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生離(捉蟲)

春風撫面的時節,窗外的海棠開足了顏色,花沾露水,一簇簇迎着晨光,霎時耀眼起來,倒是給屋內冰冷的擺設添了幾分可愛。

只是屋內的情景就不怎麽雅致了,燕殊嘴裏包了一大口燕窩粥,手裏還抓着兩個饅頭,一副不吃撐不停口的架勢讓辛回頻頻翻白眼。

“我說殊公子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吃窮我将軍府的麽?你多久沒吃過飯啦?”

燕殊咽下那口粥,抽空道,

“我還不是為了來看你,一路上連飯都來不得空吃。”

辛回選擇性忽略了他的油嘴滑舌,看着燕殊風塵撲撲還透着狼狽的模樣,試探着問道,

“你該不會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吧?”

燕殊吃東西的手一頓,随後調笑道,

“小爺我可是燕國公子殊,誰敢給我麻煩。你不要每回見了我就巴望着我的不好,不就是一枚劍穗麽?值得你這般記挂,總想着收回去。”

辛回撇嘴,想來也是,若是燕殊出了事,那必定是燕國出了事,而燕國出事自己這将軍府怎會沒有消息來。

燕殊三兩下喝完了粥,淨了口,從懷中拿出一個褚陶瓷瓶來,辛回習以為常地接過,然後便聽燕殊開口道,

“這次我央鳳至多給了些藥,短時間內我恐怕來不了了,你可別為了快速壓制毒性就多吃,食多了于身體有反噬,反而不好。”

辛回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就算沒有反噬,自己也恐怕時日無多了。

燕殊目光在辛回身上流轉片刻,語調有些傷感起來,

“我要走了,此次一別,恐相見之期遠矣,你也不要太想我。”

辛回忍住拔劍的動作,将藥收好,面無表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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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多慮了,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燕殊又恢複了三分風流七分欠揍的神色,朝辛回送了一筐的秋波,眨眼道,

“下回再見,你若還沒嫁出去,小爺我便舍身取義收了你罷,不用太感動,誰叫小爺我心善。”

見辛回手已經伸向了一旁的長劍,燕殊大笑着跳上了窗臺,丢下一句:“走了,別送了。”便不見了人影。

辛回搖頭,這人每回來送藥都是來讨罵一般。燕殊剛走,将軍府的管家便急忙往辛回的院子來了。

“将軍您可算回府了。”

管家在辛回身側耳語了一番,又将袖中的紙條交給辛回過目,看到紙條落款處“鳳至”二字,辛回臉色便驟然一變,對管家道,

“多派一些人,速把燕殊毫發無損的帶回來,他此時應該還未走遠。”

管家躊躇片刻,又道,

“還有一事,将軍從荀國帶回來的那婦人,昨日夜裏自戗而亡了。”

辛回怔愣了半刻,嘆了一聲“罷了”,管家會意,不再多言是,得令速去辦事了。而辛回換上了朝服,不過猶豫片刻,便去了王宮。

姜臨坐在王座上,正提筆寫着什麽,辛回行禮後依舊跪在一旁,惹得姜臨眉頭一皺,開口道,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微臣懇請陛下救燕公子殊。”

姜臨揮豪的手終于一頓,反問道,

“雲卿此請是為國家大義還是為了私情?”

辛回匍匐在地,叩頭一拜,堅決道,

“我知道,王上故意阻攔了消息,就是不想讓雲照插手此事,雲照也不願為姜國添戰事,所以雲照懇請王上罷了雲照将軍一職,此後無論雲照做什麽,皆與姜國無關。”

姜臨握着筆的手停頓了太久,筆尖上的墨滴落在宣紙上,染了一團墨跡,看着很是礙眼。

“若是孤不肯呢?”

