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小和尚&小妖精(五)
辛回看見清吾去而複返,心中的不安愈加發大, 只是還來不及問話, 便感覺自己身下的石凳開始搖晃,辛回縱身一躍, 想跳出去,一旁的茶樹突然生出許多藤蔓來将辛回的腳死死纏住,而茶茵早就退到了走廊上, 只是淡然地看着被困住的辛回。
心知被設計了的辛回也不再寄希望于茶茵,而清吾被門口的陣法絆住, 一時進不來, 那收妖壺懸在半空似乎遇到了結界。
辛回索性開始調動才平息不久的內息,寧心靜氣開始默念法訣, 同時雙手飛快地結印, 不過片刻,指尖白光大盛, 辛回對着腳下的藤蔓大喊了一聲“破!”, 那些藤蔓便悉數退去, 清吾也堪堪破了陣法結界,而茶茵卻仿佛早已料到,捏了個決, 一道金光閃了過來,辛回便被數道金光困住了,不過瞬息,便被帶到了茶茵的面前。
“欺陽, 對不住了,我不會傷你的,我只是想要他的一滴血。”
清吾趕不及救回辛回,收妖壺懸在半空不敢前進,聽聞茶茵的話,清吾神色有些迷茫,最終看向了辛回。
“是了,我早該想到的,你一開始想要的便是小和尚的血,你早知我同小和尚一起,便傳信叫我來,然後故意在巷子裏設下陣法讓小和尚起疑,還有些捆妖索,也是早便備好的罷?”
茶茵看了一眼手腕上系着的一條手絹,神情哀恻,對着辛回哭訴道,
“欺陽,我只要他的一滴血,這樣就算我真身不在,也能重塑人身,可是若沒有他的血,我如何能長久地占用別的身體,如何能固魂鎖魄?你不也一樣麽,你現在所用的.....”
“茶茵!”
被辛回這麽一呵,茶茵倏地停住了話頭,只是神色乞求地看着辛回,而清吾站在一旁,終于收回了收妖壺,對茶茵道,
“你放了她,我給你血。”
茶茵臉上一喜,卻不料辛回很是堅決道,
“不準!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了麽!血肉不能随意予人,叫人知道了你的血肉有着這般妙用,你恐怕就活不過明日了!”
茶茵怕清吾反悔,連忙說道,
“我不會說出去的,只要你幫我重塑美貌,我便立即送你們走,也不會出去招搖,欺陽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辛回心裏酸澀,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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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了救他毀了一身道行不說,如今還為了他連一同長大的姐妹也算計,甚至不惜賭上魂飛魄散的危險,阿茶,你又是何苦?”
“欺陽,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你應當最懂才是,就如我懂你一樣,你總是問我值得麽,那你呢?你又值不值得?你放心,我只是要一滴血而已,不會傷他性命。”
辛回垂頭不語,有幾分松動,茶茵見狀,将一盆茶花樹移到清吾面前,然後說道,
