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負冰鑒

推開門扉走入院內,二人便見唯一一間修繕得還能入目的草屋中央的軟塌上躺着一個嘴唇慘白兩頰卻因創傷發熱而漲出病态酡紅的孱瘦小姑娘,掀開蓋在女孩身上的那條薄薄氈毯便可見其外露的臂膀腿腳上竟覆滿縱橫交錯的累累傷痕,更令人膽戰心驚的是女孩的左腳踝腕竟被人用刀從中生生挑斷!饒是見慣了戰場上那些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斐賀二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是何人所為?”抑制着內心的怒火,斐栖遲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問道。

“斐将軍,您何必明知故問呢?”

白骁輕嗤一聲,因下三白而時常顯露兇光的眼中更添了幾分憤懑怨悒:

“這小姑娘名叫雲眠,她的父母在鄧州城中經營着最大規模的成衣鋪‘雲裳坊’,因裁剪因人得體,價格也合情親民,因而生意一向景氣欣榮。但易知行那狗官為了一己私欲強搶民宅,欲将其家店鋪所在的街巷占為己有,她的父母不從,跑到都督府上讨要說法,卻被其亂棍打死!甚至還派手下砸搶了雲家的店鋪,甚至連他們的獨女都沒有放過!”

說着說着,白骁神色愈發激動了起來,他五指緊捏,指尖青白,猛地一拳砸向一旁的土牆,齑粉塵土四散,牆上便顯露出了一塊凹陷。

“雖然她傷口上的血已被你們用火烙止住且已清洗縫合,然而創口卻已感染,這也是為何她現下發熱不退的原因所在。”趁着兩人對話的時間,賀重霄已經上前檢查了雲眠的傷勢,直視着白骁的眼睛鄭重道,“你速叫人去醫館抓兩方脾性溫和的退燒止熱的藥材給她服下,然後再将豬油、松香、黃蠟三味熬化,濾滓冷卻,入藥攪勻外塗在傷口處,便可緩解她的炎膿痛楚。”

賀重霄話音剛落便有一身量瘦小如猴,卻顯得十分精幹靈活的矮個少年上前主動請纓:“白大哥,我去給雲妹拿藥吧,我跑得快且與那醫館的郎中熟識。”

見白骁颔首默許,那少年腕線過裆的長臂便猿猱似地扶框一展,借着臂腕的氣力朝洞開的院外飛竄而去,像是腳下踏着彩雲火輪似的,幾下便不見了身影。

“白兆豐,你這小小的村寨裏真可謂是卧虎藏龍、能者雲集,頗有幾分諸葛廬、子雲亭的意味。”望着少年箭矢般竄出隐沒于林間阡陌的靈活背影,斐栖遲由衷感嘆道。

“斐将軍過譽了……和你們這般簪纓大家習武是為了馬上奪取功名不同,我們這些市井小卒通曉幾分拳腳不過是為了自保立足罷。”

明明是一番略帶菲薄的自謙言語,但在白骁說來卻顯得不偏不倚、不卑不亢。

“就如我和兄長的字‘瑞雪’與‘兆豐’,瑞雪兆豐年,君明天下安,這便是我們這些甿隸之人的微薄心願。”

那矮個少年手腳果真麻利,不過半個時辰便拎着數包藥材火急火燎地回到了草屋,配藥、煎藥、喂粥、冷敷、外用……許是生性不喜欠他人人情抑或依舊心存戒備,此般瑣事白骁便沒再叫斐賀二人過多插手。但這一屋子的青年倒也言令必行,一夜下來竟無一人抱怨怠慢,全都心甘情願地受白骁凋零差遣。

一夜折騰後,天光破曉時分,女孩的神志雖未完全清明,但發熱昏脹的狀況倒是消退了不少,衆人雖疲憊不堪卻是皆悉數擦了把汗,松了口氣。當午後雲眠皺眉嘤咛一聲後緩緩睜開了眼時,屋內衆人皆欣喜萬分,屋內一時掌聲雷動。

“……謝大人救命之恩,我替舍妹在此謝過大人!此恩此德草民沒齒難忘,今後定當銜環結草以謝恩德!”

見妹妹蘇醒,雲眠的表哥徐明珏竟一堂堂七尺大漢竟喜極而涕,當即跪拜在賀重霄面前欲行叩首大禮,卻被對方即使扶住:

“令妹能渡此劫難并非全靠這單單一劑藥石所能,與先前的醫治處理,乃至命數福禍都有所相息,你大可不必如此。”

“……真是沒想到你竟還會解這般疑難雜症,當真是個居家郎中。不過話說回來……你這藥方都是從何處學來的?”

