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自薦

楊峼剛進門就聽到裏屋傳來叽叽喳喳的說笑聲, 緊接着楊妡出來,急匆匆行個禮, “三哥, 我正給阿姵梳頭發,您稍等會兒喝杯茶, 馬上就好”

“你去吧, ”楊峼莞爾,接過青菱端來的茶盅,捧在手裏下意識地摩挲着杯壁。他不是第一次到晴空閣,但前兩次都是在院子裏說話, 倒是頭一次進到屋裏來。

屋裏布置得很別致,博古架上沒放瓷器或玉石擺件,而是擺了一溜廟會上買來的竹編或者藤編的桌椅板凳以及雞狗貓兔等東西。還有一對布老虎,兩只碎花布做成的大公雞。

牆角高幾上養了兩盤水仙, 因着屋裏熱氣足, 水仙已結出花骨朵,散發着淡淡幽香。

處處彰顯出小姑娘家的匠心與巧思。

沒多大工夫, 楊姵與楊妡一道出來。楊姵笑眯眯地撥弄下腮旁辮子,歪着頭問:“三哥,你覺得我梳這樣頭發好看嗎?比起昨天怎麽樣?”

楊峼訝然, 他極少注意姐妹們的衣着打扮,根本不知道昨天楊姵梳成什麽樣子,可為了哄她高興,便毫不猶豫地點頭, “比昨天好看。”

楊姵一眼就識破他的假話,笑道:“三哥最會哄人,你說跟昨天哪裏不一樣了?”

楊峼怎可能答出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楊妡跟着“咯咯”笑,給楊峼出主意,“以後阿姵再問,三哥就說都好看,各有各的好。”

楊峼點頭受教。

笑過鬧過,楊妡看向楊峼問道:“三哥有事兒?”

楊峼支吾着說不出來。

他剛從楊娥那邊的流雲軒過來,楊娥見到他委屈得不行,一邊訴說張氏母女如何擠兌毛氏,一邊哀嘆自己好好的及笄禮被楊妡毀了,又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三哥,及笄禮是一輩子的事兒,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倒黴,以後別人提起來只會說五妹妹不敬不孝,哪裏會提到我半分,我這個及笄禮不就白過了。”

今天賓客多,在晴岚雅築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多,上午發生的那點兒事,吃過午飯就傳遍了整個府邸。

楊峼嘆一聲,“外祖母有時候性子太過耿直,當時那種情形,你該攔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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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娥低頭不語。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姐妹們本都該讓着她,讓她出頭拔尖,楊妡偏生穿得那麽奪目,而且不安安生生地坐着,非得四處走動顯擺自個容貌。

所以剛開始她看到毛氏沖楊妡發難,心裏還暗自歡喜。沒想到後來毛氏竟然失控,連“賤人”這種上不得臺面的話都嚷了出來,她一下子給傻了,以至于楊妡問她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這會兒楊峼問起,她抱怨的話脫口而出,“我哪裏攔得住?都怪五妹妹,外祖母上了年紀的人了,讓她說幾句怎麽了,說得對就改正,說得不對以後也是個警戒。她倒好,明知道是我及笄,偏生鬧死鬧活的……外祖母都氣得暈倒了,肩膀摔了好一塊青紫。”

楊峼看着她含恨帶怨的雙眸,心底忽然湧起無限悲哀。魏明容去世時,楊娥才剛一歲,府裏長輩憐惜她自幼喪母不得母愛都寵着她,同輩的兄長姊妹也都讓着她。魏氏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自私自利唯我獨尊的性情。

按理說,晴岚雅築之事,最委屈的莫過于楊妡。當着那麽多夫人小姐,平白無故地被人一通罵,而且還是用那麽不堪的詞,換成誰都沒法忍氣吞聲吧?

尤其楊妡年紀還小,被氣哭也是情理之中,怎可能是故意擾亂楊娥的及笄禮?

