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美心小吃店已經快一個月沒有開過門,門口堆了一堆旁邊店鋪沒來得及丢的垃圾,卷簾門上糊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廣告。

這卷簾門是顧嘉嘉選的,買回來裝好以後她去弄了鵝黃色的油漆又給刷了一層,說這樣看起來有食欲。現在還沒幾個月,門就已經開始斑駁了。

顧嘉嘉的很多建議都極其不靠譜,心血來潮。

但是總是很鮮明。

拉卷簾門的聲音很大,隔壁開糕點店的老板娘跑出來看到是绮桑,哎呀呀哎呀呀了好幾下。

绮桑現在是被很多人同情的孤女,但是同情,也仍然會把垃圾往美心小吃店的店門口堆。

绮桑沒和老板娘打招呼,徑直進了店裏。

她不識好歹。

或者說,她太識好歹,她能提供給人的情緒也就只有同情和八卦,其他的,就都是麻煩。

店裏頭還是她最後一次離開的樣子,東西擺放的還算整齊,只是積了不少灰。

斑斑駁駁深深淺淺。

绮桑坐在店裏,發呆。

她其實并不知道來這裏做什麽,當初房租簽了一年,開業的時候放的鞭炮讓她難得得對這個店有了一些期許,比如,希望它能招財進寶,解決她外婆後續的醫藥費和護理費,比如,希望它能穩定地做下去,讓她慢慢地在楓城紮根。

她并不怎麽喜歡楓城,但是這裏有她外婆的過往,她還認識了顧嘉嘉。

她當時跟顧嘉嘉說,分手了,她們兩人開店的錢足夠出去申請廉租房,到時候她們三人住在一起,日子不會太難。

甚至,她還偷偷提高過期許,她想過等找到外婆的孩子,她們這個家庭就能變得更大,她可以有更多的、可以不用識好歹就能得到的不用麻煩人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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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些期許僅僅只維持了兩個多月。

她至今不明白顧嘉嘉為什麽會突然要選擇離開,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借錢,不明白她為什麽走的時候所有東西都是重新買的,只從家裏拿走了一個行李箱。

顧嘉嘉明明是最不可能離開楓城的那一個,她那麽喜歡楓城的霧,那麽想念她的奶奶,她心裏明明還在期盼着有一天,她媽媽能帶着很多錢回來,回來以後侮辱顧力勤,回來以後帶她走,給她很多愛。

顧嘉嘉做夢的素材都在楓城。

她為什麽要走?

拉了一半的卷簾門聲音響起,外頭鑽進一個人。

顧力勤,穿着洗得發黃的條紋襯衫,一條老頭長褲,弓着身背着手,因為進來的時候背光,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绮桑皺起眉。

自從顧嘉嘉失蹤那天開始,她和顧力勤幾乎就是零交流了,他在顧嘉嘉死了以後陰陽怪氣了一陣子,說绮桑撿到大便宜,等大家都死了,這82號就是她的了。

他說的難聽,她只當狗叫。

後來,聽鄰居說顧力勤要把82號賣出去了,她發現82號大門的鎖都換了,顧力勤沒給她鑰匙,只是跟她說8月份這房子就得清空,讓她有空來拿下東西。

绮桑也沒跟他吵,一來是實在是沒心情,二來是她也明白解放前的地契拿到現在怕是早就已經作不得數了。

她只是跟顧力勤要回了她當初交掉的房租。

顧力勤在這上頭倒是沒有克扣,只是陰陽怪氣地說年輕人就是辦法多。

這個男人活了大半輩子,腦子裏除了這些龌龊的猜想外,剩下的就都是生不逢時的憤慨,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要是生在亂世好歹會是個枭雄,會後宮三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斷子絕孫。

他大概從來都沒有想過以他的見識和能力,到了亂世唯一的歸宿可能就是亂葬崗。

绮桑只要想到顧力勤的邏輯,就失去了和他吵架的動力,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所以她不明白顧力勤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美心小吃店。

“你昨天不是電話說今天要回82號和小吃店拿東西嗎?”顧力勤倒是難得地開門見山,“我就順便也過來看看,我記得當時嘉嘉也往你這店裏搬了不少東西。”

绮桑蹙眉,但還是沒多說什麽。

他是顧嘉嘉的爸爸,這種事情沒得選,就像她一出生就被人丢在垃圾桶旁邊一樣,沒得選。

她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氣,把這地方留給顧力勤,她想,店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顧力勤想搬就都搬走了好了。

“你等下。”沒想到顧力勤居然叫住她。

绮桑停步,回頭。

這次顧力勤在屋裏面,她站在門口不遠的地方,逆着光終于能看清楚顧力勤的臉。

顧力勤臉上的表情非常罕見,他是個很惡心的人,每次和绮桑對視就會上下打量她,把目光停在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他跟所有女人聊天都是一模一樣的動作,所以很少會有女人願意和顧力勤面對面地說話。

但是這一次,顧力勤避開了绮桑的臉,臉上的肌肉緊繃,看起來似乎是在緊張。

他在緊張什麽?

