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尾聲
明光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關河垂首站在一旁,神色肅穆地回着話,随着他将知道的來龍去脈一一講明,姜臨的臉色便一寸一寸慘白起來。
關河看着姜臨的模樣,突然有些不忍心,當日他第一眼見到辛回時,觀其面相便知她心脈有損,自己于歸來山跟随師父學習多年,于醫道上也算略知一二,不能醫,但能診。
他常年在深山中,起初并不懂得辛回為何隐瞞,但是他能看懂辛回的乞求和掙紮,所以他閉口不言,後來在紅塵中行走了幾年,他漸漸知一些人情世故,但是卻越來越瞞不下去了,因為他覺得這樣對姜臨委實不公平了些。
當年辛回和姜臨到歸來山尋到他,他便也随着他們二人下了山,師父告訴他,姜臨是一個可以輔佐的帝王之才,但是關河并沒有想那麽多,他只是想下山看一看。
彼時他們三人将将相識,關河再怎麽遲鈍也看出了他們二人間流動着的不尋常,但那時他還沒見過什麽叫做兒女情長,終于某一日,他本着求學好問的精神問姜臨,“公子喜歡雲照麽?”
當日姜臨是怎麽說的呢。
“喜歡二字太輕了,配不上她。這世上,若是沒有雲照,便沒有姜臨。除了仇恨,阿照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
關河當時不過愣頭青一個,只是覺得姜臨這情話說的不錯,只可惜沒讓雲照聽到,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苦。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辛回的毒發作的比預想中快那麽多,快到已經瞞不住了,姜臨自以為用燕殊之事正好可以抓住辛回,卻不知辛回卻借此脫離了姜臨。
“欺瞞王上,臣有罪。”關河說完緣由便開始請罪。
半晌,王座上的人依舊沒有動靜。關河不敢擡頭,只是聽到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音。約莫半刻鐘後,關河終于聽到了姜臨清淡的聲音響起。
“這一摞折子是這幾日需要過問的重要事宜,這邊的是我的退位诏書,若是孤四十九日之後還沒回京,便拿出這诏書,禪位于宗室子姜頤。孤走後,對外稱病不朝,你每日來我寝宮中仿孤字跡批閱奏折。直至孤返朝,或者.....待四十九日之期至。”
關河這下是徹底蒙了,半張這嘴許久沒說出一句話來,看到姜臨已經拿出诏令影衛的令牌,關河才猝然清醒過來,撲通一聲跪地,焦急勸道,
“王上三思啊。”
姜臨複興姜國不久之後,便隐隐有提拔鍛煉姜國幸存的幾位年幼的王室宗室子弟,姜頤便是其中各方面都出挑的一位,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行事頗有主張,與國事上也諸多見地。
關河原以為姜臨只是感慨于宗室子弟調零,想着要多提拔栽培一二而已,畢竟姜臨自己正當盛年,只是沒想到,原來這是他留給姜國的一條後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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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臨自從說完那番像是交待後事的一番話後,便不再離關河,只是進了內殿,換了身便服,便準備出宮。關河自知攔不住,可是不攔一把又不甘心,最後居然被姜臨扣在了明光殿。
走的匆忙,姜臨連影衛都沒帶幾個,關河又不敢對看守他的侍衛說出真相,姜臨怕關河出宮後去截他,特意吩咐要關押關河足足滿了兩日才能放行。
兩日,足以生出無窮的變化,比如雲府的海棠兩日之間謝了個幹淨;又比如辛回的毒性蔓延到了心脈處,已經嚴重影響視物,需每日服藥壓制;再比如,姜臨在路上遇伏,被擒住了。
關河剛一出宮,還不到半日,便得到了姜臨被擒的消息,而對方隐在暗處,不是是誰,只是指名要辛回前去才會放過姜臨。
關河略沉下心來一想,便隐約猜到是背後是誰,只是如今他是真的尋不到辛回,而且,辛回自從離開姜國那一日起,她便是個局外人,刀尖兒上行走那麽多年,好不容易離開了這些風雨,想安安靜靜過剩下的日子,關河不想再将她牽扯進來。