楊峼溫聲安慰楊娥幾句,又細細地講了些待人接物、與姐妹相處的道理。

楊娥神情木然,雙唇倔強地抿着,也不知到底聽進去沒有。

楊峼無語地搖搖頭,從流雲軒出來就到了晴空閣。

沒想到楊妡根本沒把上午的事兒放在心上,反而跟楊姵有說有笑的。

楊峼沉吟片刻,開口道:“今天外祖母失态,讓五妹妹委屈了,我替她給妹妹陪個不是。”躬身對楊妡一揖。

楊妡側身避開, “跟三哥不相幹,”頓一下,正色道:“三哥是志向遠大之人,不要把精力耗費在這些內宅瑣事上。三哥放心,我雖然不主動惹事,但也絕不忍氣吞聲,總是會把受到的委屈還回去……說起來也沒多大點事兒,以後親戚間議論起來,被非議那個肯定不是我。”

楊峼一愣,不由着意地打量她幾眼——家常穿的天水碧夾棉襖子,湖藍色的羅裙,頭發梳成簡單的纂兒盤在腦後。臉上脂粉未施,卻是唇紅齒白,一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明淨透亮,帶着些許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沉靜。

小小年紀卻說出這樣通透的話。

楊峼微微一笑,伸手理順她腮邊幾根亂發,“妹妹說的對,三哥受教了。本來也是打算大哥成親後約同窗到江南一游,自古江南出才子,又有許多知名書院,想一一拜訪。”

楊妡笑道:“那三哥幾時回來,別錯過明年秋試。”

“不會,跟同窗一起,興許還能結識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屆時一同回京,誤不了會試。”

楊姵也跟着笑道:“三哥遇到什麽新鮮好玩的可要給我們帶回來。”

楊峼含笑答應。

楊妡打趣她,“你不說給三哥準備議程,先忙着伸手要東西。”

楊姵“切”一聲,“大哥三月初六成親,三哥怎麽才得三月中旬才走,慢慢準備也不遲。我給三哥做兩雙襪子,你準備送什麽?”

楊妡撅了嘴賣關子,“不告訴你。”

楊峼看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鬥嘴,适才郁積在胸口的濁氣頓時一消而散。

晴岚雅築的事兒也傳到了住住雅正樓的馨月耳朵裏。

月上中天時,馨月伸出潔白如嫩藕的手臂慢慢地給楊歸舟捏着肩膀,不解地問:“聽說大戶人家挑兒媳婦都很講究,當初徐大家的姑娘怎麽就選中魏家老夫人了?”

楊歸舟身體得到了滿足,心情也變得不錯,耐心地解釋,“毛氏之父與先先武定伯乃是同袍,兩人一同鎮守寧夏共過生死,酒酣耳熱之時就交換信物結成了兒女親家,後來毛氏父親又因替武定伯擋箭身亡。要是沒有擋箭這回事興許找個理由就把親事退了,可先是有約,後是有恩,徐夫人再不滿也不可能背信棄義。毛氏做事雖沖動,為人卻不壞……今天或許事出有因。”

馨月淺淺笑道:“馨月愚鈍,可我總覺得毛夫人已是花甲之年,即便有天大理由也不能那樣對待五姑娘,而夫人竟也半句話沒有,倘或是我,怕要寒了心。也不知道五姑娘以後好不好說親?”

在自己家裏,當着自己的面,自己的孫女被個外人辱罵,魏氏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隐隐有責備孫女之意。

楊家幾位姑娘都眼睜睜地看着,推人及己,肯定對魏氏有所失望。

賓客們也都看在眼裏,未必不會對楊妡有偏見,即便沒有,也會覺得楊妡在楊家不被重視。

求親的人自然就少了。

楊歸舟人老成精,稍思索便明白,眸色漸冷,卻終是考慮到要在馨月面前給魏氏留點面子,沒有罵出“蠢婦”兩個字。

馨月點到為止不再多言,倒是起身倒了杯溫茶伺候楊歸舟喝了。

魏氏既然已經大好了,納姨娘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

過完臘八,馨月就到松鶴院給魏氏敬了茶,正式搬到松鶴院的西跨院去住,成了月姨娘。

魏氏可不像毛氏那樣沒腦子,自降身價跟個姨娘争風吃醋。

頭一天月姨娘早早地過來請安,魏氏正由羅嬷嬷伺候着梳頭,便想給她個下馬威,遂吩咐瑪瑙,“說我還沒起,讓她在外頭等着。”

