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實情

既是魏珞自請離府, 毛氏豈有不應的,當天夜裏就做了決定。

秦夫人與魏劍嘯的妻子陸氏本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都不出聲, 唯獨王氏哭得梨花帶雨,匍匐在毛氏腳前哀哀懇求, “母親, 阿珞還是個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哪裏就容得他自作主張了?而且他來京都不到半年,何曾知道到何處結識勾欄瓦巷的女子?阿珞自幼喪父, 少不得倚仗大伯與三叔教導他,如今……話傳出去,阿珞年幼,自是論不到門楣上, 可別人不免議論, 咱府裏可真是大義滅親,什麽樣的屎盆子都能往自己家人頭上扣。”

一行分辯一行哭泣, 只哭得跟個淚人兒一般。

秦夫人聽了隐隐皺眉,這事兒被抖摟出去,的确對魏府并無好處, 尤其現在魏劍鳴當家,別被人指責待侄兒刻薄。想一想,開口勸道:“請母親再斟酌一二,阿珞縱有天大的不是, 總歸是一家人。他這般年紀,怎能獨自過活?”

毛氏冷着臉開口,“都說他小,可這點年紀學什麽不好,學人家章臺走馬?學人家忤逆長輩?你們看過老三的臉沒有,哪有小小年紀這般狠辣的?你們現在心軟,等到哪天他把魏家面子都丢盡了,還有什麽話說?咱們魏家得爵不容易,當年跟隔壁楊家一同經過多少風雨才持續到現在,不能因為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好湯。”默了片刻,聲音放軟了些,“那就這樣吧,把秋聲齋拾掇出來給他,再撥兩個人過去伺候,要是旁人問起來就說他要科考舉業,在那裏潛心苦讀,也算成就他的臉面。”

秋聲齋是所三開間帶兩耳房的一進院落,位于花園西北角,早些年曾借給進京投奔的窮親戚住過,裏面鍋碗瓢盆被褥器具一應都齊全,不過秋聲齋離祠堂近,周遭種着成片的松柏,大白天過去都感覺陰森可怕。自打窮親戚搬走之後,裏頭再沒住過人,也少人打理,眼下也不知成了什麽樣子。

可毛氏已經做出了讓步,再多說也無用,衆人均都沉默了,唯獨王氏仍俯在地上小聲抽泣。

魏劍鳴将長輩的決定告訴了魏珞,“……中間有道角門通着,跟在府裏一樣,外頭人提起來你面子上也好看,将就着住幾年,好生養養性子,等老夫人消了氣,仍回來住着。”

魏珞淡淡一笑,“多謝伯父,等我搬過去就把角門封了吧,我有沒有臉面無所謂,別影響二哥跟三叔長進就好……得空還請伯父到衙門走一趟,那處院子過到我名下才住的安心。”

魏劍鳴碰了個軟釘子,臉面險些挂不住,忍着氣道:“你既然這樣執拗我也不好說什麽,回頭讓阿璟帶着管事去走一趟,我把話撂在這裏,你哪天後悔了,別哭着回來找我。”

魏珞笑道:“那就明天,早辦完早利索。”

第二天魏璟便帶着印章圖紙等物與魏珞一同往順天府衙作交接,許是覺得愧疚,魏璟還額外将秋聲齋後面一片大約兩畝地的菜園子劃給了他。

等官府重新造冊寫了屋契,兩邊各自描紅畫押,最後蓋上官府大印,魏珞将自己那份契書收好,對魏璟道:“二哥以後還是離三叔遠點為好,三叔那人滿腹壞水,別因他毀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我……”魏璟臉色紅漲,吱吱唔唔地道,“我自會辨明事理,三弟也好自為之吧,以後有什麽為難之事,我能幫的肯定會幫。”話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

魏珞看着他身着寶藍色錦袍,近乎狼狽逃竄的身影,默默地搖了搖頭。

前世,魏璟真的是前程似錦,身為武定伯府世子,又有出衆的才學,春闱裏名次極靠前,甚至有人說他極可能名列一甲。

只可惜被楊峼揍了一頓,從此與官場失之交臂,而且連子嗣也不能再有。

毛氏既痛且氣,卧床不起,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魏劍鳴丁憂在家,思量許久,決定從魏劍嘯的孫子輩中選一個過繼到魏璟名下……

***

聽了魏珞那句話,魏璟大驚失色,感覺藏在心底的秘密被發現了似的,回府之後,顧不得跟魏劍鳴回禀事情處理的經過,先一步進了自己院落。遣退跟随的小厮,掀開床上鋪着的褥子,在褥子與墊子夾層掏出一本畫冊。兩手哆嗦着打燃火折子,将畫冊點着,扔進了炭盆裏。

火苗卷着火舌燃燒起來,畫冊上用炭筆勾勒得男女被映照得越發清楚,有的是女子被蒙了雙眼,有的是女子被捆住手腳,還有的女子赤了身子,上面條條傷痕。

那夜自燈會回來,他幫魏劍嘯上過藥之後,魏劍嘯就找出這本冊子翻給他看,告訴他男女間的花樣有多帶勁兒,又替他懊悔不該半途而廢……這幾天,他夜夜看着畫冊入眠,想象着楊妡跪在他面前痛哭、哀求、乖巧地侍奉他。

看着火苗一層層卷上來,那些紙頁在火中打着滾兒,魏劍嘯心跳如擂鼓,發狂般一把将冊子從炭盆裏拽出來,用力踩滅了上面的火焰。

冊子被燒了不少,好在後面幾頁只有邊緣被燒了,上面圖畫仍能看得清楚。

魏璟蹲在地上,手指撫在女子不着寸縷的身體上,腦海中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觸及楊妡頸項時的美好感覺。

