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月十三日下午,楓城醫院。
“绮紅霞家屬今天要繳費了啊。”護士在病房門口喊了一聲,見绮桑回頭,又交代一句,“一會林醫生給別的病人做完手術要找你談話的,別忘了。”
绮桑應了,彎腰給她外婆整了整被角。
她外婆一直處在半昏迷狀态,靠儀器吊着命,半睜着眼睛,身體所需的所有東西都靠管子進出,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
她知道醫生要找她做什麽,她外婆中午的時候又搶救了一次,醫生應該是要跟她聊接下來的治療方案。
其實哪裏還有什麽治療方案,無非就是再跟她确認一遍,是放棄治療還是繼續拖着。
可是,這哪裏是能由她來決定的。
她外婆還能睜眼閉眼,她外婆的靈魂還在四處徘徊,她外婆還沒有說結束,她又哪裏來的權力說放棄。
绮桑坐回到椅子上,趴在外婆床邊,閉上眼。
半夢半醒間,隔壁床有護士過來測體溫,來了兩個,來的時候就壓低了聲音在聊天。
“有一個的姓挺奇怪的,是姓遠還是近來着……”護士甲說,“還有一個看起來比姓遠的面善。”
“就是這兩個警察,對面警察局的。”護士乙點頭,“他們今天來醫院幹什麽啊?又打架了?我在這裏做了那麽多年護士了,就屬這兩個打架最兇。”
“不知道啊。”護士甲壓低聲音,“不過他們今天都沒受傷,應該不是為了什麽案子吧?”
護士乙也跟着壓低聲音:“院裏也不管,那個姓遠的冷着臉看起來太可怕了……”
護士甲笑了:“這不挺好的嗎,你看我們今天這層那兩個愛鬧事的病人家屬都老實不少……”
隔壁床嘀了一聲,檢查完病人的護士邊聊邊走,慢慢地聊天聲音就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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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桑外婆在這時候突然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绮桑睜眼,她外婆卻又已經回到了之前的狀态。
“好婆。”绮桑坐直身體,握着她外婆的手,“你也聽到了對吧?他們來跟蹤我了。”
她的嘴角輕微揚起,臉頰溫柔地摩挲着她外婆蒼老冰涼的手背:“好婆,再堅持一下,等抓到廖臨水,等我們幫嘉嘉報了仇,我就可以去找了。”
“快了……”绮桑呓語一樣的承諾。
她不希望因為她的隐瞞導致顧嘉嘉的案子破不了,卻也不能把她為什麽會查到這些事的原因說出來,說出來他們還得去印證,她還得去舉證,這太浪費時間,她外婆沒有那麽多的時間。
所以,這就是她的選擇。
她讓他們自己來看,自己來查。
她讓他們用她的視角,去發現那些他們得靠很多資料篩查才能查出來的線索。
***
“她剛才真的沒看到我們?”康平安貼着牆窩在陰影裏,被吓出一身冷汗。
遠揚沒說話,也沒和康平安一樣閃身縮到陰影裏。
三天前的淩晨,他和绮桑談完回局裏之後,沈強就改了他們的行動計劃,要求他們這段時間跟緊绮桑,而沈強自己則當天下午就出發去了绮桑老家文市,打算去那邊調查一下绮桑的背景情況。
绮桑這個人有問題。
她的證詞有問題,聽起來似乎處處合理,但是因果是連不起來的。
她只是非常聰明地用了顧嘉嘉會做假賬這個情報,混淆視聽變成了她去碼頭擺攤的原因。
因為,太巧了。
比如,時間點這個說法可以對應的事情太多了,可绮桑的第一選擇偏偏就是交通時刻表。
比如,夜宵攤聽醉漢聊天确實是獲得消息來源的好方法,但是绮桑擺攤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星期,她就那麽恰好地在這麽點時間裏就聽到了所有關鍵問題。
這樣的證詞,更像是知道結果以後為了讓證詞立得住腳而進行的倒推。
绮桑到底知道些什麽,又在隐瞞着什麽,她和顧嘉嘉之死還有廖臨水的拐賣案子到底有什麽聯系,這變成了他們這段時間調查的重點。
今天下午,沈強回來了,帶回了一些從文市打聽來的消息。
文市在楓城隔壁省,坐長途大巴大概要八個多小時,是一個常年陽光燦爛四季分明和霧都楓城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确實是绮紅霞二十二年前在巷子口垃圾桶旁邊撿回來的女嬰,四歲左右辦完領養手續上了戶口。”沈強風塵仆仆,表情凝重,“上了戶口之後她就一直和绮紅霞兩人住在文市,讀書成績很好,讀的是文市的重點中學。她的高中班主任還記得她,說她因為她外婆身體的原因不願意參加高考,為了這事他們學校還專門做過幾次家訪,但是绮紅霞對讓绮桑繼續讀書這件事并沒有太大意願,而绮桑想要留在家裏照顧家人的态度也比較堅決。”
“根據她班主任的描述,绮桑這個人的性格和現在基本一致,話不多比較聰明,對外婆很孝順。”
“班主任還特別提到了绮紅霞,她說绮桑和绮紅霞是相依為命的狀态,平時的日常開銷主要靠绮紅霞開的一家小吃店,據說是從擺攤開始一點點做起來的,绮桑很小的時候就會幫外婆在攤子上燒爐子洗碗了。”
“她說绮紅霞對绮桑的管教非常嚴厲,尤其看重绮桑和異性的交友狀況,高一的時候绮桑因為中考成績好被班主任指派做了班長,另一個成績相對差一點的男同學做了副班長,因為班務,他們兩人聊天的次數就比較多,有時候放學了也會一起回家。绮桑外婆對這件事反應非常大,還鬧到學校裏。因為這個事情,绮桑推掉了班長的職務,高中三年都沒有再做過任何班幹部。”
遠揚聽到這裏擡起頭。
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一閃而過,但是太快了,他沒抓住。
“绮紅霞帶着绮桑一直住在文市,八十年代申請到了公租房,根據那邊的鄰居描述,绮紅霞性格古板,不喜歡社交,所以沒什麽朋友。而绮桑則因為绮紅霞的原因,也沒有什麽朋友。”
“所有認識绮紅霞的人,都不知道绮紅霞的老家在楓城,他們只知道绮紅霞得了老年癡呆,绮桑在去年十一月份左右退掉了公租房,之前的小吃店也盤出去了,大家都不知道绮紅霞他們最後去了哪裏。”
“這裏面有兩個問題我沒有找到答案,一是绮紅霞當年領養绮桑的時候在戶口本裏和戶主的關系寫的是外孫女,但是根據戶籍處的登記歷史,绮紅霞是已婚喪偶狀态,她并沒有女兒。”
绮紅霞為什麽要把一個撿來的女嬰當成外孫女,而不是孫女或者女兒?