“你只需滴上一滴你的血在這花樹上。”
清吾看了那花一眼,手指帶了風在另只手掌劃了一下,血便流了出來,血入綠色的莖葉之中,不過片刻那茶花便像是得了雨露一般,霎時便有了生氣,竟然在三月間便開出了清香的茶花。
茶茵大喜,松開了辛回,随之閉眼念法訣,瞬時化作一道白影飛向那株茶花,那茶花枝葉伸展開來,約莫半柱香後,茶香四溢,一妙齡少女俏生生立在了茶花旁,少女身穿新綠衫裙,頭別一朵粉綠的茶花,眉眼清麗,氣質出塵。
“多謝。”茶茵對着清吾行了一禮,清吾側身不受,一板一眼說道,
“不必,我只是為了救欺陽,且看你不像是要行惡,欺陽也說過,你本性純良,這才答應了你,只是今後莫要走錯了路,若讓我知曉你作惡,我自會替天行道。”
茶茵盈盈一拜,說道,
“道長放心罷,茶茵還是分得清是非善惡的,只是心中執念放不下,這身體也不過管個百十年罷了,不過盡夠了,人的壽數有限,屆時我心願一了,便會回去繼續修行,不再踏凡塵半步。”
辛回也踱步過來,雖然生氣于茶茵的欺騙和算計,卻也知道她本性不壞,只是心中執念太深了,茶茵真身是一株茶花,當年修得人身後便到了凡間,算起來,兩人已經好多年不曾見面了,不料一見面便是這種陣勢。
茶茵自知理虧,不敢同辛回說話,就在三人安靜站着時,前面的店裏傳來有人進來的腳步聲。
茶茵朝辛回望去,而辛回終究還是朝她點了點頭,茶茵這才神色舒緩了下來,笑了笑,掀起門簾往外面去了,辛回順着她的動作,看到店裏站了一個青衣姑娘,見那姑娘一副與茶茵是熟識的模樣,便知今日恐怕沒有機會同茶茵多說話,于是拉着清吾便從後院的門離開了。
清吾看辛回有些擔心的模樣,還是遲疑說道,
“那日見過的那位道長和戒癡大師也來了臨安府。”
辛回腳步一頓,眉頭輕蹙,有些擔心茶茵。想了一想,還是決定晚上的時候再來找茶茵說一說,那兩人都不是會和妖講道理的人,雖說茶茵為情所困,但終究人、妖有別,況且這反而是戒癡的心結,恐怕到時候不會對茶茵手下留情。
用過晚飯,辛回便要去茶茵的酒館,誰料清吾很是不放心,不肯讓新湖一個人去,最後還是兩個人一起出了門。
“小和尚,我是去找阿茶吃酒的,你也要喝麽?”
清吾滿臉認真道,
“出家人應當恪守清規戒律,不可飲酒。”
辛回看着他那副認真的模樣便覺得沒勁兒,小聲嘟囔了一句“不喝酒還跟着去”,說着眼尾輕挑,墨色眸子中狡黠一閃而過,問道,
“那你從未嘗過酒的味道咯?”
清吾老實搖頭:“自然。”
辛回雙手絞着一縷頭發,笑得意味深長,眨眼間,便到了酒館,辛回領着清吾進了店裏,茶茵立馬迎了出來,看見辛回很是開心。
“這麽晚了還過來?”
“怎麽?老板娘不歡迎啊?來讨一杯酒吃也不舍得?”
茶茵見辛回肯說笑了,知道她不再怪自己,便親熱地拉着她去了後院的涼亭裏,現下月色正濃,清輝如練,後院正點了幾盞風燈,卻很是亮堂。
三人坐在亭中,茶茵沏了一壺香氣四溢的毛尖并一壺有些果香的果酒。顯然那茶是給清吾上的,而那壺酒是為辛回準備的。茶茵放下托盤,還備了幾碟子精致的點心。
茶茵正準備招呼兩人,不料辛回朝她努嘴,然後辛回接過那兩壺白玉瓷壺,又拿了杯盞斟滿了兩杯,對清吾說道,
“小和尚,你可知道這兩壺是什麽茶?”
