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蛾眉志

“豫王殿下,請留步。”

“……魏大人可有何事?”

上元休沐結束後的第一次早朝剛下,步出宣政殿未久的蕭憬淮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叫,在看清來者年逾不惑、目無流視,頗具廉隅細謹之風,正是有剛正之名的谏議大夫魏廣賢後,便連忙停下腳步,俯身作揖行禮。

“別……老夫此番前來正是為向殿下道謝前日相救小女之恩,因是由我向殿下行禮言謝,可受不得殿下此番大禮。”見蕭憬淮向自己恭謹行禮,魏廣賢連忙擺手,将其虛扶了起來。

“方才朝堂之上大人已向父皇美言,何況路見不平、除暴安良本就是我大煜子民的分內責任,魏大人現下又何謝之有呢?”

雖然魏廣賢如此言說,但蕭憬淮仍是一副虛懷若谷的謹行模樣,看不出分毫恃功而威的驕傲烨然。

“老夫方才在朝堂上不過是具以實言,何況聖上對殿下的褒賞是君心聖明,而老夫此番道謝則是替小女說言……”

見魏廣賢言語間略有停頓躊躇,蕭憬淮随即明白對方并非簡單地前來道謝,而是話中有話,随即便心領神會地同對方一道走向了假山流水後的一座八角攢尖亭。

“大人可是有何難處?若是在本王能力之內,必為大人盡綿薄之力。”

“不不不……殿下誤會了。”魏廣賢見狀連忙擺手,随即輕咳一聲,捋了捋颔下的一撮胡須,正色道,“咳……不知殿下手下那位名叫賀重霄的伴當可已有婚配否?”

聽聞此言,蕭憬淮微微一怔,心下随即明了,但饒是他心思玲珑清明,對其下利害益弊了然于胸,卻仍不免心神一滞。

“那孩子前些日子方才過了十二歲生辰,令媛想必也未及金釵豆蔻,大人是否有些操之過急了呢……”

看出蕭憬淮謙和圓潤笑意下不着痕跡的婉然拒絕,魏廣賢也不多加逼誘,而是做出副恍然模樣,抱拳施禮道:“殿下所言有理,倒是老夫心急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殿下也可先去問問當事人的意思……”

蕭憬淮拎着從醉仙樓打來的古樓子、胡麻粥、炙羊肉等利于暖和墊餓的佳肴美食走進修武場時,賀重霄剛好停了操練,大馬金刀地握着重霄劍倚坐在一旁,見到蕭憬淮進來便立即擦了擦額頭上的豆大汗珠,沖他抱拳行禮:“豫王殿下。”

“重霄,你來京都也有些日子了,可有遇到心儀的姑娘?”

聽到蕭憬淮突然蹦出這麽一句,正大快朵頤着手中古樓子的賀重霄被驚得一噎,好容易止住咳嗽後随即莫名其妙道:

“咳咳咳……殿下,您這話說得好生奇怪?且不說我才來京都不過四年,而且即便如此也大多居于王府和邊疆沙場……換而言之,我大多時間都是跟在您身邊,哪兒能見到呃…別家的千金呢?”

“我只是随口問問,你這麽激動做什麽?莫不是被戳中了心事?”

見賀重霄被嗆得小臉通紅,蕭憬淮心下起了戲谑,故作漫不經心地出言調侃了起來。但見賀重霄許是年紀尚小,生不出太多的兒女情長,蕭憬淮心裏卻莫名有些輕快。

心知被對方将了一軍,賀重霄心下雖有些無語,卻仍低頭認真思忖了一下,而後一本正經道:“……其實我覺得男兒就要向天策上将楊檄将軍一樣,秉旄仗钺,腰挎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怎能一味耽于于兒女情長?”

