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

辛回原本正和着自己滿腦袋的漿糊,心無旁骛地發着懵, 突然被人這麽一聲喊, 辛回着着實實吓了一跳。

辛回循着聲音望過去,最後才艱難地在死人堆裏發現一個還睜着眼的半大孩子, 那孩子滿臉血污,只一雙眼睛像星子,熠熠璀璨, 好不明亮,而那雙眼睛此時正盯着自己, 顯然, 方才的聲音便是他發出來的。

尚有些搞不清狀況的辛回,看了那孩子一眼, 想走過去看看, 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人還沒有完全站起來, 一個踉跄, 又跌進了水坑裏。

辛回跌坐在泥地上, 就着水坑裏映出來的倒影,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容貌,卻只看見了一個面黃肌瘦、渾身污泥的小女娃, 半晌才後知後覺過來,那是她自己。

所以她這是回天宮時不小心在輪回境裏踩空了?那現在又到了個什麽地方?

腦子開始遲鈍地運轉起來,那些蘇醒的記憶紛至沓來,辛回費力地将腦海裏僅有的記憶好生扒拉拾撿了一番, 卻發現一個六七歲孩子的記憶不足以盛下對這個世界完全認知。

辛回就這樣坐在地上和那孩子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半晌,又試着站了起來,到底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孩子身邊。可是那孩子身上橫七豎八地壓着幾具死人的屍體,以辛回現在的狀況根本不足以将他解救出來。

辛回在雲照那一世,也見過這般慘烈的場景,那是在戰場上,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不知多少白骨才堆砌起來一個盛世太平。

可是現在眼前這個場景又不太像是戰争過後的模樣,倒像是一場龐大的決鬥之後。就在百來步開外,是一座灰撲撲的城池,城門巍峨,城樓高聳,透過狼煙白霧,依稀能看清楚城樓上“江州城”三字。而這場戰鬥顯然便是從城裏蔓延開來,城外這些人大抵是想逃卻沒有逃掉的。

之所以說這不像是戰場,便是因為四周不見戰車火石,也少見箭矢弓弩,死去的人中大多沒有全屍,肢體殘缺,很是慘烈。這麽一想,辛回猜想自己這副身體的小女娃應該早便死了,好在沒什麽殘缺,自己陰差陽錯地落到了這副身體裏。

見辛回在神游天外,那孩子也不着急催促,眼神落在辛回身上來回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疑惑這副小身板是怎麽活下來的,又像是沒有力氣在開口,只耐心地等着。

辛回呆了一呆,又想了一想,終于又看向眼前的孩子,清了清嗓子試着發聲,解釋道,

“我現下是沒有力氣将你刨出來了。”

那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來歲,頭發散亂,辨不出是男是女,辛回仔細看了看他領口的衣裳才判斷應該是個男童。

那男孩看起來也沒指望辛回能将他拔出來,聲音有些虛弱,費力說道,

“你過來一些,我頸上有一條紅線,你将它勾出來。”

辛回依言靠近了一些,見他脖子上果然帶着一條紅線,似乎是佩戴了什麽東西,伸手小心将紅線勾出來之後,辛回才看見是個精致的小銅鈴铛,鈴铛上花紋繁複,更像是刻的符咒,而鈴铛邊角處殘了一個小角。

“把它取下來。”

那男孩又突然發話了,辛回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鈴铛從他脖子上取了下來,那紅線剛剛離開男孩,便見他終于松了一口氣一般,活動活動了脖子,一手撥開了壓在身上的屍體,竟然自己坐了起來。

辛回看了看手中的鈴铛,又看了看眼前的男孩,不知該作何反應。若是自己是臺外來客突然占用了這小女娃的身體,才活了過來,那這男孩呢,是如何在這場噩夢般的浩劫裏幸存下來的。

