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小和尚&小妖精(六)
頭一夜喝了不少酒,也揣了不少心事的辛回第二日卻起了個大早, 她梳洗完畢後, 用桃木簪完了頭發,這才出了房門。
到了清吾門前, 先是耳朵貼着門扉仔細聽了聽,沒有半分動靜,因為還早, 辛回怕吵醒了別的客人,便一邊輕輕敲門一邊捏着嗓子小聲喚清吾。
清吾尚在一片混沌中, 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了卯時三刻起床的生物鐘, 睡得有些蒙,只是耳邊有人在不停地喚自己。
“小和尚, 小和尚?你起來了嗎小和尚, 小和尚......”
門唰一下開了,辛回尚在敲門的手就這樣敲到了清吾的胸口。
“小和尚, 你終于起來了, 快, 收拾收拾,我們逛集市去。”
清吾還穿着昨日那身衣裳,睡了一晚上, 衣裳皺巴巴的,很礙眼。清吾在一旁洗漱,辛回便坐在一旁喝茶,清吾猶豫半晌, 還是問道,
“昨日.....昨日我們幾時回來的?”
辛回按捺住嘴角的笑,故作認真道,
“唔,約莫三更天罷。”
清吾擰帕子的動作一頓,顯然有些男已經接受的模樣,然後又問道,
“那我是怎麽回來的?”
辛回依舊表情淡淡道,
“當然是走回來的呗,不然還能怎麽回來。你不記得了?想來是那果茶的後勁太大了,你第一次喝有些受不住。”
清吾眉頭皺了起來,兩人自打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回有這般嚴肅着惱的神情。
“那根本不是茶,而是酒,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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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回心虛的神情一閃而過,繼續耍無賴道,
“是酒又怎麽樣?不就一杯酒麽?”
清吾神色大變,鄭重其事道,
“我此番下山是為了修煉,沒了師父師兄在一旁督促,我更應恪守戒規才是,如此放浪松怠豈非辜負師父教導和期望。”
辛回撇嘴,不以為意道,
“你太小題大做了些,左右你師父不在,又沒有千裏眼順風耳,即便你做了些什麽他哪裏就知道了,你不說我不說,他又怎會知道?”
清吾終于有了幾分怒氣,帶着倔強道,
“就算師父不知,我回了山上也要同師父請罪領罰的,你若還是胡鬧,便和茶茵施主一起待在臨安罷,我一人上路也方便些。”
辛回聽他這麽一說,眼睛登時紅了,原本因為茶茵的話有些愁苦,想着今日和清吾一同出去轉一轉,散散心,現在這情形下,辛回索性頭一扭便大步走了。
清吾看着辛回的身影徹底消失,握緊的拳頭才松了松,有些不堪重負地坐在一旁,神色疲憊,又帶了幾分懊惱。
兩人一直僵持着,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誰也不肯服軟,眼見就到了午時,清吾在房中靜坐念經,可是越是靜坐便越是坐不住,心中不靜,如何靜坐呢?
就在清吾嘆氣的時候,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小和尚,小和尚?你還在麽小和尚。”就在清吾愣神的時候,門外的聲音一頓,突然便帶了幾分哭腔。
“小和尚,你別不理我,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我發誓,我要是再騙你,我就......我就是一只豬!”
就在辛回正信誓旦旦發着“毒誓”時,門突然開了,清吾哪裏還有半點生氣,自己說完那番話就後悔了,有怎會生氣。看着面前淚雨漣漣的辛回,清吾擡手,動作輕柔地替辛回擦了擦汗眼淚,溫聲道,
“莫哭了。”
辛回逮着機會,索性就着清吾的動作,扯着清吾的袖子擦起了鼻涕眼淚,清吾唇邊漾起絲絲笑意,竟是說不出的寵溺和溫柔。
這麽一個小插曲,顯然不足以消弭辛回想出去玩耍的心情,随便吃了幾個饅頭兩人便出了客棧,臨安繁華,街道房屋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消磨着時間,清吾甚至覺得,或許時間便該是用來這般慢慢消磨的。
一輩子很長,前路亦山高水長,若是能這樣消磨一輩子,又有何不可呢?
