在靠枕上,巴掌大的小臉分明仍是一團稚氣,可眸中卻是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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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伸手理一下她鬓間碎發,嘆道:“都是娘不好,讓你跟着操心。”
楊妡笑道:“我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兒,哪裏操心了?倒是娘為了我吃苦受累不得安生。”
張氏怔怔打量她片刻,長長出了一口氣。
少頃丫鬟按方拿了藥回來,趁着青菱煎藥的工夫,楊妡與張氏一道用了早飯。
腹裏飽足,楊妡覺得困意上來,不知不覺就阖了眼。
夢裏好似還是那間張燈結彩鋪紅挂綠的喜房,男人已褪下外衫,中衣領口敞着,露出健碩的胸膛,隐約可見腹部微微隆起的肌肉。
男人溫和地問:“你吃過東西沒有,餓不餓?要不要喝水?”
她搖頭,“不餓,也不渴……嗯,有點渴,我陪将軍喝盅酒吧。”
男人幽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她,“剛才在席上已喝了許多,再喝就不成了。要不,我給你倒一盅?”
她連忙拒絕,“不用,我吃不得酒。”
“那就早點安歇,”男人側頭看向那個面目不清的丫鬟,“你下去吧。”
丫鬟朝她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行禮退下。
屋子頓時變得狹窄逼仄起來,溫度似乎也高了許多。
男人站在她跟前,将她困在床邊。
往前就是他高大的身體,往後則是繡着百年好合的大紅錦被。
她雙手揪着領口,緊張地抖個不停,不知道是要解開還是要捏攏。
“你別怕,我不會傷着你,”男人低低安慰她,“我喜歡你,阿妡,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你穿水粉色襖子,頭上戴着珍珠花冠,就像桃花仙子下凡。”邊說,邊伸手拂向她臉頰。
他指腹密布着薄繭,慢慢擦過她的臉滑下脖頸,觸到頸間的盤扣,便要去解。
她突然就幹嘔起來,彎了腰扶着床邊嘔了半天什麽都沒吐出來,擡頭卻已是滿臉淚水。
她無力地滑倒在地上,跪在他腳前求懇,“你別碰我,求你別碰我,求求你。”
她的頭碰着他的鞋,是雙精致的麂皮靴子。
他飛快地移開,在屋子裏如猛獸般瘋狂地轉了幾圈,然後蹲在她面前,拉她的手,“你起來吧。”
“不!”她尖利地叫一聲,一把甩開他的手,警惕地護住了領口。
她瞧見他的眸中的光彩漸漸地暗淡下去,然後他猛地起身,一把擡起屋子中間的圓桌,“當啷”摔在了地上……
楊妡一個激靈醒來,只覺得背後汗涔涔的濕冷一片。
那滿桌的杯碟茶壺落地的聲音仿佛還在眼前,碎瓷片紮破她手背的痛楚仿佛就是剛才,可這些總歸比不過那一瞬間她看到那個男人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來得震驚。
那扳指分明就是玉屏山下縱火的男人套的那只。
因為扳指中央有道極明顯的冰裂紋,橫貫在扳指正中央,生生破壞了祖母綠的美感。
楊妡茫然地搖搖頭,揮去這可怕的夢境,卻聽腳步聲響,側了頭去看,是青菱端了藥碗過來。
出過剛才這身汗,楊妡覺得渾身輕松了許多,可想着早點痊愈,便毫不猶豫地把藥喝了。喝罷喘口氣,吩咐青菱找了幹爽衣裳來換下,又重新換過床單,這才覺得舒服了些。
此時的松鶴院,姑娘們剛陪魏氏用完早飯正湊成一堆兒閑談。
三姑娘楊嬌不無關切地說:“也不知五妹妹怎麽了,最近總是生病,明心法師不是說她命理貴重嗎,命旺的人合該體健才是,待會兒咱們一道去瞧瞧她。”
六姑娘楊婧天真地附和:“好啊好啊,不過就怕吵了她養病惹她厭煩。五姐姐以前脾氣最好了,總是笑眯眯的,現在我卻是有點怕她。”