在辛回腦海裏殘存的記憶來看,她父母都是生活在這江州城裏普通升鬥小民,父母都是手藝人,日子還算平安喜樂,在這個小女孩七歲的記憶裏,這個世界有禦劍而行的仙人,江州城的城主江青眠便是這麽一個仙人,數十年來保江城免受四周鬼魅侵擾。

原本也算是富庶太平的江州城,突然無端出現了許多的走屍,走屍不過是最為低等的屍變産物,但數量卻多得不正常,城中以城主江青眠為首的修仙人雖能處理,但是消停不了幾天便又會出現很多,最後甚至有不少妖魔也湧到了江州城,原本生活安定的百姓終于失去了安寧和樂的生活。

最後八方的修士都趕來相助,可是那些修士卻開始無差別屠戮,不論妖魔鬼魅還是城中百姓,全都死在了修士劍下,最後小女孩的父母帶着她和兄弟姐妹想逃出江州城,最後卻不知怎麽死在了城門口。

男孩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站了起來,又活動了一下腿腳,拿回了辛回手中的鈴铛收在懷中,然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辛回,就在辛回以為他下一秒要殺人滅口的時候,那男孩在辛回面前蹲了下來。

辛回:??

男孩卻不耐煩地轉過頭說道,

“愣着作甚?快上來。”

辛回看着眼前這不過三尺半的小孩兒躬身蹲在自己面前,自己怎麽都不還意思厚着臉皮讓他背自己。她試着自己站起來,還是很吃力,然後突然發現自己現在還只是一個六七歲的瘦小丫頭,也......沒什麽罷。

索性心一橫,趴到了那孩子的背上,顯然,雖然這孩子面上做出一副霸道仗義的大孩子模樣,但是背着一個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走路,終究還是有些勉強,剛開始那幾步步子走得有些不穩,以至于讓辛回将将才厚着臉皮吃進肚子的那點良心又冒出了一個頭。

好在辛回現在真得不比羽毛重多少,顫了兩步之後,總算走得穩當了一些。

其實辛回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裏,不過自己一個外來的,也不比他了解情況,便任憑他背着自己往城外走,眼見離江州城越來越遠了。

“你叫什麽名字?”

“嗯?”被突然發問的辛回有些錯愕,半晌,想到這丫頭以前好像也沒有正經名字,家中排行老四,父母都是四丫頭四丫頭的叫着。如今家中的人死了個幹淨,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索性就答道,

“我叫辛回。”

“辛回......江辛回?倒是個怪名字。我叫江聆,耳令聆。”

辛回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這江州城中的人都姓江,也難怪他自然而然地給自己加上了一個姓氏。

一路往外走,路邊竟然全是屍體,除了人,還有不少野獸動物,真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滅世浩劫一般,竟然死絕到了這個地步。

江聆雖然愛逞強,但是到底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背着辛回走了約莫一個時辰,額頭上已經出了豆大的汗珠,辛回良心實在過意不去,拍了拍江聆的肩,示意他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正好前面不遠處有座破廟,兩人晚上總算有一個能歇腳的地方。

這廟早已破敗,但是依稀可見當年香火鼎盛時期的盛景,廟宇的高門修得很是闊氣,占地幾乎是兩三個四進院子的面積,裏面殘垣斷壁裏也能看到當時的規格應該不少,最裏面的大殿裏面立着一座十餘尺的佛像,看樣子原本供着的是一座佛,只是如今世人皆崇尚修道修仙,佛教一道竟凋零到了這個地步。

江聆便沒有辛回這麽豐富的感嘆,他将辛回放下來,便一言不發地去門口的幾個古樹下拾了不少枯樹枝,生了一堆火,又在破廟四周仔細查看了一番,确認沒什麽異常才坐下來。

辛回不禁暗自腹诽,這方圓五裏恐怕除了他們兩個會喘氣兒的,便沒有別的活物,實在沒什麽好擔心的。

到了夜裏,辛回便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大嘴巴,這附近果然沒有活物,走屍什麽的當然不是活物。