辛回昨日的陰霾一掃而光,又想起茶茵說過,今日要去找那位将軍,也不知如何了,便帶着清吾一路打聽,往将軍府去。
到了将軍府旁邊的小巷子,卻看見了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那位褐衣道人,辛回眼疾手快,連忙拖着清吾躲在拐角處,然後探出一顆腦袋偷看。
那道士身旁還有一位姑娘,一身青衣團花裙,流雲髻,遠山眉,辛回偏頭想了想,才記起來這姑娘她見過,就在茶茵的店裏。
應該便是昨日茶茵說過的那位青鸾姑娘,可是她怎麽會認識這老道呢,電光火石之間,辛回心頭一突,眼見那青衣姑娘已經帶着老道往将軍府去了,辛回急急地對身旁的清吾說道,
“小和尚,你幫我攔一攔那老道,我去帶阿茶出來。”
清吾顯然也想到了什麽,點頭後便走了出去,到了褐衣道士面前,兩人正說着什麽,辛回趁機跳上旁邊的圍牆,跳進了将軍府。
因為不知道茶茵在那裏,辛回在府裏先繞了繞,在靠近後花園的回廊上,總算嗅到了茶茵的氣味。
辛回心下一喜,便往後花園去,穿過回廊,遠遠地便瞧見湖心亭中有一對男女,女子一身綠衣,正是茶茵,而身旁的那男子身形軒昂挺拔,劍眉高鼻,應當便是茶茵口中那位将軍。
就在辛回想過去時,那男子突然一劍刺入了茶茵的腹部,茶茵霎時噴出一口血來,辛回腳步一頓,已然顧不得許多,飛快地捏了一個決,一個彈指便到了亭中。
“阿茶!”
辛回扶住茶茵,而那男子還劍指着這邊,見辛回突然出現,臉上怒氣更甚,厲聲道,
“原來你還有同夥,果然是妖!怪我竟全無察覺,阿茵怎麽會突然失蹤,便是你害死了阿茵,如今還扮作阿茵的模樣來诓騙我!要不是青鸾提醒我,我又怎麽能替阿茵報仇雪恨!”
茶茵痛極,臉色蒼白,一般凡兵利器是傷不了身懷道行的妖的,辛回掃了一眼男子手中的劍,劍刃上還有朱砂符文,顯然是被人下了咒術的。
“不,淮舟,你聽我說,我真的是茶茵,我真的是......”還不待查茵将話說完,那廂有利器破風而來,不多時,一股戾氣到了邊上,緊接着是一柄拂塵直面辛回而來。
辛回抱着茶茵無法避開,就在辛回想結起結界生生抗下這一記時,清吾趕到了辛回面前,手持念珠,通身佛光,将那佛塵擋了回去。
老道收回法器站在一旁,清吾也半分不讓地擋在辛回和茶茵身前。
“你如今與妖為伍,助纣為虐,即便是戒嗔那老家夥來了,也是保不住你了。”那道人說着便将佛塵抛向空中,雙手結印,嘴裏念着法訣,不過剎那,園子裏飓風驟起,草木紛紛離了地,随着風東飄西搖,塵土紛飛,只要那道士周圍風平浪靜。
辛回想去幫忙,而自己這邊那持劍的男子絲毫不放過,揚劍便刺過來,辛回抱着茶茵躲避,不料那男子雖然身無法力,但武功卓絕,加之劍上又有能殺死妖的咒術加持,辛回竟然讨不到便宜。
茶茵一直在試圖向男子解釋,可那男子雙眼睜紅,根本一心只想殺死茶茵,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那名叫青鸾的女子突然從湖邊到了湖心亭,手中捏着幾張符紙,念了兩句口訣,那符紙霎時化作兩團火焰,正朝辛回和茶茵飛來。
辛回連忙将茶茵推向一邊,自己生生挨了兩下符火咒術,辛回手扶柱子,咽下口中的腥甜,卻疏忽了茶茵。
等辛回回過頭去,男子已經一劍刺穿了茶茵的心口,此時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沒有半分血腥氣,只有茶香,溢滿了整個院子。
辛回來不及去扶茶茵,手上凝了法術,便要向男子後背劈去,不料茶茵竟然拼着最後一絲力氣,将男子拉了過去,而那男子以為茶茵要傷他,又是一劍。
“阿茶!”辛回在也不顧及,她現在只想殺了眼前這個人,可是茶茵眼中滿是乞求地望着辛回,辛回心中掙紮不已,最終只是将那男子一掌劈開,并沒有下殺招。
“阿茶,你怎麽樣?你怎麽不知道還手呢!你......”
