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寧公子沒有死。”绮桑說,“我外婆弄傷了他,但是他并沒有死在那個晚上。”
聊了那麽久,她第一次從她的口袋裏拿出類似證據的東西——一張剪報複印件。
“我從楓城博物館複印過來的。”绮桑說。
這是一張解放前的地方報紙,上面有一則社會新聞,寫的是寧家家道中落後,寧家寧公子因為嗜賭如命被人砍掉手腳丢棄街頭的事。
不算是直接證據,畢竟年代太久遠,很難證明這則新聞上的人就是當年的那個人,但是楓城寧家就這麽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兒子,性格也類似,時間前後也能對得上。
“這是我避開警察的第一個原因。”绮桑說,“如果我想要讓你們幫我找我外婆的女兒,我就得告訴你們我外婆的往事。”
而她外婆的往事,是可能是個殺人犯。
绮桑拿不出她外婆沒殺人的直接證據,她只有一張剪報。
沈強眯了眯眼。
绮桑看着他,拿出一個印章放在他面前,面朝上,大家都能看得清楚印章上印着什麽。
沈強的眼皮一跳。
一個簡單的石頭印章,有些年頭了,盤得油光水滑,印面是一朵花,花瓣之間伸出了觸角一樣的細絲。
“這個印章是我外婆的,我記事的時候家裏就有這個印章了,她寫信的時候喜歡用這個印章做簽名。”
绮桑看沈強,慢慢地清晰地說:“這個印章可以證明,案發當日現場顧國富帶到火場裏的那個錘子,是從我們家拿過去的,是我外婆一直帶着的錘子。”
“因為解放前那次事情,她對錘子很有些執念,上一個錘子用到不能再修了才買了這個錘子,也用了快十年了。”
“那個錘子。”绮桑比劃着,“靠近根部的地方有個刻章的印子,和這個印子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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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裏寂靜一片。
沈強笑了一聲,又笑了一聲。
兇案現場沒有第四個人的痕跡,唯一的致命兇器又來自在現場的绮紅霞,不管殺人手段有多令人費解,绮紅霞的嫌疑已經很難洗幹淨了。
擊殺顧嘉嘉的兇器是來自绮紅霞家裏這個證據,是被他幾近逼瘋的廖臨水私下找他吐露的信息,是廖臨水在思考了之後覺得能拿來換個“收據”下落的信息。
他都還沒和遠揚康平安提過,本來是打算今天拿出來作為決定性證據的。
結果……
寧家巷真的是個卧虎藏龍的地方。
他小看了裝成街頭二流子的廖臨水,也小看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女孩。
沈強問她:“你什麽時候發現這件事的?”
“你們找我過來檢查嘉嘉遺物的時候。”绮桑回答,“五月六日。”
案發第三天。
“這是我不能和你們合作的第二個原因。”绮桑說,“兇器來自我家,但是我也同樣無法拿出我外婆沒有殺人的直接證據。”
“而且。”绮桑很沉靜,“嘉嘉的死亡原因,和我外婆當年以為自己殺死了寧公子的方法,是一模一樣的。”
康平安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
遠揚只是這樣定定地看着绮桑,他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去廢棄場找紐扣?”
沈強警告地瞪了遠揚一眼。
“因為我妄想在廢棄場裏找到第四個人的影子。”绮桑很悲涼地笑了。
“五月三日那天我外婆被帶到醫院的時候,手心裏有一個很深的紐扣印,那個印直到第二天還能看得非常清楚。”绮桑說,拿出了第二張紙和一張照片,“這是我跟醫生借了相機拍的照片,後面我照着樣子畫了下來,比對了寧家巷代銷店裁縫店裏所有的扣子,最後确定應該是我手上這一顆。”
就是遠揚在廢棄場裏找的那顆扣子。
非常普通的扣子,遠揚覺得可能每個穿西裝褲的男人都有可能有這個扣子。
“這是男士西裝褲的扣子。”绮桑說,“顧國富不可能穿西裝褲,所以我希望能在廢棄場裏找到這顆扣子,來證明當時現場有第四個人。”
沈強面無表情:“這個印子也可能是绮紅霞在其他地方印上的,那個廢棄場雖然平時沒什麽人進去,但是總歸是有人走動的地方,一顆扣子,不能代表任何事情。”
绮桑嘆息了一聲,贊同:“是啊。”
沈強瞥了她一眼,說:“你繼續說。”
“最開始,我以為殺害嘉嘉的人是廖臨水。”绮桑非常配合。
“嘉嘉一直沒有告訴我她那天到底是被誰打成這樣的,但是那之後嘉嘉就會刻意回避廖臨水那些號稱去賭博的日子,所以我一直懷疑嘉嘉是不是拿着廖臨水的把柄讓廖臨水對她起了殺心。”
“我以為嘉嘉并不知道我外婆的事,也不知道顧國富的身份,我本來以為,她的生活除了廖臨水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危險源。”
沈強:“本來以為?”