原本餓得前心貼後背的辛回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臉,一睜開眼便見江聆正滿臉嚴肅的望着自己,然後便聽到外面有些不對勁的響動。

江聆眉頭緊皺,卻也沒有慌亂的模樣,只是将辛回叫醒後,飛快地将個什麽東西塞進了辛回的手裏,辛回還來不及看清手裏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便見一只布滿屍斑的紫紅色的手戳破那扇木板門,伸進了大殿。

然後便是破門而入的一只走屍,看樣子應該是最近才死的,布衣書生的模樣,渾身是泥,容貌已經看不清,最近江州城死了那麽多人,最不缺的就是死屍,怨氣太重,屍變一兩只也算正常。辛回正想着,便看見門外烏壓壓湧進來了一堆。

辛回:......

門口那只走屍雖已經破開了門,但是卻好似動彈不得,被什麽定在了原地,辛回眼尖,看見了門口頂上懸挂着的一道符紙,怪不得剛到時江聆在外面耽擱了那麽久,想來是他提前做的準備。

只是看外面那一群走屍最少有數十只,這幾道符紙不知能撐到幾時,又沒有別的出路,一想到可能今天晚上就交待在這裏,辛回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江聆,原以為江聆就算真正地少年老成也至少該有點驚慌的模樣,沒想到他看都不看外面那群張牙舞爪的“兄弟”,只是撕了衣角,咬破怕手指在寫着什麽。

辛回猜想應該也是符文,就像門口懸挂的那張一樣。不料他小小年紀還會這些,看來這小破孩出身不簡單。

只是門口那只“大兄弟”顯然不會看眼色,就這麽一小會兒功夫,已經沖破那道符紙,直直地向辛回撲過來了。

辛回來不及做他想,情急之下拿起旁邊火堆裏的一個正燃得歡快的柴禾便向那位“大兄弟”丢過去。

那走屍雖然呆頭呆腦,沒有思想,只是循着活人的氣味走到了這裏,但是看他能第一個走進來,便知不一般,他下意識用手擋開了那帶着火的柴禾,手臂碰到了火苗,整個“屍”都顫了一顫,好像是被火灼傷了,然後往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看着那堆火。

走屍一般怕日光和火光,只有夜裏才能出來作惡,至于以前江州城中的那些走屍為何能白日裏出來,恐怕不是普通的走屍。

辛回見他害怕,便又迅速拿起一根正爆了一個火花的木柴,朝那位屍兄舉着,那走屍見火,不敢上前,但是顯然也知道這堆火撐不住多久,突然,他向前跨了一步,辛回手快,将手中的柴禾丢了出去,這次卻被那走屍輕巧地躲了過去。

辛回連忙又拿起一根火把,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這走屍地假動作騙了,他就是想耗盡這一堆火把,不是說走屍都沒有腦子的麽!辛回憤憤地想,這特麽叫沒腦子?

就在這是,門外那些大兄弟已經闖過了江聆設下了符紙,長驅直入已經到了大殿的門口。就在辛回想着将手中的火把丢出去的時候,原本一直在後面畫符的江聆終于有了動靜。

他站起來,一邊将一塊寫了符文的布條綁在辛回手腕上,然後舉起另一條寫滿了複雜符文的布條往空中一抛,布條周圍火星閃現,之間江聆雙手合攏,結了個印,随即手指往前一指,口中突然喝了一聲:“去!”