茶茵體內的真氣已經在開始流散了,原本就虛弱的身體,此時更像是洩了氣的布袋子,已是油盡燈枯了。
“欺陽,不要傷他....求你....”
辛回摸着她越來越虛弱的脈息,頓時慌了。
“阿茶,不要睡,你要是敢睡,我就立馬殺了他!千刀萬剮,然後丢到河裏喂魚去!”
茶茵手死死攥着辛回的袖子,眼裏只有懇求,一如當初乞求辛回幫她重塑人身一般。清吾見辛回這邊出了狀況,避開道士的一擊,退回到辛回身旁,看着茶茵已然撐不住,卻又乞求地看着辛回的模樣,恻隐之心一動,對着茶茵道,
“我答應你,放心去罷。”
辛回神情一震,惡狠狠地看向清吾,然後不安地去抓茶茵的手,可是茶茵的手已經軟綿綿地搭在了地上,雙眼緊閉,沒了呼吸。
辛回不甘心,不停地朝着茶茵體內輸送靈氣,口中一直倔強地說道,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
清吾蹲下身,想扶起辛回,卻被辛回一把打開了,只是固執地輸送着靈力,可是茶茵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魂魄已經開始飛散。
妖不同于人,人死後,只有陰司的鬼差前來拘魂魄,而妖死後,大多是魂飛魄散,只有少數一些有大功的妖德能入酆都司,得到輪回轉世的機會。
而茶茵如一般的妖,身前沒有什麽大功德,只能等着魂飛魄散,辛回的手還搭在茶茵的手上,可是那原本冰冷的手已經變得透明起來,辛回抓不住了。
風一吹,茶茵化作一陣茶香,便這麽散了。
辛回連忙伸手去抓,只餘指間一縷風。
最後,兩那道茶香都散了個幹淨,那是茶茵的味道,消失了,徹底沒了痕跡。只有原本系在茶茵手腕上的手絹,随着風打了個璇兒,又飄落在地上。
辛回手僵在半空,卻是抓到了冷風。她有一瞬間的茫然,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是片刻過後,卻突然笑出聲來,那笑聲越來越大,帶着悲戚的哀鳴,竟有些像龍吟,在整個湖面上回響。
清吾心覺不對,湖面雖然十分平靜,可是下面的湖水已然開始翻滾不息,動靜頗大,在場的人顯然都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兒,那褐衣道人一雙鋒利的眸子更是突然變得幽深起來,看着亭子裏的辛回,拂塵不像剛才同清吾對戰那般柔順,暗藏了戾氣。
不過瞬息之間,湖水突然騰空而起,水直沖上七八丈高,辛回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脖頸處,手臂上都有玄色的鱗若隐若現。眨眼間,便已經到了那男子面前。
那男子面無懼色,只是有些迷茫地看着地上那一方手絹,鼻尖還有一閃而過的茶香。辛回則是全然不在意他是什麽個神情,只是口氣淡淡道,
“我答應過阿茶不會殺你,你自己了結了吧。”
說完不看那男子,只是走向青鸾。青鸾就站在亭子邊上,辛回冷冷的視線刺得人皮膚生疼。青鸾卻只是冷笑了一下,對着站在岸上的老道說道,
“道長如今還打算冷眼旁觀麽?”
褐衣道人輕揚拂塵,扯了一絲笑意,道,
“老道自然不會袖手旁觀,”然後對辛回道,“妖孽,如今你已經全然不顧,要在光天白日之下行兇殺人麽!”
辛回突然笑了起來,問道,
“呵,你們的命便是命,阿茶的命便不是命麽!你們人不是總說殺人償命麽?”說着,辛回對着男子道,
“阿茶救了你一命,你卻殺了她,說起來應該賠兩條命,我只不過追究你一人罷了,怎麽?你不肯賠?”
男子臉色有些蒼白起來,卻還是強撐着說道,
“一派胡言!那妖孽殺了阿茵,她不該償命麽!”