绮桑點點頭:“知道廖臨水不是兇手以後,我才發現,我也是她生活的危險源之一。”
沈強看着她。
“顧國富說他有我外婆女兒的線索,但是他要價很高,開口就是一千塊。”
“我拿不出那麽多錢,所以當時直接拒絕了。”
但是後來,顧國富找了绮紅霞,绮桑不知道他找绮紅霞說了什麽,绮紅霞回來之後和绮桑商量,說要是把還在裝修的美心小吃店盤出去。
她說話已經不太利索,數字什麽的在她腦子裏更是一團漿糊,卻一直拉着绮桑問,這些都加起來,夠不夠一千塊。
绮桑沒有辦法和這樣狀态的外婆講理,只能用拖延的方法。
而她自己,把之前慌亂間從廖臨水抽屜裏抓出來的那一把東西一張張地琢磨過去。
都是從廖臨水房間床頭櫃的抽屜裏抓出來的,太容易被找到的東西,其實都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
但是她尋找绮紅霞女兒的方向是對的,當初那個嬰兒确實是被寧公子找掮客拿去賣錢了,那個年代的人口販賣團夥和之前新聞裏提到的破獲的那個團夥也确實是一條線上的。
所以她把那些莫名其妙完全看不懂的紙條、借據、收據或者新聞剪報全部都分析了一遍,發現好像還真的看懂了一點裏頭的門道。
“他們有固定的賣家,那些賣家會定期寄一些信給他們,上面會寫明要求,比如幾個男的幾個女的,什麽歲數,什麽時間之類的,這一類信息都是郵寄的,裏面的內容看起來像是在聊家常,介紹家裏的情況,幾個堂兄弟堂姐妹,每封信都是類似的東西。我在廖臨水床頭櫃裏抓出來最多的紙就是這些信。”
“所以我估計,廖臨水就是這些消息的收信人。”
“他們也有固定的去拐賣人口的人,他們管這個叫進貨,那些人叫貨郎。”
“廖臨水抽屜裏這類的東西不多,我只找到一張相對完整的進貨單,寫得和嘉嘉代銷店的記賬本有點像,而且是很多人寫的,這上頭沒有完整的字,都是一些圈圈叉叉,我能看懂還是有因為嘉嘉之前給我的那本記地圖用的記號本。”
那些記錄是以地标為重點記錄的。
“我不知道這些地标是他們收貨的地點還是拐人的地點,所以根據記號去過那些地方。”
“基本都是碼頭巷子裏的屋子,類似那天晚上廖臨水把我抓進去的地方,面積不大,沒人居住,很角落。”
“所以我推斷,這些應該是他們拐到人以後再賣掉前的中轉站。”
“最重要的就是收據。”绮桑頓了頓,“這不是我猜出來的,是廖臨水在嘉嘉房間裏的時候,有一次打電話吵架,提到了收據。”
“他說藏收據是壞規矩的,讓老大知道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他抽屜裏有收據,他自己也藏了,我拿到的就有四份。”
收據是非常明确的東西,上頭有身份證照片,地址,買賣時候的照片,甚至對方的手印,印章。
沈強:“那堆東西呢?”