瑪瑙原話傳給月姨娘。

月姨娘笑笑,乖順地站在了廊前。站不到一炷香工夫,也不知怎麽,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臘月天,地凍天寒的,躺久了會出人命。

瑪瑙不敢耽擱,忙吩咐人将月姨娘送了回去,又特特請了府醫瞧病。府醫診過脈之後,說是體虛外加寒氣入侵所致。

楊歸舟下衙聽說月姨娘請安沒能進門,在外面凍得暈倒了,氣得把魏氏常用的一只繪着牧童短笛的粉彩茶盅摔了。

待得七八日,月姨娘身體好轉又颠颠地請安。

這次魏氏不敢讓她在外面站着,就讓她屋裏伺候茶水。月姨娘穿身淺淡的柳綠色夾棉襖子,腰肢纖細,走起路來如弱柳拂風。魏氏看着不順眼,喝一聲“倒茶!”月姨娘手一抖,剛沏好的茶就潑在了自己腕上。

魏氏恨得牙根癢癢,又讓人請了府醫來。

等到楊歸舟下衙,月姨娘伺候他與魏氏用飯時,有意無意地露出了手腕。

雪白皓腕上一片紅,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見。

月姨娘實話實說,說是自己不小心燙得,可她眼中盈盈蘊着淚珠,時不時瞟向魏氏,那眼神要多膽怯就有多膽怯。

楊歸舟豈能瞧不出,“咣當”一聲撂了飯碗。

從此月姨娘再不到魏氏屋裏請安。

兩次鬥法,魏氏都落了下風,氣得心口疼。偏偏隔壁月姨娘最愛彈琴,琴聲飄飄悠悠地越過牆頭飄進了正房,直往魏氏耳朵裏鑽。

曲子要麽是歡天喜地的杏花天,要麽是纏綿悱恻的長相思,怎麽鑽心怎麽來。

魏氏天天尋思着好好教訓月姨娘一頓,根本沒有心思再教導姑娘們誦讀女四書。

楊府堅持了十年之久的晨讀被迫中斷。

葉姨娘聽聞,感慨許久,她自诩也是滿身與正室鬥法的本事,只苦于無用武之地。自打她進門,錢氏就當着楊遠山的面前說不用她請安,也不用她立規矩,怎麽随意怎麽來,只別忘記她當姨娘的身份。

這些年,錢氏就沒把葉姨娘放在眼裏,就跟府裏沒這個人似的,倒是換得楊遠山不疊聲地誇贊,誇錢氏大度,有宰相撐船之風。但凡葉姨娘吹點枕邊風,楊遠山都是偏向着錢氏說話。

晨讀中斷,姑娘們面上不說,可心裏都笑開了花。

至少不用每天早上頂着冷風提着燈籠往松鶴院跑,而且還能晚起小半個時辰。

楊妡更是睡到大天亮,恨不得連早飯都縮在被窩裏吃。

只是再冷的天氣,楊姵也記着張氏的吩咐,風雪不誤地拉着楊妡到花園裏走動。

一天天日子過得飛快,倏忽間就到了除夕夜。

團圓飯前,楊府阖家到位于花園西北的祠堂祭祖。楊歸舟帶着兒孫們進供着擺着祖宗牌位的裏間燒香磕頭。魏氏則帶着錢氏與張氏在外間準備三牲香燭等物,而楊妡楊娥這些遲早要嫁到別人家的姑娘們只能靜靜地站在外面等。

北風呼呼地刮,祠堂四周遍植蒼松翠柏,更顯陰森。

楊妡凍得瑟瑟發抖,幾乎堅持不住了,楊歸舟等人才紅着眼圈自祠堂出來。

團年飯擺在松鶴院。

羅嬷嬷與珍珠瑪瑙等人已擺好了杯碟碗箸,只待人到齊就上菜。

幾位姨娘恭順地貼着牆邊站着,一年中,她們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在阖府上下的宴席上露個面,故而個個打扮得整齊又體面。

