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她在确診得老年癡呆症之前,就出現過偶爾把我認成別人的情況。”

绮桑繼續娓娓道來,對于沈強挖了個坑讓她往下跳的事情不氣不惱,語氣裏一點情緒起伏都沒有。

“得了老年癡呆症後,這種情況就變得更加嚴重了。”

绮紅霞會把绮桑當成朱雁,當成她以前戲臺班子裏一起唱戲的朋友,甚至有時候,會把她當成那個她一直在尋找的女兒。

這讓聰明的绮桑最終拼湊出了完整的故事。

她知道了她外婆最大的願望和遺憾,她開始幫她外婆尋找她的女兒。

那其實是一件不太現實的事情,這幾十年經歷了太多動蕩,寧家巷還在,寧家人卻早已消失無蹤,更別提一個剛出生不滿一個月的女嬰。

那位寧公子在那個時候帶走绮紅霞的孩子,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帶回寧家作為寧家的後代,二是賣了。

绮桑的直覺,那時候家道中落的寧公子選擇的應該是第二個。

因為那是個女兒,因為他那時候缺錢,賣孩子的錢可以用來賭博,也可以用來逃命。

再後來,七八個月前,绮桑看到了一則新聞。

全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社會版頭條,說公安機關破獲了一起重大人口拐賣案,涉案人員或涉及全國。

那個新聞裏,提到了楓城。

提到了這個人口販賣團夥做的都是祖傳買賣,上百年來一代一代地作惡無數。

那個新聞裏,提到了楓城寧家人。

人口販賣,是寧家最早的發家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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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離那個過去的故事最近的一次,也就是那一天,文市的醫生告訴绮桑,绮紅霞病情惡化得很快,很有可能半年內就會進入到最後階段。

醫生說,绮紅霞清醒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绮桑用最短的時間結束了文市的一切,寒冬臘月裏帶着她外婆來到了楓城。

和之前康平安聽到的傳說不一樣,绮桑住進82號并沒有和顧力勤發生什麽沖突,她交了房租。

一口氣交了一年。

只是顧力勤收了錢以後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別人說绮紅霞是回來搶房子的,他就一邊收着錢一邊叫屈,于是,這事就傳成了康平安聽到的版本,說绮桑拿捏了顧力勤的把柄。

不過绮桑沒空理這些謠言,绮紅霞回到楓城以後,可能是因為環境熟悉,健康情況比在文市的時候還要好一點,很多時候居然能叫得出绮桑的名字。

這讓绮桑很開心。

绮紅霞很喜歡住在82號,顧力勤不是個孝子,但是顧嘉嘉很孝順朱雁,所以朱雁的遺物都被顧嘉嘉保存得很好,绮紅霞那段時間有很多時候,都是抱着朱雁的遺物睡着的。

朱雁留下來的東西不多,她臉上有塊斑,性格古怪,平日裏就不愛和人多交流,留下來的最多的就是給顧嘉嘉做得一些手工,小時候穿的虎頭鞋,稍微大一點給她做的手帕,還有一套龍鳳枕套,說是等顧嘉嘉嫁人以後做嫁妝的。

那套龍鳳枕套裏面包了個很小的布包,布包裏頭放了一塊發黃的棉布,棉布的角落繡了一朵小花。

顧嘉嘉不知道這是什麽,她說她奶奶留下來的東西,值錢的都被顧力勤賣掉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錢的。

可绮紅霞認識這塊棉布,抱着它哭了一晚上。

這是她生女兒的時候,給女兒買來做紗布衣的棉布,當時怕新布太硬,她買來以後曬洗了好多次。

這是朱雁留下來的遺物裏唯一一件和绮紅霞相關的東西,绮桑也拿來研究了半天。

棉布很皺,像是被團成一團塞在布包裏的,經年累月後很多折痕都變成了棉布上擀不平的皺紋。這點讓绮桑很想不通——既然是存放了那麽久的東西,為什麽要用這樣粗暴的存放方法?

所以她把棉布整塊展開,壓平,一覽無餘之後,棉布上的痕跡就變得更加奇怪了。

被粗暴揉成團的痕跡下面,還有幾條特別清晰的折疊痕跡,绮桑按照這個痕跡把棉布折疊,看起來像是個布袋。

顧嘉嘉探過來一顆紅彤彤的腦袋,滿臉驚奇:“哇。”

她完全不記得她奶奶用這塊棉布保存過什麽東西了。

“可能是金子吧,肯定被家裏老頭子拿出去賣掉了。”顧嘉嘉最後下結論。

一開始,绮桑并不特別喜歡顧嘉嘉。

她沒打算在楓城長住,帶绮紅霞回來只是為了讓她落葉歸根,她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找寧家人身上,她想要知道绮紅霞女兒的去向。

顧嘉嘉太活潑,特別容易相信人,她根本不知道绮紅霞是誰,只是聽說是她奶奶的好朋友,立刻就黏了上來。

天真樂觀得一點都不像是顧力勤這種人養大的孩子。

所以绮桑對顧嘉嘉的示好都挺敷衍,可可能是因為顧嘉嘉沒什麽朋友,她誤解了绮桑的敷衍,對绮桑非常親密。

她說她有點鬧不清她的男朋友在幹什麽,說了去賭博可是哪裏都找不到他。

绮桑心想,不去賭博難道不好嗎?