這麽一想,關河反而鎮定了下來,就如同這幾年他與辛回在戰場上并肩作戰一樣,他出謀劃策,她總能很好地實現關河的演算,他們合作了這麽多年,很默契,也很信任彼此,最後的這一次,他要為她守住姜國,守住姜臨,守住她最後的寧靜。
可是,關河沒有想到,盡管他不說,姜國王宮中的暗衛皆由辛回一手調教出來的,這件事又怎麽瞞得過她。
辛回一路追蹤,幾乎與關河一起到的荀國,關河看到辛回,只不過愣了一瞬,然後嘆了一口氣,終究沒說什麽,就如同當年他不懂姜臨和雲照一般,如今他依舊不懂,不懂姜臨為什麽一定要冒險去找雲照,也不懂雲照為什麽在瀕死的最後時間裏,還要來折騰。
自從辛回滅了荀國,荀國便成為了姜國的屬國,但是還是有不少沒有鏟除幹淨的荀國舊部,就如同當年姜臨那些幸存的舊部一樣。
眼前的院子辛回很熟悉,當年她就是在這裏手起刀落一劍結果的楚歇。
辛回知道此時院子裏必定安插了無數的殺手,正等着自己,她不怎麽害怕,只是擔心姜臨有沒有受傷。進院子前,她朝隐在暗處的關河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掏出那個小瓷瓶,想了一想,将瓶中僅剩的幾粒藥丸吞了個幹淨,平靜走進了那個院子。
院子裏面,荀缙坐在亭中,一如當年的楚歇,臉上是胸有成竹的自信。時隔多年,辛回再一次見到荀缙,只覺得他身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當初再怎麽背後狠毒,在人前,他始終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缙,臉上時時七分笑意,言行間端的是溫潤如玉的君子做派。
可如今,他早沒了當年的僞裝,或許是對着辛回連僞裝得懶得穿上,眉梢冰冷,面上戾氣盡顯,如今他正用那張與姜臨七分相似的臉,恨恨地看着辛回。
相比之下,辛回沒了當日的仇視目光與厭惡的神情,只是神色淡淡地回視荀缙,讓人看不清喜怒。半晌,辛回聲音平淡地開口,
“放人。”
荀缙似乎冷笑了一聲,卻并不急着動手,反而坐下來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一副要同辛回追憶往昔的模樣。
“小的時候,我每每看見父王在宮中以這國釀宴客時,便會心懷向往,我想什麽時候,我也能如其他兄弟一樣,坐在那宴席之上嘗一嘗這荀國的國釀呢,可是我知道,光是想是沒有用的,那時候,別說是國釀,我和母親二人住在一個偏僻的院落中,連飯都吃不飽。”
“母親很善良,可是在吃人的宮裏,善良是最沒有用也是最為致命的東西。母親太善良了,我總能聽見母親躲在夜裏哭的聲音,我必須保護她,所以我不得不除掉一些人。”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殺人,那是經常辱罵我母親的大太監,我不過稍微在他喝的酒裏放了一些麻沸散,然後等在他回去的池塘邊,那麽輕輕一推,他就掉進了池子裏,那是個隆冬天氣,池子的水開始結冰,直到開春冰雪融化後,他的屍身才浮出水面。”
“我母親需要保護,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她,後來我一步步除掉了看不起我的兄弟們,父王終于看到了我,我刻意與姜臨交好,漸漸地,整個荀國再沒有人能威脅到我,母親在宮中也有了笑容,她以我為傲,可是這一切,都被你和姜臨打破了,你打着複仇的旗號來攻打荀國,你毀了她心目中光風霁月的兒子。”
“怪我,當初在堪輿城尋到你二人時,便該殺了你們,但是父親說,大局為重,荀國要保持幹幹淨淨的殼,後來,他便死在了你的劍下,他是自作自受,可是雲照姑娘,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殺了我母親。”
說到這裏,他眸色突然一變,眼中似有萬千的恨意,暗藏着風雪刀光。
“雲姑娘,今日既然來了,便別走了!”
辛回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終于眼神微泠道,
“呵,缙公子又有多少人馬?想要留出我恐怕不是那麽容易。”
“哦?若是加上姜臨這個籌碼呢?”
