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遠揚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讓绮桑聊聊她和顧嘉嘉。
這個問題非常發散,遠揚甚至沒有告訴她他想要知道什麽。
绮桑看着剛剛從他們面前走過去的那對小情侶,青春正好的年紀,臉上都帶着羞澀朦胧的笑,手牽着手,狹窄的公園小路被兩人擠着挨着走出了大馬路的錯覺。
陽光灑在這兩人身上,像是跳躍的金色的點綴。
不像她,哪怕像現在這樣整個人都暴露在陽光下,這些金色的溫暖的東西都只會讓她覺得刺眼。
格格不入。
“我和嘉嘉,是能對話的朋友。”
“我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我。”
沒了。
遠揚張了張嘴,把髒話咽下去,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我不信佛,所以別跟我說這種需要禪悟的東西。”
绮桑微微皺起了眉,這種發散性的問題會讓她覺得不舒服,像是在她的身體上随便戳一刀,就試圖從裏面挖出她的心。
心髒被骨骼肌肉層層包裹保護,要挖出來,就得挖一條長長的路。
但是遠揚剛才那一通亂七八糟東拉西扯的話她有一點是認同的,警察查案比她專業也比她有更多合法的手段,她應該提供更多得未經她加工的信息,才能讓警察更快速地查案。
“我是個棄兒。”她說。
遠揚擡頭看她,臉上的驚訝表情不加掩飾。
绮桑有些羨慕這樣的表情,陽光在遠揚這裏,也很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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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女孩,出生并不受歡迎,所以剛生出來就被丢在垃圾桶旁邊,我外婆淩晨去倒夜壺發現了我,那時候我還有一口氣,她想如果她走了,我就死了,所以她救了我,登記戶口的時候跟了我外婆的姓。”
“嘉嘉的家庭也并不和美,她媽媽跑了,她奶奶生病走了,她跟她爸爸幾乎無法對話,所以我和她剛認識的時候就很有共同語言。”
被抛棄的人獨有的共同語言。
“後來她幫我找店鋪,我幫她和廖臨水分手,慢慢地感情就變得深了。”
绮桑歪着頭想了想:“我和她,有些互相依賴的情感在。”
“你怎麽幫她和廖臨水分手的?”遠揚找到了切入點,“顧嘉嘉和廖臨水分手,為什麽需要你幫忙?”
绮桑:“廖臨水這個人很混,喝醉了或者不高興了都會打嘉嘉出氣,嘉嘉其實很怕他,不太敢主動提分手。再加上廖臨水錄了一些他們在一起時候的錄像,嘉嘉提分手,廖臨水就會拿那些錄像威脅她。”
绮桑:“我等廖臨水喝醉的時候把他打暈了,綁了以後去他家裏把他藏着的那些錄像帶都拿回來了,廖臨水沒有可以威脅嘉嘉的東西,就只能分手了。”
遠揚:“……”
绮桑:“這算犯法嗎?”
雙方都算,但是都沒報警。
遠揚直接略過這個問題:“你是什麽時候去廖臨水家裏偷東西的?”
绮桑低頭想了下,回答:“三月下旬,二十號。”
遠揚:“一個多月過去了,你怎麽記得那麽清楚?”
绮桑:“美心小吃店是三月二十六日開張的,開張前廖臨水幫我們找了個泥水工重新刷了一遍牆,我就是用這個借口請他吃飯的。”
遠揚點點頭:“那顧嘉嘉和廖臨水是什麽時候分手的?”
绮桑記得很清楚:“4月22日,嘉嘉生日那天。”
遠揚一頓:“這中間怎麽隔了那麽久?”
将近一個月的時間。
绮桑說:“二十號我偷了東西之後,廖臨水有将近一個月的時間都不在楓城。”
遠揚在這條信息下面打了個标記。
他繼續問:“你用這種方法讓廖臨水和顧嘉嘉分手之後,廖臨水有沒有打擊報複?”
绮桑垂眸,表情看起來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難,比她剛才自我剖析是個棄兒的還難。
“沒有。”绮桑最終回答,并且加了一句,“這很不合理。”
遠揚:“……”
绮桑:“他們分手以後第二天廖臨水去找過嘉嘉的爸爸,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遠揚:“顧力勤?”