“你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都是從哪兒聽來的?”聽到賀重霄這番“淩雲壯志”後,蕭憬淮有些哭笑不得。

“這京都城裏最近早已經傳遍了呀。”

聽見日日身處朝野之上的蕭憬淮反問自己,賀重霄覺得有些駭怪。

“當年天策上将楊檄、信國公于淵、有‘小鬼谷’之稱的狂者奇人柏醉清和當今陛下四人志同道合、引為知己,并稱‘河東四傑’,楊将軍薨逝後陛下悲恸萬分,甚至接連停了數日早朝……下個月不就是楊将軍薨逝五年的忌辰了嗎?現下大街小巷裏都是說書人在講楊将軍當年用兵如神臨危不亂的勇武戰績呢。”

“一将功成萬骨枯,很多事情并非如你想象中的那般鮮亮……”像是回想起了些什麽,蕭憬淮自言自語似地輕聲喃喃道,但同時卻也很快恢複了常态,“……當然,心懷壯志自然是好的,不過你也不必過于憂慮,你的劍法體術和弓禦之道在同齡人中已經稱得上上佳,我在你這個年紀都還運不動赤霄呢。”

“嘿嘿……都是修武場裏的師傅教得好,再加上您指點得精妙。” 賀重霄聞言并不居功也不推脫,而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蕭憬淮的贊譽,沖對方吐了吐舌頭,狡黠一笑。

蕭憬淮有些無奈地扶了扶額頭,眼中的笑意卻是更盛:“……不過話雖這麽說,但學無止境,你也可別驕傲自滿,而且倘若你今後有一日當真功成名就,也切不可忘了你開始立下的志向和初心。”

“這我當然知道,學堂裏的夫子教過我做任何學問都要虛懷若谷,不可驕傲自滿坐進觀天……所謂‘而今更篤淩雲志,莫教冰鑒負初心’!”賀重霄把夫子課上講的內容一板一眼地複述了一遍。

“嗯……‘而今更篤淩雲志,莫教冰鑒負初心’。”将這句詩句重複了一遍,蕭憬淮微微颔首,眼中露出幾分贊許,“現學現用,不錯嘛……等你改日下了學堂再把《左傳》講給我聽聽。”

翌日,賀重霄從學堂回王府的路上途經一片樹蔭小道時,忽聞頭頂枝桠窸窣,見一逆光物什朝自己破空砸來,随即心下警覺,下意識地移身閃避,卻聽頭頂響起一句黃鹂溪澗般的清麗聲音:

“啧……這冬日山果可是難得呢,真是暴遣天物。”

賀重霄聞言仰頭朝上看去,便見一個梳着垂鬟分髾髻的靈動身影正坐在一截微微吐露青意含苞的冬日枯枝上,極為悠哉地搖晃着雙腳,女孩明眸皓齒,唇如激丹,身上穿着的一襲胭脂色的錦袍紅衫比二月的新花還要灼目耀眼,俨然正是賀重霄當日救下的紅衣女孩,當朝谏議大夫魏廣賢的嫡出幺女魏林游。

見賀重霄略顯狐疑地望向自己,魏林游沖他嫣然一笑,将鬓角随風飄動的青絲碎發別回耳後,眉眼盈盈間仿佛映照着春日明媚的山光湖色:

“喏……這回可接住了,這果子可甜着呢!”

話音未落,也不顧賀重霄能不能接得住,魏林游便把手中剩餘兩枚還染着霜露的山果朝樹下揮手抛去,她的丢抛的手法雖看似随性不羁,但那兩枚山果卻仍是穩穩落到了賀重霄的手中。

趁着賀重霄愣神的功夫,魏林游便已順着樹幹極為利落地是施然滑到了地面,手中還握着個被咬了一半的果子。

“行啦行啦,別這樣一臉呆傻地看着我……我這回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定親都是我爹爹的意思,不過我已經和他說明了,你不用擔心他會一直糾纏你們豫王府的。”

見魏林游如此直截了當,賀重霄反而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語塞了半晌才低頭讪讪道:“我出身草莽不明,并無氏族倚仗,自然配不上魏大人的千金……”

“停停停……”

揮手打斷賀重霄因身世而顯露出的自慚形穢,魏林游有些不滿地揚了揚遠山蠶蛾般的眉毛,伸出兩根手指正色道:

“本小姐最瞧不起的就是兩種人:其一是仗着家世便恃寵而驕、仗勢欺人者,其二便是因出身卑微便自暴自棄、妄自菲薄之人……出身豪右又如何,那都是祖輩先人點滴累積起的功績德望,和其人自己有何幹系?出身寒門又怎樣,不更應該發揚蹈厲以耀門楣嗎?”