那樣的柔滑細膩,如同上好的細瓷。

可轉瞬間,眼前又出現了楊妡憤怒的眼眸,像火箭般戳進他心底。

魏璟覺得自己要瘋了,心中像是有兩個小人在争鬥。一個說,他實在是因喜歡楊妡不得已而為之,以後肯定會對她好,而另一個卻不停地鄙視自己,說自己枉讀多年聖賢書,簡直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兩個小人争論不休,魏璟臉色越來越灰敗,終于忍不住嘶喊一聲,奮力将畫冊撕得粉碎,複又扔進了炭盆裏,眼睜睜地看着畫冊完全燒成灰燼。

過了良久,魏璟才洗把臉重新換過衣裳走出了屋門。

毛氏巴不得魏珞當天就搬走,離得遠遠得免得惹自己心煩,可秦夫人顧及臉面,想着人既然要走,無需把事情做得太絕,所以打發小厮将秋聲齋破爛的窗戶修繕好,重新上過漆。又吩咐婆子事先燒了炕,将屋內的器具用品一一擦拭洗涮了一遍,被褥帳幔等等俱都換成可用的。

五天後,魏珞将自己屋裏的物品整理好,盡數搬了過去。

魏家的幾位姑娘少爺均遣下人送了禮物以賀喬遷之喜,有的送筆墨,有的送硯臺,有的送盆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禮數都到了。

唯獨魏珺是親自來的,站在秋聲齋仍顯荒廢的院子紅了眼圈,“早知道仍留在寧夏不回京都了,在這裏有什麽好,祖母不待見,伯母嬸子也當咱們是外人,平常做點什麽還得小心翼翼地看別人臉色,哪兒比得上在寧夏舒心……三哥也別怪娘,娘實在是盡了心的,但是說話沒有份量。”

魏珺與魏珞并非一母同胞,魏珺與魏玹乃王氏所出,魏珞則是庶生,其生母早早就過世了。

王氏待魏珞不算好,但也并沒有薄待他,故而兄妹三人相處還算融洽。只因魏珺性子爽朗大方,又兼與魏珞只差一歲多,兩人在一起玩得時間更久,更合得來。

魏珞微笑地看着她,“在京都有京都的好,至少出色的男子比寧夏多,過不了兩年你就該出閣了,這陣子且勉強忍耐着些。”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一世魏珺是嫁給了工部營繕司一個姓袁的郎中的兒子,那人雖然官職不顯,但家風頗好,魏珺嫁過去頭一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深得婆家器重。倒比魏琳要幸福美滿得多。

聽到魏珞這般說,魏珺哀傷盡散,面上卻顯出赧色,“三哥就知道取笑我,除了隔壁姑祖母家幾位表哥,我可沒見過哪個出色的。而且,表哥們都太文弱了些,我擔心他們能不能張得了弓。”

魏珞想起未來的那位夫婿,只有比楊家少爺更瘦弱,長得跟竹竿似的,不禁加深了笑意,“又用不着他們上戰場打仗,文弱點也沒什麽。”

兩人說笑會兒,魏珺告辭回去,見到王氏道:“娘放心,三哥好得很,并沒有頹廢哀傷之意,我看着比往常還歡喜。”

王氏掏出帕子輕點一下眼窩,悲悲切切地說:“胡姨娘去得早,我只把他當成自己所出,眼看着他被攆走,自己卻半點勁兒使不上,真是愧對你爹,也對不住胡姨娘所托。”

魏珺勸道:“娘別難過了,咱們在府裏什麽地位,三哥怎會不知道?他對你只有感激的份兒,怎可能抱怨?”

王氏長籲短嘆片刻,叮囑道:“往後你多去那邊看看,順便也瞧瞧你三哥跟什麽人交往,別真的跟那些潑皮混混玩在一處,被他們帶壞了。早先寧夏那邊陳将軍說有事會寫信,也不知有沒有信來,我這心裏總是放不下。”邊說又紅了眼圈。

魏珺忙勸慰道:“我經常過去看看便是,陳叔說有事寫信,如果沒寫定然是沒事。娘不用擔心,而且,就是打仗離着京都也是十萬八千裏,過不到這邊來。”

“你這孩子,當年你爹豁出命去守住了邊境,我哪裏能放得下……”王氏又唉聲嘆氣半天,才慢慢收了哀色。

***

魏家的事兒,沒幾天就傳到了楊家人的耳朵裏。

楊妡正在繡香囊,準備在裏頭放些冰片樟腦等香料,一來犯困時可以安神醒腦,二來可以驅散蚊蠅飛蟲。

她選了墨藍色錦緞做底子,上面繡兩朵白玉蘭,既簡潔又大方。

此時,她正屏着心神繡玉蘭花嫩黃色的花蕊,便聽張氏悠悠嘆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前兩次見面覺得寧夏回來那個魏老三挺知禮數,沒想到竟做出那般醜事,為個勾欄女人把親叔叔給揍了一頓。武定伯也是心善,這種人就該早早除族,免得家族蒙羞……”

楊妡聞言手下一抖,針刺破指尖,沁出一絲血珠,楊妡忙噙在口中吮了,問道:“娘說誰被攆了?”

張氏鄙夷道:“就是那個魏珞,跟魏劍嘯為個女人争風吃醋,被武定伯攆出府……也沒出府,還住着府裏院子。”

楊妡大震,因怕張氏擔心,燈會上發生的事兒她并不曾說出來,可眼下聽到魏劍嘯颠倒黑白冤枉魏珞,心中的不忿再也壓制不住。她把繡了一半的香囊放下,忽地跪在張氏面前,沉聲道:“娘,我有事告訴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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