辛回像是早便料到一般,從懷中掏出一個天青色的荷包來,取出了裏面的東西,一枚赤色的劍穗。那是姜臨給辛回的承諾。

姜臨呼吸微滞,似乎很是生氣。半晌,還是嘆了口氣,示弱道,

“孤知道了,你先起來罷。”

辛回站起身來,将劍穗雙手奉還給姜臨。而姜臨卻一手拿過辛回用來放劍穗的荷包,把案上将将寫好的紙細心折好,放到了荷包裏,又将荷包挂在了辛回的腰間。

“我允你這件事,但你需記住,十日之後,一定要回來,回來嫁我。”

辛回聽了這句話,一下不知該做何表情,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姜臨,模樣有幾分呆。

姜臨難得見她這般傻氣的模樣,勾唇笑了,摸了摸她的頭,聲音裏含了一絲愉悅道,

“這可是你昨夜裏答應了的,也不枉我丢了清白。”

辛回不敢直視姜臨明亮的眼睛,有些羞惱又有些心虛,支支吾吾應了兩句,便逃也似的出了姜臨的寝宮。

待辛回走後,關河從屏風後走出來,擔憂道,

“王上真的準許雲将軍救走燕殊?”

姜臨負手而立,神情卻有些蕭索,聲音疲憊道,

“若是這樣能讓她消除對燕殊的歉意和感激,有何不可呢?況且,正好可以趁此機會,讓她擺脫那身盔甲,孤也能名正言順娶她入王宮。”

關河站在姜臨身後,有些欲言又止,掙紮片刻,終究還是沒忍心開口。

姜臨轉身又對關河吩咐道,

“偷偷放出消息,就說燕殊在姜國王宮,然後暗中護着燕殊和阿照離開姜國。”

辛回回到自己府邸時,管家已經追回了燕殊,因為燕殊不肯配合,管家不得已将他五花大綁捆回來的。

燕殊見辛回冷着臉朝自己走了過來,自己又動彈不得,不自覺縮了縮脖子,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辛回卻完全不領情,輕哼一聲,鼻孔對着燕殊,睨視了他一眼,拿劍拍了拍燕殊的俊臉,語氣淡淡道,

“燕殊公子怎麽不跑了?怎麽?不是嫌命太長了麽?”

燕殊見辛回這幅不冷不熱的樣子就犯怵,連忙告饒道,

“女壯士,女俠,姑奶奶,你別這樣,我害怕。”

“你連死都不怕,還怕我說你兩句?”

“怕,特別怕。”燕殊讨好地看着辛回一個勁地點頭。

辛回又冷哼了兩聲,終于不再諷燕殊了,給他解了綁,悶聲道,

“你且休息休息,明日我送你離開。”

“我的事你還是別管了,我那位兄長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辛回不管他,只是眼光上下移動打量着燕殊,燕殊被她這麽盯着看看得心裏發毛,然後就見辛回往燕殊懷裏一摸,扯出一個帶玉的青色劍穗來。

燕殊趕忙伸手去奪,結果落了空。

“诶诶?這是我的。”

辛回白了他一眼,将劍穗收回懷中,說道,

“這次我是救定你了,這東西我也收回來,以後便兩清了。”

燕殊急眼了,不滿道,

“你說兩清便兩清了麽?小爺我不要你救,東西還我!”

辛回看了燕殊一眼,平靜道,

“你若再不用這劍穗讨我一個人情,這承諾恐怕就要過期了。”

燕殊與鳳至交好,自是最為清楚辛回病情,一時神情微變,良久,才問了一句,

“姜臨知道麽?”

辛回到像是沒事人一般答道,

“我自然是得了允準才敢帶你離開。”

燕殊氣惱道,

“我是問他是否知道你的病情!”

辛回身形一頓,沒有說話,似乎也并沒有準備回答這個問題,她眉眼微垂,留下一句“明日辰時啓程。”便離開了。而燕殊看着辛回離開的身影,神情倏地黯然下來。

不過兩日,整個九州都知道了燕王正在捉拿叛臣燕殊,而燕殊便在姜王宮。一時之間倒是鬧得沸沸揚揚。

辛回帶了稍作易容的燕殊盡揀繁華的大路走,兩日下來倒也平安無事。

只是聽說燕王到姜國去要人,那是辛回已經帶着燕殊出了姜國國境,而姜臨也宣告天下,姜國大将軍雲照攜燕殊潛逃,廢去大将軍之職。

辛回等到姜臨這一道旨意時,已經是五日後,她與燕殊已經到了姜國旁邊的一個小國百色國。

兩日前,辛回接到了鳳至的書信,告知她在百色國會合,于是辛回二人便在百色停了下來。奔波數日,兩人正好休息休息。

燕殊到是全然沒有逃命的自覺,一路上吵鬧着吃喝游玩便也算了,辛回沒有允他,到了百色,他便非拉着辛回去逛集市。

“女壯士,不是我說你,好好一姑娘,整日裏穿一身男子服飾,哪裏有半點女兒樣。來來來,小爺我給你捯饬捯饬也是能看的。”