“另外一個問題還是和绮紅霞有關,根據她的年齡,她的婚姻登記應該是在解放前做的,而她第一次有記錄的戶籍登記就是在文市和绮桑一起登記的,那個時候的紙質記錄登記信息裏她就已經是喪偶無子狀态,這二十幾年來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文市,戶口本上的籍貫也不是楓城。”
绮紅霞的年紀正好跨越了最動蕩的時期,所以戶籍混亂是有可能發生的,但是一個在登記戶籍籍貫的時候都沒有填寫楓城的人,二十多年都沒有再回來過,為什麽會在老年癡呆症後選擇回到楓城?
落葉歸根嗎?
可绮紅霞明明已經在文市站穩腳跟了,相比文市,她在楓城才是真的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這很不合常理。
沈強出了一趟差,帶回來更多的謎團,也确定了绮桑在文市期間并不認識廖臨水和顧嘉嘉——在文市的绮桑,日常生活只有照顧外婆和開小吃店,這個二十二歲花樣年華的女孩,一個朋友都沒有。
她沒有社交。
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和顧嘉嘉是一樣的,她們都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
遠揚靠在牆邊,在康平安的瞪視下點了一根煙。
今晚的天氣還不錯,霧不算特別大,所以他們也沒有跟得太緊,隔着半條巷子還能看清楚绮桑那邊的情況。
她的面攤生意在這條巷子裏不算最好的,但她搬過來的四張折疊桌旁一直有人,绮桑一個人忙忙碌碌地幾乎沒有停下來過。
康平安湊過來,借着遠揚的煙頭也點了一支煙,後半夜,人困馬乏,所以看着忙得腳不沾地的绮桑,就多了幾分感慨。
她很不容易,半夜十點到第二天淩晨四點擺攤,第二天四點到八點為當天夜裏的夜宵攤準備食材,九點就去醫院陪她外婆,陳阿姨會在中午替她兩個小時讓她可以回家吃個飯。
所以,中午是她唯一可以休息的時間,但是只要沒有其他事,她還是會選擇只在外婆的病床前趴着睡一下午,一直到晚上住院訪客時間到,她才會回家,迅速地洗澡睡到九點就出攤。
其實和她外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沒有像她一樣每天都有家屬陪着,畢竟都是一群靠着儀器續命的病人,護士随時都在。而長期抗戰,家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通常只會在醫生查房或者聯系他們的時候過來。
只有绮桑,這十幾天裏風雨無阻。
幾乎不用睡覺。
康平安想起绮桑小吃店剛開張那會,他們四個人走得近的時候,顧嘉嘉每次給他們送面點,都會提到绮桑。
說她聰明能幹,遇到什麽事情都特別冷靜,一點都不像比她還小的樣子;說她面冷心熱,別看她跟誰都不親的樣子,實際上一根玉米就能哄得服服帖帖;還說绮桑是她這輩子遇到過的對她最好的人,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好,沒有其他企圖的好。
可是現在,這個顧嘉嘉生前恨不得把心掏給她的女孩,卻遮掩着自己的秘密,變成了查顧嘉嘉兇殺案的時候遇到的一個疑點。
康平安吐出一口煙,習慣性地給顧嘉嘉也點了一支。
其實不只是他心裏不舒服,遠揚也是一樣的,他甚至覺得遠揚的心情比他的更複雜一些。
遠揚這幾天跟蹤的時候,煙抽得特別兇。
話變得越來越少。
“你在看什麽?”連續幾個晚上的盯梢,實在是又累又困,康平安又開始找話說。
“她的應對方式。”遠揚回答得很簡單。
喝了酒的醉漢在薄霧籠罩的夜裏,眼神依然赤裸裸地肆無忌憚,還有人在绮桑彎腰端面的時候笑着和绮桑說了些什麽,绮桑一句話都沒回。
她的應對其實是非常聰明的,不會過分冷漠激怒他們,也不會過分膽怯讓他們品嘗到逗弄的樂趣,她冷靜地把自己嚴格地框在無趣這個設定裏,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在這種環境裏的存在感。
“我在想……”遠揚眯着眼睛,“她在面對我的時候,是什麽樣的應對方式。”
她在面對他的時候,給她自己的設定是什麽。
她似乎……一直在恰如其分地保持着她的神秘感,每次都抛一點餌,等他上鈎之後再抛一點,像個漁夫。
那麽這一次,她抛出這種明顯巧合過多邏輯不通的證詞,為的是什麽?
他在聽到沈強提到绮紅霞對绮桑結交異性這件事尤其敏感的時候,腦子裏一閃而過的那個抓不住的念頭,又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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