受過徐明珏的千恩外謝,回城軍營的路上斐賀二人并辔而行時,帶着幾分好奇,斐栖遲出言調侃道。

“不過是曾經有人以同樣的法子在我面前醫治過另一人,我這不過是照葫蘆畫瓢罷了。”賀重霄語氣淡然道。

“原來如此麽……”斐栖遲聞言雖若有所思,卻并未在這個話題上多加糾纏。

“喏……拿好。”

趁賀重霄還沒來得及出言回絕自己遞去的一包銀兩,斐栖遲擺了擺手,搶先道:

“你以為我沒看見你這散財童子塞錢給徐明珏?你也別着急還給我,這裏頭的銀兩肯定不若你給出去的多……這也算是偷偷你替我盡了份心意。”

“不過說實在的,能通過錢財解決的問題都不叫事兒,現下最叫人頭疼的卻此事該如何解決……畢竟白骁所言雖有偏激卻并非毫無道理,更何況都督掌一方軍政大權,易知行其人更是八面玲珑廣結勳貴,其下勢力盤根錯節,不知以我家的權勢手段能否再搜刮出些其人做下的昭著惡事後禀明聖上,能否動其根基……”

斐栖遲皺眉思忖後喃喃自語般地低聲道,其言下之意顯然是想借斐家如今在朝野上的地位權勢便宜行事勸谏上書,但他話音未落便被賀重霄出言打斷。

“不可。此事我自會禀告聖上,你切不可将家族攪入其中。”

見斐栖遲欲出言争辯,賀重霄擡眸瞥了他一眼,平日裏清冷如水的聲音此時更添了幾分凝冰雪子般的毋容置疑:“‘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想來你也知道,斐家現下雖烜赫如日,但正因如此背後心懷叵測敵意者不在少數,此時萬不可出頭冒險。”

“你這話說的……我們斐家難道淨是些怕事之輩?而且即便由你上書,朝臣還不是皆會以為乃我授意,又有何分別?”

聽見賀重霄此番言論,斐栖遲不由皺了皺眉頭,心下生出幾分不悅。

“令尊兩朝元老國士無雙,斐家更是世代滿堂皆股肱良将,受盡世人敬仰,你知我絕非此意。”賀重霄搖了搖頭,語氣中的強硬并未削減絲毫,“我雖與你交好,但畢竟你我之間并非血脈相關,旁人即便心知也不好借題發揮上綱上線至斐家上下……何況我與聖上年少相交,由我勸谏想必更為妥當。”

“你若信得過我便将此事交付予我。”

心知賀重霄是個言出必行、驷馬難追的主,而且此事借自家權勢地位解決的确易留後患,斐栖遲輕嘆一聲,無奈點頭應允:

“唉……也罷,這件事便拜托你了。”

“陛下,恕臣等直谏,雲麾将軍所陳二事皆不可為啊!”

數日早朝後,本該退朝的一衆官員卻仍手執板笏,齊齊跪拜在用以聽朝而視事的“內朝”兩儀殿內。為首的高呼反對之人自是右相林昭然,可其下緊随之人卻并非只有昭陽派的江、墨等家子弟,更有如骠騎将軍齊晟、國子祭酒趙行雲般中立不阿之人,甚至連前幾日稱病抱恙的太尉林昭然也面色不豫地赫然在列。

“……陛下去年才賞賜了鄧州都督一塊書有‘宣化承流’四字的金字牌匾,安撫了以其為首的一衆前朝豪右勳貴,若是現下未久便對易家施以棍棒,豈不是朝令夕改,既寒了歸附氏家的心,亦叫天下人笑話?”

林昭然的這番振振有詞的話語的尾音還未完全落下,随即便聽得一聲冷哼,一個身量魁梧、須發如戟,雖還未言語方正眉目中卻已透露出一股凜然正氣的匈匈大漢忽而闊步走至玉陛前撩袍抱拳,正是身負當朝最高武将官職的骠騎将軍齊晟。

“後生小子理想當然……陛下,鄧州都督之事的其中利害微臣一介武夫粗人并不明,但所謂招安身手上佳的流民匪寇之事卻甚是荒誕!且不說流民匪寇能否摒除野痞匪性,全然服從朝廷調令軍紀法規,便是如此又如何能确保其不與紀律嚴明、出身貴胄的煜軍産生抵牾?若是因此而亂了祖輩定下的大經大法,任誰都是萬死難贖其罪!”