魏氏手裏攥一串菩提子摩挲着,貌似正在聽她們說話,又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楊娥冷眼看着兩人坐在魏氏腳前原本屬于她的位置,沉默不語。半個多月前,她也是這樣給楊妡上眼藥,以前自己覺得是天衣無縫,現在看着卻好像是跳梁小醜,要多可笑便有多可笑。低頭默默地端起茶盅,閑适地喝了一口。
楊姵自然也聽到了楊嬌與楊婧的談話,嘴一撇笑眯眯地說:“五妹妹染個風寒就能扯這麽多,想去看就看看,不想去就不去,別為難自己。”
楊嬌臉上顯出幾分愠色,偷偷睃魏氏兩眼,笑道:“那就先打發個丫頭去問問,等五妹妹精神好點了就過去……也免得過上風寒,吃藥受罪沒什麽,就怕連累祖母及母親她們跟着操心,說起來也是不孝。”
魏氏根本沒把她們的話聽進耳朵裏,她滿腦子想得就是楊遠橋怒氣沖沖雙目發紅以至于差點發狂的樣子。
她只有楊遠山與楊遠橋兩個兒子,楊遠山現在國子監任博士,專講《詩經》,每天沉浸在酷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中,過得如同隐士仙人。
相比楊遠山的風光霁月,楊遠橋從小就聰明機靈,會察言觀色,更得她的喜愛。
她給楊遠山娶了工部侍郎錢家長女,錢氏性子沉穩善于理家,把內宅打理得井井有條,絲毫不用楊遠山分心。而魏明容則開朗爽直,許給精明老成的楊遠橋非常合适。
看兩個兒子過得融洽和睦,魏氏很感欣慰,也極為自豪。
只可惜魏明容沒有福氣,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雖說是命不由人,魏氏仍覺得虧欠了嫂子毛氏。好好的姑娘嫁過來才幾年,怎麽說走就走了?
所以當毛氏提出給楊遠橋續娶張氏,魏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毛氏提出張氏頭五年不得生産時,魏氏也答應了。
誰知張氏是個好生養的,不滿一年就有了身子,魏氏咬咬牙借着楊峼的手給了她一碗活血湯。果然孩子就丢了。
再過一年,張氏又有了身孕,這次她長了心眼瞞得緊,等魏氏察覺,她已經四五個月開始顯懷了。
這麽大的月份落胎對女人來說很傷身子。
好在太醫診出是個姑娘,魏氏這才安了心。
楊妡洗三那天,毛氏來添盆,還帶了一包藥,上面附着方子,說每日一劑,服上一個月三年內就不再有孕。等過完三年,藥效自消。
方子很簡單,就是四物湯的配方多加了一味芸薹菜,不但能避孕,而且能活血化瘀消腫散結,對孕婦很有好處。
魏氏看完轉手給了楊遠橋。
誰知道時隔九年,楊遠橋竟氣勢洶洶地前來質問她,為何壞了張氏身子,是不是覺得他子嗣太多福氣太盛?
魏氏活這麽大年紀沒被人這麽搶白過,吃了此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抓起面前茶壺朝他砸過去。
前陣子她氣急之餘确實罵過張氏生不出兒子的話,但那都是無心之餘,偏偏楊遠橋就抓了話柄來擠兌她。
自己懷胎十月生出來,辛辛苦苦拉扯大,然後費盡心思給他娶妻生子的兒子,為了個外姓女人竟跟她吹胡子瞪眼?
魏氏接受不了,拍了桌子讓滾出去跪着。
那天魏氏一口飯也沒吃,夜裏也沒合眼,大睜着眼睛把往事細細捋了遍,才知道是嫂子毛氏騙了她。
可又有什麽辦法?
毛氏嫁過來不久,她娘親就過世了,毛氏待她真正是長嫂如母。
她頭一次來月事,是毛氏告訴她如何處理,如何準備行經物品;她及笄,是毛氏張羅着操辦;她成親又是毛氏一手操持着嫁妝。
就算毛氏騙了她,可也是為了楊峼跟楊娥,是為了楊家的子孫。
張氏不能生養又是多大的事兒,楊家總不會休離她便是,而且楊峼不也稱她一聲母親?
實在不行,找個好生養的丫頭收房,生個兒子記在她名下不就行了?
說起來,楊遠橋也有十年沒收過屋裏人了。
就這麽個不敬姑婆不教子女善妒好勝的女人卻挑唆着楊遠橋忤逆長輩。
魏氏氣得五髒六腑都疼,對她生出來的楊妡越發沒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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