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楓城中心的鼓樓敲了四下,淩晨四點了。
霧氣更濃,喧鬧的夜宵巷子漸漸地只剩下收攤子時桌子板凳的碰撞聲。
遠揚一直沒走,一碗面條吃了四十分鐘,身上的警服穿得比在行動的時候還要板正,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全程板着臉。
遠揚的臉,是那種走路上瞪你一眼都能讓你往後退幾步的兇悍臉,這樣的視覺沖擊下,效果是很顯著的。
遠揚在的這一個小時,夜宵攤上像是多了一只鎮宅神獸,別說之前那些猥瑣的眼神了,有幾個醉漢甚至在吃完面以後順手幫绮桑把桌子給抹了。
绮桑:“…………”
她等客人都走光,木着臉洗完最後一個碗,給自己用剩下的邊角料下了一碗面條,往遠揚的那張桌子上一放。
遠揚伸長脖子看了眼那碗面,裏頭只剩些面條和蔥花,高湯爐竈已經關了一陣子了,所以面湯上面浮着一層白色的油脂。
遠揚把自己因為太飽一直沒吃的那碟加的白肉往绮桑這邊推了推。
绮桑看了他一眼,把肉夾了塞到面裏,理了理鬓角的亂發,埋頭吃面。
這是她昨天中午到現在的第一頓飯,饑腸辘辘,已經放久煮爛的面條和半涼的面湯糊了一嘴,绮桑表情都沒變一下,慢條斯理地吃。
那一碗面裏唯一能入口的就是遠揚推過來的白肉,是她每天淩晨四點收攤回去花三個小時時間煮高湯切肉再放到那臺古舊二手冰箱裏保鮮的,她夜宵攤上的招牌。
這也是她開夜宵攤這幾天來,她唯一一次吃到一整塊的、不是邊角料的白肉。
遠揚一直沒說話,也沒看她。
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在迷蒙的濃霧裏。
像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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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桑用力咽下了白肉,軟爛鹹甜肥瘦相間的白肉滑入食道,重物墜地,夢就醒了。
“今天謝謝你。”再次擡頭,绮桑已經又是那個冷漠疏離捉摸不透的樣子。
“不用。”遠揚覺得自己再吃這套就枉費他爹給他這幾年上警校交的學費了,他一點都不打算再迂回,“反正你也不是真心要謝的。”
她可氣了,心裏肯定恨不得把他身上那身警服扒下來。
绮桑扯扯嘴角,也不反駁,埋頭繼續吃面。
遠揚挑眉。
她就真的每一個反應都不在正常人會在的點上!
“我過來主要是想問問你。”遠揚直接問了,“你這次打算用什麽方法告訴我廖臨水的行蹤?”
绮桑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幹淨嘴。
“我根本不知道廖臨水在哪裏。”她先回答了關鍵問題,“很抱歉。”
“那你為什麽選擇在這個鬼地方擺夜宵攤?”遠揚緊追不舍。
這個問題遠揚在她擺夜宵攤的時候就問過,绮桑知道,這次她再也不能用多賺點錢這種鬼話搪塞了。
绮桑疊好手帕,看着他不說話。
遠揚雙手環胸,也沒打算就這樣放過她。
五月中旬的淩晨還是有些冷的,霧氣貼在皮膚上,慢慢的就會變成露水。
绮桑在思考,如果她略過了中間那些計劃的步驟,會出現什麽樣的變數。
她不是神算子,步步為營為得是真相,顧嘉嘉的,她外婆的。
面前這個警察比她計劃地快了一步,他給她吃肉、買玉米、送保溫杯、在她夜宵店裏當門神。
他說過,結局好不好,和性格沒有關系,只和選擇有關系。
那麽,她現在的選擇應該是什麽?
命運從來沒有優待過她,她不應該對任何事情産生超出計劃外的期待。
遠揚就這樣看着绮桑的五官一點點的在清晨最黑暗的時候隐在了霧氣裏,一種無法形容的焦灼讓遠揚上身前傾,抓住了绮桑放在筷子旁邊的手。
骨瘦嶙峋冰冷的手。
他強行拉近了他和她的距離,绮桑瞳孔緊縮,抿緊了嘴。
“廖臨水和顧嘉嘉戀愛了兩年多,為什麽非要在今年四月份分手?”遠揚的聲音帶着奇怪的粗粝沙啞,“為什麽非要靠你用這麽極端的手段來讓他們分手?”
“我們遺漏了一些東西。”遠揚盯着绮桑,“或者說,你的證詞誤導我們遺漏了一些東西。”
那就是廖臨水和顧嘉嘉分手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為廖臨水不靠譜,如果顧嘉嘉非得要靠着绮桑用這種極端手段才能分手,那麽,為什麽是四月份?為什麽是人口拐賣案開始收網,廖臨水打算落跑的四月份?
明明绮桑來楓城已經半年多,明明四月份前她們兩個就已經情同姐妹。
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那麽多巧合,也不可能所有的巧合都和绮桑有關。
“他們兩個為什麽要分手?”