廖臨水為什麽要找顧力勤?
“我和嘉嘉爸爸關系很差,他是不會告訴我任何事的,但是應該和錢有關,因為那天嘉嘉爸爸去了一趟銀行。”
說完這句之後绮桑盯着遠揚看了一會,補充了一句:“我和嘉嘉爸爸關系差,主要是因為房子的問題。”
遠揚唔了一聲,他一直在想廖臨水和顧力勤為什麽會見面,對這句很平常很合理的話并沒有多想。
記下這個問題,遠揚繼續問:“4月30日那天,你和顧嘉嘉見過面嗎?”
“見過。”绮桑語速雖慢,但是節奏一直沒有變過,回答問題都不猶豫,也不躲閃,“嘉嘉分手之後除了開店,其他時間都和我形影不離。”
“那幾天她的中飯和晚飯都是在美心吃的,吃完晚飯一起收拾一下廚房就回去接我外婆,然後回家,最近的《戲說乾隆》她和我外婆都很愛看,一般在家看完了就洗洗睡了。”
“三十號那天我最後一次見到嘉嘉就是吃中飯的時候,她那時候看起來和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下午我外婆走失,我在找外婆的路上路過嘉嘉的代銷店,想要告訴她外婆的事,但是那時候代銷店已經關門了,我給她打了傳呼,但是她一直沒有再聯系我。”
遠揚:“三十號那天吃午飯的時候你們聊過什麽還能記得嗎?”
绮桑:“前一天晚上的《戲說乾隆》。”
遠揚:“……”
他覺得自己都快被绮桑這種一會日常一會詭異的畫風搞精神分裂了,她這樣懸浮神秘的人,嘴裏為什麽會出現戲說乾隆這樣的電視劇!
他轉了圈筆,繼續問下去:“你認識顧嘉嘉多久了?”
绮桑:“我去年十一月中旬到楓城的,到現在,我們認識也快半年了。”
遠揚:“她除了廖臨水,還有沒有其他經常聯系的人。”
绮桑:“廖臨水嗜賭,嘉嘉的朋友都看在嘉嘉的面子上借過錢給他,廖臨水從來不還,嘉嘉這幾年開店的錢幾乎都填在裏面了也沒還清,所以和廖臨水戀愛以後,嘉嘉除了廖臨水沒有其他朋友。”
“不過經常聯系的人還有兩個,一個是給代銷店供貨的英姨,住在隔壁市,聯系方式我給過你,嘉嘉還欠她四千兩百多塊錢的貨款。還有一個是李玲,這個人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住在寧家巷45號,嘉嘉失蹤以後她來找過我,說嘉嘉欠了她一千塊錢,三分利,我看過欠條,是嘉嘉的筆跡,不是廖臨水借出面的。”
“借錢的時間是4月10日,那個時間點嘉嘉已經決定等廖臨水回楓城後就和他分手,小吃店和代銷店的收入雖然不多但是每天也能有些盈餘,經濟上算是這半年來最好的時候,所以我沒想明白她為什麽會在那個時間點借錢。”
“而且我來楓城以後,也沒有見過顧嘉嘉和這位李玲有過接觸,我只知道她剛結婚沒多久老公就死了,之後一直沒有工作。”
遠揚記下了李玲的名字。
他比绮桑知道得多,他知道李玲是誰,她的丈夫當年是在一起惡性鬥毆事件中被人砍死的,而她不知道哪裏拿到了一大筆啓動資金,這幾年一直在做民間放貸的事情,局裏盯她很久了,只是這案子不在沈強他們組,他能拿到的消息也不多。
今天找绮桑,拿到的消息比他想象的多很多。
再後面的問題,就比較敏感了。
遠揚的筆又轉了一個圈,問:“你外婆和顧嘉嘉平時關系好嗎?”