她又說她男朋友認識的人真多,平時送給她的那些護膚品都是外國人用的,特別貴。她說她男朋友真的挺好的,但就是脾氣不好愛打人。

绮桑心想,你不用那些護膚品也可以的,你應該離開打你的人。

顧嘉嘉有很多話,绮桑有很多心想,但是都從來沒有說出口。

直到有一天,顧嘉嘉傷痕累累地和绮桑說,她想和廖臨水分手。

绮桑看着顧嘉嘉身上的傷痕,終于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她說她來幫她。

兩人終于變得親密。

顧嘉嘉對人好起來掏心掏肺,她發現绮桑喜歡在碼頭附近那些蜘蛛網一樣的巷子裏亂轉,怕她迷路,偷偷摸摸給她一本小冊子。

“這是他叮囑我千萬不能給人看的東西。”顧嘉嘉在自己家裏做賊一樣地壓低聲音,“他說這是他家裏發明的路标,你按照這個背,就不會在那裏迷路了。”

“很管用的。”顧嘉嘉強烈推薦,“我小時候在那邊迷路差點被人用麻布袋裝起來賣掉,他是聽說了這件事才把這個小冊子給我的。”

“他剛談戀愛的時候,對我可好了,那時候給我的都是好東西。”

她說的他是指廖臨水。

绮桑拿過了小冊子,發現了廖臨水的秘密。

她之前為了尋找绮紅霞的女兒,密切關注報刊雜志和新聞,可報紙上關于人口販賣案的內容就只有那麽多,反而是便民書店門口的報刊雜志欄裏,隔三差五地就有用聳動标題吸引人眼球的地攤雜志講一些比傳說還要離譜的跟人口販賣有關的消息。

所以绮桑常常去便民書店,從那些奇奇怪怪的消息裏,記錄一些她覺得能用的。

那些內容大多來自市井傳說,那裏面,有和這個所謂廖臨水家裏發明的認路方法一模一樣的記號體系。

只是故事書上只有零星的一兩個,而這本則囊括了所有。

绮桑問顧嘉嘉,她之前說的廖臨水的朋友,知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麽的;她問顧嘉嘉,之前滿身的傷是不是廖臨水打的,廖臨水為什麽要打她。

顧嘉嘉表現得很慌亂,她先是否認了自己說過這些話,然後又很急切地讓绮桑不要管這些東西。她答非所問,說她只要能和廖臨水分手就行,她對這個人徹底失望了,之後管他是死是活都跟她沒有關系。

绮桑更加起疑。

她把那些關于人口販賣的新聞剪下來貼在本子上,放在顧嘉嘉的房間裏。

顧嘉嘉那天發了很大的火,她說绮桑收集這些東西腦子有問題,語無倫次來來回回地說绮桑不要管不要查太危險。

绮桑肯定了心裏的猜測,決定先幫顧嘉嘉和廖臨水分手。

“廖臨水如果真的是做這種事情的,就太危險了。”绮桑說。

所以她在接觸到遠揚和康平安後,開始注意這兩個小警察的行動。

遠揚看着绮桑,第一次見到绮桑那天,绮桑問他能不能把腳從泡菜壇子裏拔出來,她表現得十分詭異,所以他開始注意她。

甚至他們巡邏的時候,也會特意在82號附近轉悠。

绮桑也看向遠揚,黑漆漆的眸子裏蒙着一層霧。

顧嘉嘉對绮桑說,她不敢和廖臨水分手的原因是廖臨水拍了她的照片和錄像,绮桑說,她會負責。

绮桑當然知道顧嘉嘉在騙她,但是她并沒有拆穿她。

她開始盡量不讓顧嘉嘉落單。

她們開始相依為命。

3月20日,绮桑灌醉了廖臨水,把他五花大綁綁在店裏,怕他醒了,還用磚頭在他後腦勺砸了一下,然後偷了他的鑰匙,去了他家。

那一次,她是想偷一些證據出來報警的。

她想先把廖臨水抓了,顧嘉嘉安全了,她再繼續尋找绮紅霞的女兒。

但是她只來得及翻到一些顧嘉嘉的照片和印着她名字的錄像帶,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她害怕暴露,随手在廖臨水的抽屜裏抓了一把就跑了。

門也沒有鎖。

跑了一半,遇到了一直跟着她的撿破爛的顧國富。

顧國富問她,是不是姓绮,是不是有個叫绮紅霞的外婆,他還問她,你媽呢?