清吾先是看了看那杯茶,說道:“毛尖。”然後又看了看那杯酒,見那水色澄澈,聞着有果香,不像是茶的樣子。最後還是搖頭道:“這杯我便不知了。”
辛回朝茶茵眨了眨眼,然後對着清吾一本正經道,
“欸,這個喚作果茶,是用新鮮的果汁浸了龍井茶葉,然後再放入幹果煮沸,最後濾掉茶葉和幹果,便只剩下這果香四溢的茶水。”
清吾聽完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從沒有喝過這種果茶。”
茶茵聽完滿是腹诽道:原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也是一門功夫。
辛回見清吾一副受教的模樣,也裝着欣慰地點了點頭,将那一杯倒好的果酒遞給他,說道,
“既然是沒喝過,這次可要好好嘗一嘗。”
清吾接過杯子,正色瞧了一瞧,杯中映了一輪明月,很是晶瑩剔透,而茶茵在一旁,剛想出聲,便見辛回在狠狠地朝自己使眼色,然後清吾就将那杯果酒放在唇畔小呷了一口。
酒過喉嚨,刺得喉嚨有些辣,清吾怎麽品怎麽覺得奇怪,辛回還在一旁道,
“這種茶不能像一般茶那樣細品,這果茶必須一飲而盡才有味道。”說着就着清吾的手,強自将那滿杯的酒灌入了清吾的嘴裏,清吾砸了砸嘴,就得腸胃都熱了起來,然後那熱氣沖上了腦子,迷迷糊糊之間,清吾看見辛回笑得張揚燦爛,耀眼得很,明明夜空裏只有一輪孤月,清吾卻覺得看見了漫天繁星。
辛回拿着手在清吾眼前晃了晃,小聲道,
“小和尚,小和尚?不會吧,一杯就醉了?”
清吾像是特意回應她這句話一般,頭一偏,歪在桌上睡着了。
辛回戳了戳他的臉,見他真睡着了,才滿是嫌棄道,
“怎麽酒量這麽淺,我還沒玩夠呢。”
茶茵看不下去了,對辛回說道,
“你這樣不好罷,出家人有清規戒律,你這樣讓他犯了戒壞了修行,回到師門不會受責罰麽?”
辛回眼光微動,說道,
“他師父怎麽會知道他喝酒了?再說,要真能壞了清規才好呢,修一個清心寡欲有什麽好的,修道之人總說紅塵紛雜不淨,碰不得,可對紅塵衆人來說,無情絕欲才是真正的無趣呢,哪裏便能說修道比凡塵要高出一等了,況且有凡心,才會想要惜命,才懂得經歷,懂得求全。”
茶茵愣了一愣,看着辛回的眼神中有些不解。
“不夠幾年不見,你倒像是經歷了許多一般,這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聽得人犯暈。”
辛回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就着月色飲了個幹淨,然後說道,
“這果酒不夠烈。”
茶茵搖了搖頭,還是蓮步輕移進了屋子,不多時,捧了一壇子酒出來,辛回只用鼻子聞了聞,便知是三十年的女兒紅,喜笑顏開地解了封滿了一杯,然後又替茶茵斟了一杯。
“你還沒跟我說清楚,你同那凡人是怎麽回事呢。”
茶茵聽聞辛回問起那個人,面上半是歡喜半是悲戚,最後都化作一聲嘆息,幽幽道,
“欺陽,以前我從來不信,這世上會有一見鐘情,可是偏偏就發生了。初見時,他受了很重的傷,性命垂危之際還一心想着從山賊手裏救人,我暗中幫了他,後又偷偷跟着他,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我見他受了傷,又許久沒吃飯了,應該餓極了,我身上只有手絹裏包着的幾塊點心,便給了他吃。”
茶茵說着看了看手腕上那一條手絹,眼中帶了星光繼續道,
“那時我初到人間,并不懂原來人與人之間是有戰争的,只是他告訴我他是一個将軍,再後來他便被他的屬下找到了,我也來到了臨安。那時的我原以為這不過只是我到了人間遇到的一樁新奇事而已,就像我遇到了很好吃的桂花糕一樣,雖然時常放心不下他,卻并不覺得有什麽不能過的,就像我愛吃桂花糕,有時吃不到,但也并不覺得會難受得死掉。”
“再遇見他時,我在臨安安頓了下來,學着人的模樣生活,開了一家酒肆,有一些熟客。可日子已久了便開始覺得無聊起來,就在我想離開的時候,我又遇見了他,他得勝凱旋,成了大英雄,認出我之後,便時常到我店裏吃酒。這就樣,我發現我再也離不開臨安了,直到他再次出征,我跟着他離開了臨安。”