绮桑盯着他。

“這店裏這麽多東西,我哪知道那些是嘉嘉拿來的?”他的話也很奇怪,“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他為什麽要找借口把她留在店裏?

“你想幹什麽?”绮桑直接問了。

她有種奇怪的直覺,心跳開始變快。

顧力勤有一雙非常渾濁的、像是爬行動物一樣的眼睛,被盯上之後就會有種黏糊糊的惡心感,此刻聽到绮桑的提問,這雙眼睛就這樣直勾勾地看着绮桑的臉,說:“把卷簾門關上。”

绮桑一句廢話都沒有,拿出撬棍拉上卷簾門,打開了小吃店裏的燈。

屋裏很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空氣裏漂浮的灰塵味道。

顧力勤的呼吸聲重,站起來挑了幾個鍋碗瓢盆,看起來像是在認真分辨這些東西是不是顧嘉嘉從家裏拿出去的,一邊看一邊問:“嘉嘉往你這裏都搬了些什麽東西?”

演技很拙劣地演着漫不經心的戲碼。

绮桑耐心地跟他數:“一些鍋碗瓢盆,電燈泡,洗潔精還有擦桌子的布之類的。”

她很淡定,說話像平時一樣慢悠悠,對顧力勤不尋常的表現視而不見。

顧力勤又收了幾個碗,手上沾了灰,再拿其他東西的時候,就黏在了那些東西上頭,每件東西上都沾着灰撲撲的手指印。

绮桑也不說話,找了個凳子擦幹淨坐好。

“其他東西呢?”顧力勤在翻完店裏所有的廚具之後,轉身問绮桑,“一些信或者存折或者其他的東西。”

绮桑第一個反應是顧嘉嘉還藏着錢,顧力勤發現了所以才過來找她的。

但是,以顧力勤的性格,真要有這種事他早就一開始就鬧開了,何必讓她拉上卷簾門。

這錢見不得人?

也不會,顧力勤才不會害怕見不得人。

“信?”绮桑微翹起了嘴唇,像每次遇到危險前那樣,帶着一絲詭異的興奮,語速變得更慢,“什麽信?”

她在試探,在下餌。

撲騰的顧力勤迅速咬住了餌,轉身,盯着绮桑。

小吃店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绮桑在燈光下,表情明明暗暗。

“是信。”绮桑這次用了肯定句。

顧力勤哐當一聲放下碗,問:“信在哪?”

绮桑坐在凳子上,像顧力勤每次打量她一樣,從上到下地打量顧力勤。

“小吃店開張到現在,你是第一次來吧。”绮桑說,“第一次來怎麽就那麽熟悉?”

鍋碗瓢盆的位置,後廚的方向,他簡直像是進了自己家門。

顧力勤一噎,說:“嘉嘉三頭兩天的說你這個店,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呢?”

绮桑沒反駁,接着問:“我快一個多月沒來店裏了,但是卷簾門的把手上都沒什麽灰。”

顧嘉嘉給卷簾門上了色,所以灰塵就變得特別清晰。

“他媽的你卷簾門有沒有灰跟我什麽關系?”顧力勤終于不耐煩,啐了一口,問,“信呢?”

绮桑的聲音越來越冷:“你早就來這裏找過好多次了,為什麽要來問我呢?”

