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稀稀尾聲

距離公主府建成已經一月有餘,原本備好了瓜子板凳的吃瓜群衆卻沒見過公主踏入季府半步,這讓廣大人民百姓很是失望。

而傳聞中沒踏入過季府半步的辛回,正順着梯子爬到牆頭,夠牆那邊的果子。

在下面扶梯子的晴好心驚膽戰地望着,真的不明白自家公主怎麽了染上爬梯子這個癖好。

辛回使勁地想将手再伸長一些,可是那果子偏偏就還差那麽一點,委實可恨。辛回氣惱地甩了甩手,目光下移,就看到了樹根旁邊的地上,橫放着一架木梯。她眼珠一轉,解頤一笑。

季獻踏入後院時,見到的便是一張躲在綠葉中的顧盼流轉的臉。辛回見季獻在那邊,立即向他招了招手,笑着說道,

“季卿,快過來與我扶一扶梯子,喏,就是下面的梯子,你将它靠着牆立起來就行。”

季獻順着她的指示,看到了那副倒在地上木梯,無奈地走過去,将那梯子靠着牆架了起來。辛回翻上牆頭,又蹑手蹑腳踩在另一副梯子上,緩緩地向下挪動,小半盞茶的功夫,才順利地踏在了季府的地上。

辛回拍了拍手,對着季獻指了指樹上,無辜地說道,

“沒辦法,那頭的果子都被摘的差不多了,這邊的摘不到,所以到你家院子來方便行事。”

季獻看她爬梯子看得心驚肉跳的,便說道,

“公主要是想吃,只需吩咐臣一聲便好了,不必親自摘。”

辛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心裏腹诽道,道理是要聽的,果子是要摘的,這梯子嘛也是要爬的。

在季府後院的亭子裏,只見一個雪青色錦繡裙的姑娘一手拿着着杏子啃着,一手捏了本書,不消半個時辰,石桌上的一盤子杏果便見了底,而另一邊原本專心致志處理公文的青衫男子卻立即注意到了石桌旁的動靜,他手上不停地提筆寫字,淡淡地說了一句,

“生果吃多了該腹痛了,适量為好。”

辛回熄了想在摘幾顆的心思,站起身來,提了提裙子,說道,

“既然沒得吃了,那本宮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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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獻也站起身來,朝辛回拱手揖了一揖,辛回見他禮數周到得很,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撇了撇嘴便轉身翻牆走了。

辛回自從到了凡間,才有了時間過得很快的感覺,不過彈指間,又是兩年的光景。

這兩年來,辛回不時便翻牆往季府跑,有時是為了什麽吃食,有時是為了一本閑書,有時甚至是毫無理由的,就是無聊了想去逗一逗季獻。

這麽一蹉跎,清晏公主終于從二十二歲的剩餘公主變成了二十四歲的剩餘公主,這下皇帝不急皇後急了。一直忙着給辛回相親,半年來,相了好幾十個所謂的青年才俊,皆被辛回花式吓跑了。

原本辛回以為這以後的每一半年恐怕都要在相親中度過,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匈奴終于還是對大陳用兵了。

邊關告急,不過回京兩年的劉桓又自請前去抗敵。今時不同往日,劉桓在邊關歷練過六載,對邊關的情形自然十分熟悉,不管皇後如何反對,皇帝還是派了劉桓出兵。

辛回得知消息時,劉桓已在點兵準備出征了。這一次同上一次不同,此次是戰場上的厮殺,肯定是兇險萬分。辛回雖然擔心,卻也知道,這一切皆是命格簿子上寫好的,劉桓經此一役,才算是被皇帝認定為儲君,可是她忘了,命格終究抵不過人為。

自劉桓走後,辛回便日日進宮陪伴皇後,而季獻自然也是整日整日地忙。戰報頻頻傳回京城,聽聞此戰打得十分膠着,已經整整兩個月,雙方依舊僵持着。

又過了一月,劉桓所在的上疆城被匈奴圍困,戰況不容樂觀,劉桓上了折子,請求從河間調兵,皇帝允了,立馬傳旨至河間郡。

原本安定的中原這一下也是人心惶惶,百姓開始擔憂匈奴破了上疆城,直上吳都,那離中原地段便也不遠了。此時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五皇子劉桓身上。

可是劉桓敗了,上疆失守,因為河間的軍隊比預計的時間晚了整整三日,這三日,城中彈盡糧絕,劉桓誓死同上疆城共存亡,最後被匈奴的大将生擒。河間軍與匈奴在青銅關對峙,匈奴經過一戰,還未徹底恢複過來,可是他手中有皇子作為人質,一時間,河間軍也不敢擅動。

匈奴發起戰争也不過是為了資源,匈奴地處草原戈壁,以畜牧為主,可是不過一場瘟疫,牛羊死沒了,他們便打起了陳國的主意,這下有了人質,自然更願意用人質來換更多的東西,而不是耗着繼續打下去,于是便提出和親。