說着,荀缙拍了兩下手,立即有人帶了一個渾身是傷的人上來。辛回在看到來人後神色一變,情急之下喊了一聲“公子”。
那被壓上來的人正是姜臨。
只是他的琵琶骨被刺穿了,兩條胳膊也随着移動左右晃動,顯然是已經斷了,兩條腿上更是鮮血淋漓,整個人是被架着出來的。
姜臨聽到聲音,半阖的眼終于費力擡了擡,就這樣看到了面前的辛回。登時顧不得痛掙紮着想往辛回那邊去,蓄力大喊道,
“回去!”
辛回朝姜臨安撫地一笑,點頭道,
“嗯,一定回去。”
荀缙卻突然手握了一把刀,走到姜臨身邊,漫不經心地将刀架在姜臨的脖子上,對着辛回道,
“我知道,此時院外必定布滿了人,只要我踏出一步必死無疑,可是我原本便沒想過要活,但我若是就這樣死了實在不甘心吶,我母親死了,而殺死她的你卻還活着我怎麽會甘心呢?”
辛回眼睛盯着姜臨頸脖上閃着寒光的刀,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她眼光微擡,卻在看到牆頭的一抹藍色時慢慢定下心來。
“看來今日你是不打算讓我活了,殺你母親的人是我,你放了公子。”
荀缙眯着眼睛笑了下,眸光中那抹狠厲看得人心中發寒。
“放,我肯定放,只要你讓我滿意,比如,你乖乖站在那裏別動。”
說話間,就有數十名拉弓的黑衣人露出頭來,将箭頭對準了辛回。第一箭堪堪射中辛回的腿,第二箭中了肩,第三箭中了腹部......
姜臨眼睛滿是腥紅之色,嘴裏大喊着:“走!我讓你走!雲照!這是聖旨!”
可是他被死死鉗制住,動彈不得,最後,姜臨只是在用力往荀缙的刀口上撞,他死了,她便不為難了,可是這時候連死都是奢望,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辛回萬箭穿心,血流了一地。
荀缙死死扣住姜臨,在他耳側道,
“怎麽?看着摯愛的人慢慢死去是什麽滋味?你也感受感受罷,王上。”
荀缙有意折磨辛回,辛回身上差不多已經有了數十箭,可是卻沒有一箭是射中心口處的,荀缙看着姜臨崩潰的樣子,看着辛回從容的樣子,卻似乎突然沒有了耐心,他一把拿過旁邊人的弓箭,對準辛回拉開弓箭。
而就在他放出那一箭的同時,一支箭尾處為黑色箭羽的箭矢破空而來,堪堪從荀缙的後腦穿過,從他的眉心處而出,不過瞬時,四面八方湧入了無數的侍衛,姜臨一下子沒有支撐,癱倒在地,而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辛回的方向。
辛回心口中了一箭,正緩慢地倒在地上,關河立即進了院子,便看到的是這麽一副畫面。
姜臨手不能動,但是正一寸一寸地往辛回那邊爬過去,關河小跑過去,想扶起姜臨,而姜臨只是固執地往前,關河不敢去看辛回,辛回雙眼已經合上,血流了那麽多,已經斷氣了。
關河咬着唇,将姜臨扶到了辛回旁邊,辛回就躺在一片滿是塵土的地上,可是沒有人敢去動辛回的屍體,姜臨多想抱一抱辛回,摸一摸她的脈搏,可是他手斷了,所以他只能一聲一聲的喚她。
“阿照,阿照......”
沒有回應。
他将頭靠在辛回頭上,卻一聲比一聲喚得小聲了,然後關河看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姜臨整個人蜷縮在辛回旁邊,身上的血跡未幹,又沾滿了泥土,可是姜臨渾然不覺,他像是一個嬰孩,想要找尋一點溫暖,所以他只能靠近辛回一點,在靠近一點。可是感受到的只是旁邊的人一寸一寸冷下去的體溫。
姜臨喊着辛回的名字,可是喊着喊着卻變成了嗚鳴聲。那聲音不像是哭聲,而是好似小獸的悲鳴一般,從喉嚨中混沌着發出,一聲一聲澀然,透着絕望。
而圍牆外,那藍衣公子收起弓箭,久久地站在牆頭下,卻幾乎快拿不住那把平日裏用慣了的弓,他身形為晃,忍住喉頭的那口腥甜,可是風一吹,臉上一片冷涼。
“女壯士,你還是這麽狠心,不管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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