說着拉着辛回進了一家成衣店,一進店便指着一件丁香色的裙子道,

“這件便很好看,你在荀國時不是還穿過這個顏色麽?店家,拿下來看看。”

辛回似乎想起了什麽,頓了一頓,然後連忙擺手,淡淡道,

“确實很好看,但與我不相配。”

說完便自顧自出了鋪子,燕殊不知又哪裏惹她不高興了,趕忙跟了出去,又是好一番哄才讓辛回神色恢複了正常。

兩人在百色不過逗留了一日,燕國的人便找到了這裏,兩人一合計,也不等鳳至了,收拾了包袱就牽着馬離開。

辛回估摸着知道鳳至應當快到白色了,便只送了燕殊到百色國邊境。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一向嬉笑的燕殊聽着辛回的話,有些笑不出來了,半晌才道,

“你知道麽?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說為了美人出頭,那個美人說的是你并不是姜臨。”

辛回正想着怎麽回話便又聽見燕殊接着道,

“你那天砍人的動作真的美極了,手起刀落,姿勢優美。”

“......”

“真的!”

“你再不走我動手了。”

燕殊如往常一般仰頭大笑起來,待笑夠了,對着辛回拱手道,

“我這次是真要走了,女壯士。”

燕殊轉身打馬而行的動作很潇灑,只是辛回已經有些看不清了,竭力壓制了翻湧的毒素,剛剛恢複一兩分清明,便看見一個人影又近了。

燕殊勒馬回來,像是下來什麽重要的決心,收起往日調笑的神情,對着辛回鄭重道,

“你跟我一起走罷。”

辛回一邊忍着痛,一邊若無其事問道,

“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九州百國,你喜歡哪裏便去哪裏。或者去哪一片深山老林避世隐居也可,你....你覺得如何?”

辛回咽下喉中的腥甜,眼前終于能分辨清楚四周了,她第一眼看見便是燕殊略帶期許和懇求的臉。目光後移,是一駕兩匹白馬拉着的華麗的馬車,車旁站了一位帶着面紗的白衣女子。

辛回朝那女子颔首一笑,那女子亦回了一禮,燕殊還在等着辛回的回答,卻只聽見辛回說了一句,“鳳至是個好姑娘。”

燕殊的表情猝然失落,聲音含了絲苦澀,

“我早便知道會是如此。”

辛回抓緊缰繩,對着燕殊難得地鄭重道,

“燕殊,後會無期。”

燕殊看着一騎絕塵而去,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他一向自信,只有對着辛回,他小心翼翼,不敢言說,多少真心話,借由玩笑話說出口,到最後,自己都覺得,這只是一個玩笑,沒什麽可傷心的,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動過心,那現在也不該傷情。

辛回離開了百色,卻也并沒有朝姜國的方向去,只是信馬由缰,慢慢地行在一條小道上。她拿出燕殊給她的藥瓶,倒出兩顆丹藥咽下腹中,才覺得好受了一些,只是頭一低便看見了腰間那個天青色的荷包。

辛回猶豫片刻,還是打開了荷包,辛回那日看見姜臨在裏面放了一張紙,可是打開時,還是吓了一跳。

這是一紙婚書。

婚書上,自己的名字寫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應當是那日自己酒醉後寫下的,而姜臨酋勁的落款旁染了一團墨跡。

原來他真的一心想着娶自己。

真是可惜了。

姜王宮中,姜臨等到了第十日,卻還不見辛回回來,有些慌了,連忙傳喚了關河。

“雲照如今到了哪裏?前日不是說已經進了姜國國境麽?”

關河苦笑,垂首道,

“雲将軍恐怕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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