“我幻化了別的模樣,偷偷跟着他上到了戰場,終于,看着他被敵人的刀一刀劃破胸腔,他就快死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看着他死,可是陰司的牛頭馬面已經拿了鎖魂鏈來,我趁亂帶走了他的屍身和還沒來得及離體的魂魄,耗費五百年的道行救了他,我也因此險些無法維持人形,容貌一夕之間蒼老。”
“牛頭馬面找到我們時,發現他魂魄還未離體,也沒有辦法生生取走活人的魂魄,便要拘了我的七魄作賠,沒了七魄,便不再有七情六欲,我不想被拿掉這份感情,最終還是被攝取了生魂以示懲戒,沒了生魂,我無法吸取天地靈氣修行,傷勢不愈,容貌不得以恢複,我無顏見他,便将昏迷的他送回了軍營,自己回了臨安。”
“他回到臨安後,便立即來找我,卻發現他記憶裏的茶茵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個容貌醜陋的老太婆,他沒認出我來,我既有些慶幸有些失落。起初,他每過幾日便來問我茶茵的下落,我說茶茵走了,或許嫁人了,或許回家去了,總之不會再回來。就在半月前,他又來了,托我将這手絹還給茶茵,他說,他要成親了。”
“那時候我才明白,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能釋懷,我放不下他,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恰巧你來信說你要來臨安,還有帶着他,”茶茵眼角帶着幾絲疲憊,朝清吾的方向看了看,繼續道,“我想或許我可以再回到過去,回到他記憶中那個時候,變回他記憶裏那個茶茵。”
桌上的茶早已經冷透了,辛回一手持了酒盞,一手托着下巴聽茶茵翻起那些帶着塵埃的記憶,很是感慨。
“欺陽,明日我便去将軍府找他,青鸾說了,她會替我安排,欺陽,我真的很高興,這麽多年,我時常看着他,卻也只能看着看着他,我甚至不敢多跟他說話,可是明日,我便能大大方方地告訴他,我歡喜他,歡喜了那麽久,歡喜得那麽深,歡喜到離不開一座城。”
辛回看着茶茵明眸中星光點點,也跟着笑了,伸手擦了擦茶茵臉上的淚,說道,
“阿茶,只要你開心便好了。”
酒酣風倦,月已中天,辛回雙手托腮,突然問道,
“阿茶,方才你說若是沒了七魄,便沒有七情六欲,這是真的麽?”
茶茵被問得突然,而後又确定地點頭回答道,
“三魂主生死,七魄主七情,自然是真的。”
辛回聽完茶茵的話卻并沒有解了惑的清明,只是喃喃一句:“為何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呢?”
茶茵一時沒有聽清辛回的話,眼光掃過清吾,問道,
“若沒有這番變故,你本應該走蛟飛升了的,如今你打算跟着這小和尚多久?瑤姬知道麽?”
辛回略顯疲憊地搖了搖頭,答道,
“在伏流河遇到那道士本就是意外,遇到他更是意外,如今瑤姬也應該知道他離開了寒山寺,就在昨日我們還遇到了戒癡和那道士,你自己千萬小心,莫叫他們碰見。”
茶茵點了點頭,倒是更擔心辛回,卷進瑤姬和戒癡的事裏只有弊沒有益,可是辛回和自己都得了這小和尚的血,若是不護着他,瑤姬說不準會遷怒不說,知恩不報心裏也會不安。
辛回喝掉了最後一點女兒紅,又将果酒也一掃而盡,最後終于喝了個盡興,扶着清吾告別了茶茵。
如今已經是三更天了,街道上空無一人,萬籁俱寂,辛回索性使了法術,眨眼便回了客棧的房間。
辛回将清吾安放在床榻上,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有七情六欲的人偏偏要修一個絕情寡欲,沒有的人卻拼了命地想找回來,可是我總感覺我失去的并不只是七情六欲,還有什麽呢?”
輪回臺上玄光波動,神霄玉清府中,玉清案上的命格簿子,字跡開始若隐若現,玉清連忙到了輪回臺,加固了陣法。
作者有話要說: 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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