只要與大陳聯了姻,也不怕陳事後反悔,又來秋後算賬,因此還指名了要皇帝的親生公主和親。

如今皇帝膝下還未成親的成年公主,便只有清晏一個。

匈奴可汗的手書傳到京城後,皇帝便開始了思量。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公主,都是皇後嫡出,可是皇子是個有用的能帶兵的皇子,可公主是一個大齡未嫁時常給皇室抹黑的公主。幾乎一瞬間,皇帝便做出了決定,可是于一個父親來說,他又自覺對不起清晏。

辛回知道匈奴要求和親的消息時,她正準備去椒房殿,想了一想,又折了回去,待到了亥時,她估摸着,季獻應該已經回府了,便又翻牆進了季府,甫一落地,便看見季獻掌了一盞風燈,獨自一人站在亭子裏。

她笑着走過去,對季獻說道,

“季卿是在等本宮麽?”

季獻眸色幾經轉變,最終也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将辛回望着,并不開口。

辛回想着,恐怕他已經知道自己要被用來和親了,所以連請安行禮的禮數都忘了,只是憐憫地看着自己。季獻有些掙紮,他看着辛回穿着單衣立在夜風中,身形纖弱,像是即刻便要随着風飄走了一般。

他覺得自己應當說些什麽,就算只是說兩句“更深露重”的廢話也行,可是他開不了口,一出了清心殿,他便等在亭子裏,直覺告訴他,他會來找他,可是她真的來找他了,他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辛回站在風裏有些冷,那風仿佛也吹進了心裏,呼嘯而過,刮成一片荒蕪,她依舊笑着說道,

“今日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也是最後一次問你。季獻,你敢不敢娶我?”

季獻只是站着,眼中的神色愈加複雜起來,風在燈上打了個轉,勾的燭火幾番明暗,火蕊倏地跳動了一下,那點微弱的光終于滅了。

世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季獻目光卻還是緊緊鎖在眼前人身上,他隐約看見辛回手負在身後,然後就聽見她如同往常捉弄人那般促狹一笑,說道,

“季獻,我知道,你不敢。”

語畢,便見她身形移動,往後走去,回了公主府。

第二日,清晏公主進宮,自請前往和親,換回自己的親弟。

辛回出嫁那一日是個大風天氣,不過初秋時節,京城外的樹便開始撲撲簌簌地掉葉子,風一刮,便是一群紛飛飄落的蝶。

不知道塞外是個甚麽模樣,有沒有春華秋謝的葉,有沒有悠然居令人聞之便食指大動的八寶鴨,有沒有喜歡穿着一絲不茍還總愛垂首說“微臣不敢”的男子。

季獻隐在城牆邊上,看着那時常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姑娘穿着大紅嫁衣出了城,那嫁衣紅得鮮亮,有一瞬,他仿佛生出了幾分錯覺,那紅色蔓延開來,染紅了天,染紅了地,染紅了他的目之所及的所有。

公主的送親隊伍出了關,進了匈奴的草原,那廂上疆城終于解了急,劉桓被放回。他重獲自由後便聽說自己的阿姐和親到了匈奴。他想去追回阿姐,可是有人将他打暈帶回了京城,不過剛到京,送親的一名侍衛便滿身是血的快馬趕了回來。

那侍衛跪在正早朝的大殿上,顫着聲音哆哆嗦嗦道,

“清晏公主在大婚當晚手刃了匈奴的可汗,而後......而後自裁了。”

皇帝聽聞心頭一泠,想起那日,自己向來最為寵愛的女兒跪在大殿裏,從容平靜地說道,

“父皇,兒臣願前往匈奴和親,兒臣身為大陳公主,享榮華富貴,便也該擔公主的責任,以己身為大陳的江山社稷盡幾分綿薄之力,只是兒臣走後,希望父皇帶回桓兒,善待母後,還有......替季獻指一位身世清白,賢淑純良的好姑娘。這是兒臣最後所求。”

皇帝疲憊地閉了閉眼,原來,他從沒有看懂過自己這個自诩最為寵愛的女兒。

季獻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聽到“自裁”兩字後,便只覺那侍衛的聲音起起落落,片刻後,他看見侍衛嘴巴在動,群臣也好似在不停地議論,可是他什麽也聽不見了,整個大殿像是虛幻的一幅畫,人在動,他卻聽不見半點的聲音。

可是就算聽不見,他卻依舊保持一副百官之首應當有的從容神色,他從容地跪了安,從容出了皇宮,從容地回了府,一直到了自己的書房,他都沒覺着自個有什麽不好,就是世界太安靜了一些。

他覺得自己甚至還能從容地讓管家去請個大夫回來,替自己瞧一瞧這突然失聰的耳朵,下一刻,他喉頭一甜,便吐出一口血來,靈臺尚且清明的最後一瞬,他好像聽見有一個姑娘在他耳邊笑着說,“季獻,我知道你不敢”。

那笑聲初聽時只覺是促狹頑皮,後來一遍一遍環繞于耳,越聽越覺凄涼絕望。

那夜在黑暗中,他沒有看見,那逞強的姑娘淚流滿面地強笑着說,“季獻,我知道,你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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