楊妡淡淡掃一眼,林姨娘與薛姨娘都是丫頭提上來的,舉止都很本分,低眉順眼的。葉姨娘卻雙眼亂轉,打扮也出條,穿了件顏色極豔的茜紅色滿池嬌杭綢褙子,羅裙卻是用了純正的寶藍色。茜紅配着寶藍,想不讓人注意都難。

縱使葉姨娘穿着奪目,卻仍是掩不住月姨娘的風采。

月姨娘穿藕荷色夾襖,裙子是墨綠色十六幅湘裙。這兩種顏色都很挑人,穿不好的話極顯老氣,可穿在月姨娘身上卻完完全全将她白淨的膚色纖細的腰肢襯托了出來。尤其襯上她沉着淡定的神情,如牆角野菊般,不打眼,可見了就難以忘懷。

不用問就知道,月姨娘定然是出自杏花樓。

杏娘的教導就是遠看着要靜,近瞧了要騷,玩起來要野,上床後要浪。沒得跟對面煙翠閣似的,見到個男人就往上撲。

所以杏花樓當紅的姑娘大都是看着娴靜文弱,其實內心很能放得開。

楊妡正打量着,忽見月姨娘擡頭往自己這邊掃了眼,唇角露出淺淡的微笑。

楊妡只作沒看見,神情淡然地坐到了楊姵旁邊。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宮裏舉行大朝會,楊歸舟與楊遠山進宮朝賀,魏氏與錢氏有诰命在身也得進宮給皇後拜年。

楊妡與楊姵在家裏把過年添置的衣裳挨個試了遍,又搭配上各色首飾梳成不同發髻,每人搭配了五六身能見客的出門衣裳,真正也忙得不停。

大年初二,武定伯魏劍鳴帶着魏府老少爺們齊齊來拜年。

時隔數月,楊妡又一次見到了魏劍嘯。他穿紫紅色團花錦袍,方正的臉上一團和氣,手裏捏一把封紅,笑着給楊家姑娘一一分發。

及至發到楊妡跟前,他含着笑的眼眸倏地狂熱起來,像是燃着一團火,恨不能立時把楊妡燒得灰飛煙滅。

楊妡心頭一悸,屈膝福了福,少頃昂起下巴,清脆地道:“祝三舅舅新春大吉,萬事順遂。”

魏劍嘯“呵呵”笑着,目光緊緊地盯着楊妡,“借五姑娘吉言,一定順遂,一定順遂!”

楊妡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片刻移開視線,這才注意魏璟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邊,同樣遞給她一個封紅,溫柔地說:“恭賀五妹妹新春。”

楊妡含笑接過,“多謝二表哥。”

一冬未見,魏璟覺得楊妡似乎又漂亮了些,圓乎乎的下巴有了動人的輪廓,眉目間也開闊了許多,隐約露出少女的風姿。

她已經十歲了,有些打算早的人家都開始相看人了。

楊妡長這麽好看,應該有許多人願意求娶吧。

想到祖母毛氏提及她時眼中不加掩飾的憎惡,魏璟心中就如壓了一塊重石,沉甸甸的地痛。

原本他并沒怎麽留意楊妡,就覺得她生得顏色極好,卻很沉默。

沒想到廣濟寺一見,楊妡的樣子就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海。

那天,他見有個女子哭得傷心,出于好心勸說一句,沒想到竟然是楊妡。

她擡起頭,眼中分明蘊着淚,眸底又像燃着火,俏麗的面頰滾着兩行晶瑩的珠淚,看上去楚楚可憐,言語卻是毫不客氣,“我就在這裏哭一哭怎麽了,有本事你讓主持把我趕出去?”

魏璟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水般的柔弱,火般的熾熱,既有孩童般稚嫩的面孔,又有婦人般動人的柔媚,幾種完全不相幹的特點毫不違和地交融在她身上。

那一刻,他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魏劍嘯冷眼瞧着,忽而唇角露一絲笑,趁着旁人不注意之際,悄悄湊到魏璟耳旁,“我能幫你得到五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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