“清醒的時候很好。”绮桑還是那個節奏,不猶豫不回避,“不清醒的時候她攻擊性很強,所以和誰關系都不好。”
無懈可擊的答案,但是和之前的比起來,簡單了很多。
遠揚正打算繼續問,绮桑卻擡起手,遮住了遠揚的本子。
那只手非常漂亮,陽光下幾乎是瑩白色的,只有指關節因為平時做了很多廚房的事變得比一般人粗一些。
“我接下來說的話,我希望你能在自我判斷後再決定要不要記下來。”绮桑說,“因為我也不确定這件事和嘉嘉的死會不會有關系。”
遠揚背後的汗毛無端地豎了起來,像是食草動物被盯上之後突如其來的警覺。
可坐在他旁邊的這個女孩,個子不高,身材清瘦,說話慢吞吞,眼底都是這幾天找外婆沒有休息好的青影。
疲憊的,一點攻擊性都沒有的樣子。
遠揚不動聲色地說:“你說。”
“瘋老頭名字叫顧國富,他是顧嘉嘉的爺爺。”绮桑一個字一個字的,“解放前,他和顧嘉嘉的奶奶有過一段非常短暫的婚姻,之後顧國富就去了河邊那個窩棚。”
“我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外婆習慣存放一些舊東西,顧嘉嘉奶奶和顧國富在結婚的時候找人畫過一張畫像,我外婆一直存着,上面有兩人的名字和結婚日期。”
遠揚盯着绮桑。
他想起了一件他幾乎快要忘記的事,一個多月前某一天巡邏的晚上,瘋老頭沒有按照平時的路線撿破爛,他和康平安去了瘋老頭的窩棚查看情況,那一天,瘋老頭問過他們一個問題,瘋老頭問:“那個開美心小吃店的女娃,是不是姓绮?”
他還說,姓绮的話,就和他關系大了。
“我外婆清醒的時候提過,顧國富和嘉嘉的奶奶分開是鬧得非常不愉快的,顧國富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回過寧家巷82號,所以這件事嘉嘉是不知道的。”
遠揚:“顧力勤呢?”
绮桑搖頭:“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覺得顧國富對我外婆有很大的敵意。”绮桑說,“只要嘉嘉去隔壁市進貨,晚上我接外婆的時候瘋老頭總會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們身後,有一次外婆神志清醒,她看到瘋老頭之後跟我說,千萬不要和他說話,也不要聽他說任何事。”
“我外婆說,這個人是用不正當手段逼迫嘉嘉奶奶和他結婚的,他不是個好人。”
“所以那天我聽到有人說瘋老頭突然發瘋放火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我外婆就在裏面。”
绮桑停了能有半分鐘,才再次開口:“一種,我也無法解釋的直覺,告訴我外婆肯定就和瘋老頭在一起。”
她說了非常多的遠揚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她用詞簡練沒有疑義沒有一句廢話。
在這場談話的最後,她把她在整個案子中最為失控的那部分用了最最玄乎的說法:直覺。
遠揚進警察學校之後看了無數個案宗,每個案宗裏都會提到如何提煉證人的證詞,如何判斷證詞的真僞,他開始工作之後,沈強也會把正在審理的案子交給他去做問詢。
他有很多很多關于判斷真假的心理上的書面知識在現實中其實不怎麽用得到,普通人遇到公職人員,撒謊沒撒謊很容易看得出來,過分流暢的,一般都是串通好的。
但是绮桑沒有串通任何人,她的話基本都能找到佐證,唯一找不到佐證的,她很誠懇地說,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
堵住了他所有的敏感問題。
完美無瑕。
遠揚第一次發現他其實就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菜鳥警察,他之前為了鋪墊甚至把自己家底都透露給绮桑了,可绮桑只用了幾個問題,就把主動權重新握回到了手裏。
他合上本子,塞回到自己鼓鼓囊囊的屁股兜裏,站起身:“行,今天謝謝你,我這段時間應該會經常來找你,如果有其他問題,還希望你能繼續配合。”
他開始打官腔,太陽太烈,他曬得火氣都要出來了。
“不客氣。”绮桑仍然不緊不慢的。
遠揚擡腳就走。
绮桑卻突然快走兩步追了上來。
遠揚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我有一個問題。”绮桑說,“像我和你爸爸這樣的人,最後的結局是不是都是不好的?”
遠揚因為心情複雜揚起來的眉毛停在半空。
绮桑仰着頭,半邊身體藏在陰影裏。
“結局好不好,和性格沒有關系,只和選擇有關系。”遠揚回答。
衆生平等。
善和惡,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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