他的手很有力,捏得绮桑的手變成了小小一個白色的團,蜷縮在他巨大的手掌內。
他們兩人的距離很近,都能看清楚彼此臉上逐漸凝結成水珠的霧氣。
绮桑眨了眨眼睛,水珠順着她卷翹的眼睫毛滾落,滴到遠揚的手背。
像是一滴沁涼的淚。
她的選擇。
绮桑揚起臉,抽回手。
她問遠揚:“你們找到廖臨水了?”
遠揚牙根咬緊,不說話。
“所以你和我是一樣的。”绮桑說,“你也同樣的不會告訴我你們查案的全部。”
“我知道的,确定的,都告訴你們了。”绮桑往後退了一步,“作為證人,我沒有撒過謊。”
遠揚咬牙:“你知道什麽人才會一直刻意和警察保持距離嗎?”
绮桑毫不猶豫:“我知道,心裏有鬼的人,但是我心裏面的鬼和嘉嘉的案子沒有關系。”
遠揚幾乎要吼出聲:“那廖臨水呢?”
绮桑又不說話了。
“你要麽現在告訴我。”遠揚又一次伸手,這次扣住了绮桑的手腕,“要麽等天亮了,和我去一趟警察局。”
本來她不是關鍵證人,沈強憐惜她還需要照顧病危的外婆,所以問詢都是以绮桑方便為主。
當然,這也有绮桑一直非常配合的原因在。
但是現在,從這一晚起,這個優待就不存在了。
不管是因為绮桑不夠信任警察所以不願意全盤托出,還是別的其他什麽原因,绮桑都從一個普通證人變成了關鍵證人。
“我現在只希望我們兩個有一件事目标是一致的。”遠揚的聲音已經有些冷,“我希望,你也是那個想找到兇手的人。”
夜宵巷子最後一個攤主也收拾完騎着他的三輪車咔吱咔吱走了,經過顧嘉嘉攤位的時候好奇的往他們這裏看了一眼。
霧氣太重,只有模糊的人影。
攤主只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隔着桌子拉着手,于是他吹了聲口哨,颠颠地走了。
绮桑盯着遠揚那只手,問:“面的味道怎麽樣?”
遠揚皺眉:“什麽意思?”
绮桑盯着遠揚的眼睛:“因為你還沒付錢。”
遠揚:“…………”
“白肉和高湯是我每天早上回去做的,再不回去,今天晚上的夜宵攤就擺不了了。”
“我外婆現在的醫藥費就靠着這每天夜宵攤賺的錢,如果我今天晚上沒擺攤,那明天就得欠費了。”
“所以。”绮桑看着遠揚,甚至笑了笑:“你跟着我,我告訴你嘉嘉和廖臨水的事。”
遠揚沒動。
绮桑也就任他扣着她手腕,她站起身,用另一只還能自由活動的手把兩人的面碗疊在一起。
遠揚松開手,沉默的跟在她身邊。
绮桑把放錢的碗伸到他面前,他付了面錢,绮桑一臉認真地找給他兩毛。
她搬重東西的時候,他搭把手,她收了洗碗的水盆,他把那條水管卷一卷放回原位。
淩晨四點多是最黑暗最安靜的時候,他和她在路上都沒有說話,三輪車咔吱咔吱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滾過,遠揚低頭看着這些車轱辘痕跡。
“我确實不知道廖臨水具體在哪裏。”绮桑買完食材,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她才開始說,“但是我知道除了警察,還有人在找他。”
“我在這裏開夜宵攤,就是想聽聽他們有沒有線索。”
遠揚問:“他們?”
“那些讓嘉嘉害怕的人。”绮桑輕聲說,“那些讓嘉嘉下定決定要離開廖臨水的人。”
“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廖臨水不只是簡單的賭鬼,他認識一些真正犯罪的人。”
“不對。”绮桑的語氣有些譏诮,“應該說,他賭鬼身份的背後,藏着一些會讓他坐牢的秘密。”
“嘉嘉很早就開始談戀愛為得是想要離開顧力勤,她很早就想嫁人了,只是一直沒有遇到願意和她結婚的男人。”
男人喜歡把女人分類,顧嘉嘉顯然不是能娶回家的那一類。
“廖臨水雖然不靠譜,但是确實是唯一一個願意把她帶回家介紹給他家裏人的男人,所以嘉嘉和他談了很久。”
“談的久了,嘉嘉就開始憧憬未來,她覺得廖臨水也不是不可救藥,她覺得她對他好一點,說不定廖臨水就能戒賭。”
“所以她開始關注廖臨水的行蹤,尤其是打他他傳呼不回的時候,嘉嘉就會把楓城每個賭場都找過去。”
“後來她發現,大部分時候,她都沒有在賭場找到過廖臨水。”
绮桑的聲音漸漸變低,回憶在霧氣裏一波波的席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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