辛回的手向湖面上輕輕一勾,立即出現了一塊水幕,辛回又彎腰拾起手絹,那上面還殘存了茶茵的氣息,辛回捏了一個決,一個彈指,手絹飛向水幕,水幕上立即出現了人影。
是茶茵。
跟着滿身落魄受傷男子的茶茵。
将包着糕點的繡着茶花的手絹遞給男子的茶茵。
每日點着風燈等着男子收兵回府路過的茶茵。
跟着男子去戰場的茶茵。
舍了幾乎所有的修為救下男子、失去了生魂的茶茵。
最後,是變老的茶茵。
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水幕上的一幕幕,神色從震驚從絕望。他手中的劍早已經握不住,就那樣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悲鳴。
“怎麽可能......”
辛回收回手絹,遞給男子道,
“這是她原本今日要還給你的,那便是你的,只是你還有顏面活着麽?”
青鸾面色慘白站在一旁,看着男子的眼神裏有幾分不安,她走到男子面前說道,
“淮舟,那些都是假的!她是妖,造出這點幻術算什麽.....”
男子緘默半晌終于說話,聲音像是掠過了無盡的雪原,才到了面前。
“若是幻術,那她又是如何知曉阿茵和我之間的種種。”
青鸾突然有些絕望,眼裏沒了那股高傲,拉着男子的手突然滑落,男子轉過頭問道,
“青鸾,你告訴我,我到底是怎麽從戰場上死裏逃生的?又是怎麽安然無恙的回到了軍營?是你救的我嗎?”
青鸾倔強地咬着下唇,眼中早蓄滿了水光,只是強撐着不肯落淚,半晌,才開口道,
“她不過是一只卑賤的妖,救了你又如何,我們自幼一同長大,兩家交好,門當戶對,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你告訴我你喜歡上別的姑娘,于是我面上不顯,偷偷與她交好,原以為她一個野丫頭,你不過是覺着新鮮,想着過不了多久,你便會膩了她。”
“可是一過兩年,你不顧父母房反對也要娶她入門,我不甘,好在突然邊關告急,你點将出征,我便也纏着兄長一同去了,直到那日你被埋伏,我眼見着她竟然帶着你眨眼便不見了。我順着河流找到你們時,她正在救你,然後看着她變老變醜,把你送回了軍營。”
“我知道,她那副模樣定是不敢再出現在你面前的,可沒想到,她竟然賴在臨安不肯走,我原本念着她救過你,我們也順利訂了婚,我并沒有想對她如何,不過偶爾去提醒提醒她自己的身份罷了。”
說道此處,青鸾面色一變,神色帶了恨意。
“可是就在昨日,她又恢複了容貌,我知道,只要她一回來,你不會和我成親的,于是我便想着,還是要徹底除了她這個禍害,我知道她對于你的重要性,便故意說她是殺了茶茵奪了她的容貌,你悲憤之下,便也信了......”
男子突然厲聲說了句:“夠了!”
青鸾慘笑兩聲道,
“夠了?怎麽能夠了?淮舟,是你殺死了她,你看你,總是這麽無情,她今天可是滿心歡喜來與你相認的呢,可是沒想到你的劍這般鋒利。”
男子突然一個旋身,眨眼間便拾起地上的劍架在了青鸾的脖子上。青鸾似乎早便料到會這樣,唇畔溢出一個笑來,迎着劍刃微揚脖頸,霎時血濺了男子一臉。
男子看着青鸾倒地,神色已經木然了,聲音蒼涼,
“都是果報罷了。”
辛回望着湖水,有一瞬,似乎又看到了茶茵對着自己笑。
“茶茵是妖,只是你不願相信罷了,扪心自問,當時有沒有一絲的懷疑呢,可是你只是選擇忽略掉茶茵是妖這一種可能性,你寧願錯殺了她。”
男子只是看了看手中的劍,血染碧空,帶走了最後一絲春日的餘晖。
清吾看着地上已經沒了氣息的兩人,雙手合十,雙目微垂,念起了超度經文。
辛回轉過頭看着褐衣道士,默然道,
“熱鬧看夠了,該出手了罷,道長。”
清吾一驚,看着辛回和褐衣道士,而道人只是踏着湖水,看着辛回,幽幽道,
“孽畜,當日叫你逃掉了,這幾日你僞裝得甚好,可終究還是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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