他不動聲色的壓下了心裏的驚濤駭浪,這如果都是绮桑一個人随便抓了一把紙就理順出來的結果,那绮桑确實太驚人了。
她一個人幾乎猜出了他們團夥作案方式的百分之五十以上。
而沈強旁邊,遠揚和康平安的臉上已經全是木然。
難怪會被她智商碾壓。
绮桑搖頭:“我沒帶過來。”
“我懷疑廖臨水要找的就是這些東西,廖臨水被抓了,他的同夥并沒有抓完,我不會把這麽危險的東西帶在身上的。”
沈強看了眼遠揚:“你一會陪她去把東西拿過來。”
遠揚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他松了口氣。
沈強看起來明顯是打算讓绮桑回去的,而不是直接拘留。
那就說明,沈強也并沒有覺得绮紅霞會是殺人兇手。
绮桑喝了口水,看了眼遠揚。
這個小警察似乎是因為她還能回家,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真的……
太傻了。
“我知道了他們做買賣的流程,藏人的地點,就開始打聽顧國富說得那個掮客。”
顧國富給的信息不多:女人,被叫做老嬷嬷的當時肯定是超過四十了,是經常做這件事的掮客。
所以那個女人如果在世,最少也要八十多歲了。
她直覺拿着進貨單藏着收據的廖臨水在這個流程裏的身份肯定不是掮客,廖臨水對地形異常熟悉,所以她猜測,廖臨水的身份應該是和運輸有關,運輸相關的人,和掮客的交流應該是最多的。
她開始查和廖臨水往來的朋友,查那些朋友的奶奶和外婆。
而與此同時,3月26日,美心小吃店開張,她鋪墊了一個月的異常,終于讓遠揚和康平安走進了她的生活。
“我最開始接近遠揚和康平安,主要是為了保險。”
“嘉嘉一直心神不寧,我不想讓她落單,如果我們和警察走得近,廖臨水他們也肯定會收斂。”
保險,又不能太親近。
所以她通過送面點的方式和他們維持着友好的關系,她覺得顧嘉嘉是相對危險的那一個,就一直讓顧嘉嘉跑腿。
現在想來,其實绮桑在那段時間已經救了顧嘉嘉一命,廖臨水在四月份回來後,确實打算對顧嘉嘉下手,也确實是因為遠揚和康平安而有所忌憚。
解決了不讓顧嘉嘉落單的問題後,绮桑開始專心找那個老掮客。
那一個月她過得很忙亂,她外婆回楓城後打雞血一樣的狀态萎了下來,情況變得不太好;美心小吃店需要維持生計,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得泡在店裏;到了晚上,她得偷偷溜出去查老掮客。
忙得不可開交。
“所以我四月份一整個月,和嘉嘉的交流都不算多。”
這可能就是悲劇的開始。
但是绮桑當時并不知道,因為在四月底,她終于找到了那個老嬷嬷。
老嬷嬷已經死了。
老嬷嬷姓陸,二十年前,和朱雁打了一架,朱雁的臉被抓花,老嬷嬷的腿被打折。
這位陸姓老嬷嬷的兒子,也是五月份被抓的那一批人之一,工作就是掮客。
绮桑通過廖臨水找到陸姓男人,在調查陸姓男人奶奶和外婆的時候得知他奶奶和朱雁的打架關系,深入調查,知道這位嬷嬷的丈夫當年是寧家的家丁。
她為了證實這件事,特意去了一趟窩棚。
顧國富很好騙,兩三句話就把事情套了出來,可能是覺得他那一千塊錢的敲詐費賺不到了,他暴怒,并且詛咒绮桑永遠都找不到老嬷嬷藏起來的收據。
绮桑在找绮紅霞外婆女兒的這條路上,終于看到了一絲曙光。
但是第二天,她外婆失蹤,當天夜裏,顧嘉嘉失蹤。
“我一開始并沒有把我外婆的事情告訴遠揚,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嘉嘉和我外婆的事情并沒有關聯。”
“在那個情況下,嘉嘉出事,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廖臨水。”
所以她給警察的線索都是關于廖臨水的。
“在廖臨水相關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隐瞞過什麽。”
“那你為什麽要避開遠揚和廖臨水單獨見面?”沈強問。
“因為我在去見廖臨水的路上,看到廖臨水在沙地上畫了一朵石蒜花。”绮桑指着桌上的印章,“就是這個印章上的花紋。”
“涉及我外婆,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麽,所以就甩開了遠揚。”
沈強:“但是,你是想殺了他的,你刺向他的傷口并不僅僅只是防禦。”
绮桑安靜了一瞬:“是。”
“他把我推到那個房間裏應該就沒打算讓我活着出來,所以我下手的時候确實是想直接殺了他的。”
“但是後來,我發現他其實根本不知道他家的東西是被誰拿走的。”
“他覺得嘉嘉是我外婆殺的,因為他說殺死嘉嘉的兇器是我外婆的錘子。”
“他想用兇器這個情報和我做交換,讓我告訴他我把東西藏哪裏了。”
沈強皺眉,這個廖臨水,同樣的情報賣了兩次。
“我覺得嘉嘉不是他殺的,我就松了手。”绮桑說。
遠揚看着绮桑。
绮桑看着遠揚。
遠揚說:“你撒謊,我沖進來的時候,你明明是并不想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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