齊晟這一番話說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語言雖說有些偏激直莽,卻也頗有見地道理,他這番極具感染的話稍一放出便是一呼百應,兩儀殿內再度齊刷刷地跪下了一大批官員,他們稽首跪拜,口中的齊聲高呼在丹楹刻桷間盤桓不絕:

“請陛下三思!”

此等情形蕭憬淮并非全無預料,畢竟賀重霄雖體恤下屬,可對同僚斷然算不上親和,何況他此番上書陳列之事的确有幾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但饒是群臣反對、呼聲漸漲,蕭憬淮垂眸沉吟了一番,卻仍開口問道,語氣中聽不出絲毫喜怒:

“斐太尉,此事你以為如何?”

忽而聽到自己的名字,今日破天荒匿于一隅的斐欲清略一遲疑,而後偻身緩言道:

“……臣以為骠騎将軍所言不錯,賀将軍此舉确實略顯冒進欠妥。”

正當滿殿上下文武皆呼不可之際,一年華垂暮、皓首蒼顏的老者卻逆勢出列,老者略顯蹒跚的腳步與佝偻的身形使他顯得并非矍铄益壯,但他皆白勝雪的飄動須發和鬓角生出的黃發骀斑給他別添了幾分不離紅塵的仙風道骨。

“臣以為雲麾将軍此舉雖有悖常循,卻是別出新裁,非常時期便可一試。”

“魏谏議,多年極少涉朝政的您現下說出這話,莫不是想替曾經相中而未果的東床快婿說話?”

“是啊,魏谏議,令媛嫁去邊塞荒野也有些時日了,您這金龜婿怕是釣不着咯……”

史官本多為清望官,加之魏廣賢前年又告老辭去兼修國史與撰錄記事之實職,因而身居正五品谏議大夫之職的魏廣賢雖賢德忠名在外,然則卻未有多大的實權。

并不在意衆人言語間的嘲諷譏诮,魏廣賢繼續不徐不疾地逐條陳列利弊:

“黎民百姓之所以落地為寇是正因其生活于水深火熱。如同治水,若是一味堵塞施壓反而适得其反,唯有疏通治導才是上上良策……何況恕臣直言,陛下更可一箭雙雕,趁機打壓地方豪右的氣焰。”

“至于調用收編流民匪寇之事,臣亦以為此舉未有不可。賀将軍在大軍開撥前便曾言因糧于敵之道,想來此舉亦在其料想分寸內,陛下大可放心無憂。”

“魏谏議,我等自知您光風霁月暗室不欺,可是您等君子又哪裏能知小人心中所想之龌龊呢?”

見魏廣賢如此回護賀重霄,戶部侍郎江如練輕笑出聲,眼神及語調皆含涼諷。

“賀将軍稱不稱得上君子老夫的确并不知曉,可是你這般見風使舵口腹蜜劍之人卻定是僞君子。”

魏廣賢斜眄了一眼笑面虎般的江如練,幾近刻薄的言語絲毫不掩飾對其的厭惡與唾棄。

沒有料到魏廣賢居然會當着衆臣及聖上的面絲毫不給自己留有情面,江如練心下暗罵:“該.死.的老骨頭……”手指骨節被掰掐得噼啪作響,臉上也頓時如打翻了醬油瓶般一陣青一陣白,煞是好笑。

“……諸位愛卿近來為安流除寇也都費心操勞了,此事朕改日自會與諸卿再度商榷,便先退下吧。”

沉默着聽完兩方的各執一詞,先前背手側立、仰頭望向頭頂上書“敬德保民”四字的雲龍陟匾的蕭憬淮轉過身來,卻只是留下了這麽句不置可否的官話。

待衆朝臣魚貫步出兩儀殿後,蕭憬淮轉身走回了檀木案幾前,展開了置于最上方的一封附有翎毛的加急信箋。并未将視線至于已經讀過數次的陳列疏言上,蕭憬淮反而把視線放在了底端那句略顯突兀的加粗大字上,書者筆走龍蛇鐵畫銀鈎,卻教蕭憬淮心下微微一滞——

“而今更篤淩雲志,莫教冰鑒負初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中的所有醫學知識皆為瞎扯,可以當玄幻看看(bushi),玉山我不具備任何一點醫學知識,還請各位請勿考據。但如果有學中醫的小天使能指出疏漏的話,玉山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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