一個多月沒來店裏,店裏的灰塵深淺不同,和卷簾門把手一樣,抽屜的拉環地方也都沒什麽灰;隔壁開糕點店的老板娘看到她表情是驚訝的,哎呀呀了好幾下,欲言又止,她以為只是同情,現在看來,老板娘欲言又止的應該是其他東西。

顧力勤來過這裏好幾次,都是為了找所謂的信。

被揭穿,顧力勤的呼吸聲更重了,他也坐了下來,跟绮桑面對面,壓低嗓門:“我也不想惹麻煩,那信本來就是嘉嘉寄出來給她自己的,跟你也沒關系,我是她直系親屬,這信屬于遺物,就是我的東西。”

他不是個聰明的人,三下兩下就套出了話。

绮桑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心像是被一個千斤墜拽着猛地往下拉。

她聽到自己也壓低了嗓子,問他:“你之前問我嘉嘉喜歡什麽日用品,你說要等她三七的時候燒給她,燒了嗎?”

很普通的一句話,顧力勤卻莫名地呼吸一窒。

“你什麽意思?”他聲音帶着很奇怪的氣音,像是被人勒緊了喉管擠出來的。

绮桑的心就這樣刷拉一下被拉到最底,耳邊寂靜無聲。

嘉嘉真沒罵錯,她真的是個蠢貨。

她很冷靜很緩慢地問:“是燒給她了?還是買給她了?”

顧力勤的臉刷地白了,異常粗重地深呼吸了幾下,才問:“信呢?”

绮桑一言不發的看着他。

半晌,她問:“什麽信?嘉嘉什麽時候寄的?你五月三日那天在廢棄場沒有問她嗎?”

她很少會有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每個字吐出來都花了千般力氣,每個字都在抖。

她的手也在抖。

胡澤強說的嘉嘉臨死前拿着的那個行李箱裏的東西,是顧力勤買的。

顧力勤當時在廢棄場,因為只有顧力勤,才能拿走放在82號的榔頭,那把将顧嘉嘉後腦勺錘出汩汩鮮血的榔頭。

顧力勤是胡澤強第二本書裏那個令人害怕的‘他’,顧力勤會打老婆,顧力勤會毆打胡澤強。

顧力勤,殺了他的女兒顧嘉嘉。

她太冷了,在那個瞬間,失去了判斷力,沒有看到顧力勤突然晃動的手。

眼睛瞬間劇痛無比,與此同時,她聽到了顧力勤往後廚後門跑的聲音。

那是個無尾巷,他要是跑出去了,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救命啊!有人偷東西!”绮桑大喊出聲,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也往後門跑。

“救命啊!”她喊破了嗓子,之前受過傷的聲帶因為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引發了劇烈咳嗽。

她睜不開眼睛,什麽都看不見,卻發現她這兩聲聲嘶力竭的救命猶如石沉大海。

無尾巷裏安靜的讓人窒息。

沒有人會幫她的,顧力勤是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來的,她關上了卷簾門,隔壁那幾個貼着她的店鋪老板,不會願意湊這樣的熱鬧。

那麽他們會願意湊什麽樣的熱鬧?

绮桑只能聽到顧力勤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顧嘉嘉罵她蠢貨的樣子變得越來越鮮活。

她站定,刷得一聲撕開了衣領,用哭腔再次用力大喊:“救命啊!顧力勤要強|奸我!”

終于,寂靜的無尾巷有了開門聲,有人沖過來,有人竊竊私語。

“抓人啊!”绮桑赤紅着眼吼了一聲,手指堅定地指向了顧力勤跑走的方向。

終于有人追了上去,绮桑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後。

辣椒粉刺痛了整個眼窩,人群像在楓城最濃的霧裏影影憧憧,她腦子嗡嗡作響,全身就只有一個想法,她得抓住顧力勤。

她不能讓顧力勤跑了。

她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跑,有人拉她讓她休息一下,也有人試圖給她衣不蔽體的上身蓋上衣服。

她一概不管,只知道往前沖。

終于,她被一個巨大的力量拉住,鉗制在原地無法動彈。

“放開我!”她聲音啞得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眼睛一直在流淚,腫成了核桃。

“平安去追了!”她能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他跑得快,整個楓城就他跑得最快,一定能追到的。”

“我們知道顧力勤做了什麽,我們一定會抓住他。”他承諾。

绮桑掙紮的動作小了。

身上披上了帶着汗味的襯衫,绮桑摸到了襯衫上硬硬的肩章。

警察來了。

遠揚來了。

她突然脫力,甩開遠揚的鉗制沖到牆角。

瘋狂嘔吐。

閉上眼睛,這一刻,她居然腦子裏想得只是,要是,真的只是胡澤強為了一千塊錢殺人就好了,嘉嘉要是只是被胡澤強殺的,就好了。

她就不會到現在還遲遲不肯走。

流了那麽多血,還只能笑的那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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