這些問題的信息量太大了,绮桑先把偷來的東西藏了起來,去店裏用推車把仍然昏迷的廖臨水丢到碼頭旁邊的垃圾桶旁,當天深夜就去窩棚裏找到了顧國富。

窩棚裏的顧國富,拿出了他和朱雁的結婚照。

遠揚再次咬牙。

3月20日,那是顧國富難得的一次路燈壞了沒有馬上報警的日子,他們還特意去窩棚找了顧國富,當時顧國富也确實問了绮桑是不是姓绮。

绮桑這次沒撒謊,但是上一次,還是說了謊。

她知道顧國富是顧嘉嘉的爺爺,并不是通過什麽外婆的老物件發現的。

她告訴了他結果,并且為這個結果推導了一個理由。

顧國富讓她不要去招惹廖臨水這樣的人。

他說,只要她們不去報警,好好過日子,廖臨水這種人就不敢找她們麻煩。

他讓绮桑把偷到的東西還回去。

而绮桑更關心的,是他之前的問題:“你為什麽會問我媽媽?”

顧國富看了她很久,提起了那段往事。

他年輕的時候是海員,性格懶散,得過且過,沒有積蓄,難得賺幾個錢一上岸就都花光了。

有次出海回碼頭,看到了碼頭新開的戲臺,他對戲臺上唱戲的花旦沒有興趣,反而對戲臺下面幫忙端茶倒水的那個臉上有斑的姑娘念念不忘。

所以他特別關注那個戲臺班子,知道花旦被地頭蛇寧公子搶走了,知道那個臉上有斑的姑娘似乎得了傳染病,戲臺班子走了,她就被丢了下來。

他想,真可惜,他什麽忙都幫不到。

然後,他就出了海。

再次上岸,那臉上有斑的姑娘居然沒有死,還和那個花旦一起住到了寧家巷,她會在碼頭擺小吃攤,面點做得很好吃,他那次出海回來,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吃面點了。

後來,沒錢了,他就窩在那姑娘家附近的荒院子裏睡覺。

那個晚上,他也聽到了绮紅霞的慘叫,他并沒有打算去救,他只是捂住耳朵,再次在心裏感嘆,真可惜,這年頭,人命比草賤。

後來,就沒聲音了。

再後來,他看到那個臉上帶着斑的姑娘偷偷摸摸地來到他這邊的荒院子裏 ,帶着鏟子,挖了一個很大的坑。

她很狼狽,他心跳得很快。

他想跳出去說點什麽,那姑娘卻咬着牙又回了82號,這一次,顧國富跟了過去,看到了倒在血泊裏的寧公子。

他吓壞了,那姑娘看到有人來,也吓壞了。

而楓城,就在這時候失守了,空襲警報響遍全城。

顧國富拉着朱雁跑到最近的防空洞裏,他跟朱雁說把人埋在廢院子裏不行,這裏一條巷子都是寧家的,遲早會被發現。

他說,你跟我睡一覺,我幫你解決掉那個屍體。

因為他想,今天晚上的空襲之後,滿大街都是死人,處理屍體不需要用到老方法。

那可能是顧國富自認為最勇敢的一次了。

而且,朱雁居然同意了。

空襲警報結束,顧國富讓朱雁先在洞裏等通知,他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摸到了82號,但是,寧公子的屍體已經不在了,而他,被飛過來的流彈傷了臉,滿臉是血地回到洞裏,對朱雁說:“那個屍體,我解決了。”

朱雁嫁給了顧國富。

戰亂期間,朱雁生了一個兒子,他們家所有的開支都是朱雁做面點得來的,現在為了生孩子,朱雁熬壞了身體,顧國富抱着那個哭鬧不休的孩子,突然又開始害怕。

在朱雁生完孩子的某一天,朱雁抱着顧國富在天井遛彎嘀咕孩子長大了總該給上個學,屋頂漏了也該修修,家裏沒米了之前跟鄰居借的都還沒還……

膽小的顧國富當夜就跑了。

不管朱雁說什麽,他都再也沒有回過82號。

他說,反正他也回本了,朱雁和他睡了很多覺。

他還說,他那天晚上在荒院子裏看到那兩個家丁帶着孩子到門口就交給一個老嬷嬷,再後來绮紅霞就帶着細軟跟出來了,他以為绮紅霞和孩子是一起走的。

他說,如果不是一起走的,那孩子就肯定被賣掉了,那個老嬷嬷他認識,老掮客了。

他說,绮桑如果還想知道什麽,得給錢,給了錢,他就什麽都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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