“符紙”往門口飛去,剛好打在一只将将趕到門口的走屍身上,那符文碰到走屍,竟然立即起了火花,一過一眨眼的功夫,那走屍便被燒了個幹淨,三昧真火都不帶燒得這麽快的。

那寫滿符文的布條不過碰了一碰那走屍便離開,往下一個去了,那些走屍雖然沒什麽腦子,但趨利避害是動物天性,一下子紛紛作鳥獸散,只不過動作不怎麽靈活就是了,最後被符文燒了個措手不及。

只有方才最先進大殿的那一只布衣書生,見狀立刻不再走動,很是“乖巧”地躲在門口的小角落裏,縮成一團,一舉一動都表現得很識時務。

辛回看見後真是奇了,這位大兄弟還真是不一般吶。

那符文布條在外面飛了一圈,一群走屍被滅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也瑟縮在一旁,只是那符文顯然是有時限的,一炷香過後爆了個火花,刺啦一聲,滅了,整個布條也被燒了個幹幹淨淨。

這是縮在角落的那只書生屍兄又重燃了希望,飛快地站了起來,又要向辛回、江聆撲過來,才走了兩步,就見江聆又從懷中掏了另一塊布條出來,那屍兄腳步生生頓住,好不凄涼地又縮回了小角落,縮成了一團影子。

辛回:.....

江聆沒有在使用那符文布條,只是拿着手上,然後走到了那書生屍兄的面前,而那位仁兄還在竭盡全力地裝死。

江聆也不客氣,将手中的布條往那書生身上一貼,然後又雙手結印念了一聲“散!”

江聆話音剛落,一團黑氣便從那書生的天靈蓋散了出來,然後一團柔和的光暈也從書生的身體飄了出來,停在半空,漸漸幻化出一個透明的人形來。

辛回不過眨了個眼睛,便見一個青衫書生出現在了眼前。那書生不複猙獰肮髒,只是露出原本清秀俊逸的臉龐來。

他懸在半空,施施然對着江聆作了一個揖,然後一個略顯空靈的聲音想起來。

“多謝這位小友,幫我逃出這禁锢。”

江聆不甚在意地擺手道,

“你是怎麽成了走屍?”

那書生嘆氣,然後才說道,

“我原是洛溪人士,城中突然發了瘟疫,死了不少人,原本疫症已經止住了,城中突然又出現了走屍,那些走屍不懼日光,四處咬人,城主立即派人向江州城求助,而原本護着洛溪一城的江州城主卻沒有派人來,連那求助的人也沒有回去,洛溪不過小城,不過幾日,整座城死了一半的人,有的人被咬後也成了走屍,我便是這樣,連魂魄都來不及逃出軀殼,便成了走屍。”

辛回隐約記得,洛溪是依附于江州城的一座小城,就與江州隔了幾裏的距離,那時恐怕正是江州城中也正亂着,那人恐怕連城主的面都沒有見到,便死在了走屍手下。

一般來說,活人被普通屍變而成的走屍咬了之後,是不會稱為走屍的,只有經過煉化的走屍才會将活人變為走屍。

這書生死的時候,魂魄還沒來得及逃走,便成了走屍,魂魄便被禁锢在了身體裏,怪不得那般異常,想來是神志未滅,還有一些人的殘留意識,只是身體已經完全屍化了,擋不住走屍的本性。

那書生說完後,臉上滿是痛苦悲戚的神色,想必也是想起了自己化為走屍時做了哪些事,不過瞬息,那書生的任性突然晃了一晃,然後便散了。

辛回愣了,江聆解釋道,

“他化作走屍之後,魂魄受損,加之造了不少殺孽,自然是沒辦法輪回轉世了。”

“可是那也不是他的本願吶.....”

聽見辛回低喃了這麽一句,江聆臉色突然像是凝了一層霜。

“這世道便是這樣,身不由己,沒有公平可言。”

這一句話從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嘴裏說出來,還帶着稚嫩,卻又像是帶着風雪夜裏的風,刮得人一個激靈,辛回看着江聆的側臉,沒有大人的棱角,竟然莫名覺得很是心酸。

下一瞬,那憤世嫉俗的孩子身子一仰,撲通倒在了地上,辛回連忙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還好還好,看樣子只是累着了。

死裏逃生過後,辛回也送了一口氣,偏頭往外門看了看,天邊終于劃過了一絲晨光,金烏也慢騰騰地爬上了天幕,終于,又是一個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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