“不過你這話倒也沒完全說錯,”魏林游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父親此舉的确是想借機籠絡你家主子豫王這株後起良材,看重的并非是你。”

“魏谏議清風峻節,怎會做此等結黨成羽之事?”

雖然心知對方所言并非毫無道理,但賀重霄聞言心下卻仍不免有些不敢置信。

“拜托,到底是我還是你是他女兒呀,我難道還沒有你清楚父親心下究竟打得是如何算盤?”聽見賀重霄這番略顯無力的辯駁,魏林游毫不顧形象地送他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都說‘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明時而動又有何妨?再說父親雖賢名在外,卻也并非無暇的白玉……人非聖賢又哪能如佛陀高僧般無欲無求?更何況家父還不是聖人呢。”

聽完魏林游的解釋,賀重霄心下頓時豁然,卻仍存了唯一一個疑問:

“……可既然如此,令尊為何不直接向豫王殿下求親呢?皇子親王的位份可比我大多了。”

聽聞賀重霄此番疑問,先前一直對局勢因說得頭頭是道的魏林游竟驟然語塞,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略帶蠻橫地開了口,臉頰上卻少見地漾起了些許紅暈。

“……當、當然是豫王殿下已經迎娶了丞相的女兒為豫王妃,爹爹不想讓為妾做小,還能有什麽原因?”

“哦……”

“……喂,你這表情什麽意思?”見賀重霄只是有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魏林游莫名有些惱火。

但正當賀重霄以為對方這種在家受盡嬌寵的掌上明珠會因而生怒着火時,對方卻忽然放緩了聲音,有些別扭道:

“雖然不是很想……但說實在的,上次的事情倒是多虧了你出手相救,要不然我恐怕真的會被那紀家小人所虜,用以威脅爹爹……謝謝你。”

“……不過其實比起豫王殿下的以理服人,我其實更欣賞你将自己安危生死完全置于身外而舍身救人的俠肝義膽……我自小便萬分敬仰楊檄大将軍,他的戰績功勳早已被我爛熟于心倒背如流,想來你日後也一定能成為像他那樣的蓋世英雄!”

說着說着,魏林游的神色愈發昂揚激動了起來,為本就有着幾分異于尋常女子的英武氣質的眉眼更添了幾分飛揚神采。

“可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握刀殺敵的勇氣……”聽見魏林游的誇贊,賀重霄卻是眸色一黯。

“這有什麽,哪個将士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先前我還聽爹爹說過就連骠騎将軍齊晟這般猛剛之人少年時第一次上戰場都吓得呆滞無措呢,這天下哪有什麽天生的果敢之人?”

“再說了,”魏林游攤了攤手,露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當殺人如麻的嗜血人屠有什麽好的,這種人哪怕真得封侯拜将卻失了赤子血性也是得不償失。”

也不顧賀重霄聞言的愣怔,魏林游自顧自似的繼續說道,卻并不複先前如斑斓鳥雀似的神氣模樣。

“可惜我并非男兒,不能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魏林游說着神色一暗,卻很快恢複如常,暗自捏緊了自己的雙拳,“但是我卻要修習醫術,若是以後有機會能去邊塞疆場便是做一名醫師救死扶傷醫治傷員都是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心上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祥雲,在一個萬衆矚目的場合來娶我。”

魏林游:取自“東籬摘芳菊,想見竹林游”,即竹林七賢的竹林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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