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番外一
绮桑覺得很吵。
她閉着眼睛,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往往,尤其是那個熟悉的男人聲音,他似乎一直都在。
他不去上班的嗎?
工資夠扣嗎?
“醫生。”她聽到那男人問,“她退燒都四天了,怎麽還沒醒?”
醫生的回答一成不變:“這主要還是得看病人的情況。”
後面則是一長串的專有名詞,翻譯過來大概是她這幾年身體虧空得厲害,貧血營養不良,再加上染了風寒,所以就發燒了。
至于為什麽一直不醒,那就是心理病了。
醫生說,再給她點時間。
绮桑不太明白,為什麽還要給她一點時間。
而且,病人不是應該靜養的嗎?
“我跟你說。”四周安靜下去,那個男人就又開始了他慣常的開場白,“你那個勇敢市民的表彰下來了,沈哥說他昨天跟領導喝酒提了一嘴,對方看了你高中的成績單,覺得可以考慮今年把內推名額給你,這樣你不用考試就能進警校了。”
绮桑:“……”
“啊對了。”他繼續,“那個表彰有獎金,我捏了捏還挺厚,先給收起來了,你醒來記得跟我要。”
绮桑:“……”
“平安申請去隔壁市了。”他絮絮叨叨,“人口販賣那個案子基本了結了,收集到上千張‘收據’,平安申請做後續尋找工作,能找到一個是一個,找到一個就多一個一家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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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外婆那張……”他停頓了半秒,“暫時還沒找到。不過有時候沒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绮桑想,是啊,那麽小的孩子在楓城城破當晚被賣掉,兇多吉少才是最有可能的消息。
有時候,他們找的不是結果,而是心安。
“你還不打算醒嗎?”他壓低聲音,“住院費很貴,我都已經在跟老頭子借錢了。”
绮桑:“……”
***
昏睡的日子沒有時間概念,绮桑能察覺到身邊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也有她熟悉的陳阿姨給她換衣服擦身,大家都安安靜靜地。
只有遠揚來的時候,她才會覺得吵。
她才會覺得,原來又過去了一天。
“我跟你說。”又是很熟悉的四個字,“廖臨水的案子判了,死刑,你要是再不醒估計都趕不上我們組聚餐了。”
绮桑:她為什麽要和他們組聚餐。
“我跟你說。”遠揚的世界似乎真的有很多可以說的話,每次來都一點停頓都沒有,“你那個小吃店隔壁的那家糕點鋪老板娘來醫院看你給你送了好多糕點,我怕壞了都帶到局裏分掉了。”
绮桑混沌的腦子花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小吃店旁邊糕點鋪的老板娘是誰,但是對她為什麽會送好多糕點給她這件事,一無所知。
來例行檢查的護士打斷了遠揚的絮絮叨叨,給绮桑量了體溫,檢查了她身上的各種儀器,走的時候調侃了一句:“遠警官你對你女朋友真好,每天都來。”
一陣乒乒乓乓的兵荒馬亂,绮桑聽到遠揚像是怕被人聽到似的壓低了聲音:“她不是我女朋友。”
“這話別亂傳啊,對女孩子的名聲不好。”
護士挺驚訝:“那你還每天來看她?”
遠揚:“……那個,我們領導覺得她很有當警察的潛質。”
遠揚:“她讀書很好,到時候警察學校畢業歸隊說不定會當我領導!”
護士:“……”
绮桑:……
她現在如果醒着,應該會很煩躁,她以後如果真的變成他的領導,她應該會把他工資扣光。
護士的推車聲音遠了,又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绮桑聽着遠揚在她病床旁邊凳子上挪騰了半天,說:“你別聽她們瞎說!”
绮桑:……
她覺得她昏睡很久了,早上陳阿姨過來幫她翻身換衣服的時候,護士還特意叮囑需要給她做個全身肌肉按摩,護士說,要不然得生褥瘡。
她知道褥瘡,她外婆當時最怕躺床上不能動的時候會生褥瘡,那真的得是一直躺着的人才會有的病。
可為什麽遠揚來的時候,和她聊的都是外面的世界,聊天的态度,像是她馬上就要醒來的樣子。
***
那天應該是個大晴天,绮桑能感覺到護士拉開窗簾,陽光曬在手上的溫度。
楓城的大晴天很少,只要有陽光,每個人家裏的窗戶都一定全開着,呼啦啦刮起來的穿堂風也帶着陽光的味道。
那天,遠揚來得很早,和護士打招呼的時候說是陳阿姨家裏有事,一時半會找不到代班的人,所以就他來了。
護士那天也特別忙,走路都是用跑的,說話語速噼裏啪啦。
绮桑慢吞吞地腦子裏只閃過了幾個關鍵詞,先擦身,換衣服,然後給她肌肉按摩。
绮桑:……
遠揚:“……”
在那一刻,一個沉睡不願意醒的和一個大清早剛醒的的兩個人,産生了某種奇妙的默契,尴尬似乎能穿越昏迷。
“那什麽……”绮桑甚至都能覺察到遠揚正在撓頭,“護士跑太快了……這是每天都必須要做的事嗎?陳阿姨應該明天就能過來了。”
绮桑:你回家!
“那什麽……”他嘀咕着咽下髒話,轉身去了洗漱間,“是不是得用熱水?”
绮桑:?
他的動作真的非常好猜,轉身去洗漱間,拿了臉盆發現洗漱間沒有熱水,又把臉盆放好,從她床頭櫃拿了熱水瓶。
他是真的,在給她準備擦身。
绮桑在這一刻仿佛聽到她外婆在天上沖她嘆了一口氣。
绮桑想:好婆,你現在真應該用燙紅的砂鍋砸他的!
因為遠揚真的掀開了她身上的薄被,半晌,拉起了她的手。
溫熱的毛巾覆蓋在她手背,绮桑的眼皮劇烈跳動,可惜遠揚沒看見,他正在掙紮自己應該是像自己洗臉一樣咔咔地搓,還是像洗豆腐一樣慢慢地揉。
好像哪一種,都不是特別合适。
他從來沒有照顧過人,也從來沒有牽過姑娘的手,更別提護士後頭交代的換衣服和按摩。
他現在腦子混亂得不知道應該抓哪一個重點,身後一聲卧槽,他吓得一激靈整個人都要彈起來,卻又因為剛才彎腰的姿勢太過僵硬,這一彈直接讓他整個人都往前撲。
前面是躺着的绮桑。
他當然不能撲上去。
所以他動作迅猛地雙手一抓。
……
遠揚就看着自己兩只爪子非常非常精準的抓住了绮桑平躺着的胸口。
胸……口……
大概也只有零點幾秒,他又馬上靠着自己比一般人強健得多的肌肉反應硬是做了個虛空起腰,刷地一下站直了。
但是手卻不自覺地伸到了背後握緊,害怕剛才那零點幾秒的觸感入侵自己的大腦。
身後那個喊卧槽的人是康平安。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遠揚這一系列驚險無比的動作,重點歪到了外太空:“你剛才差點壓死她!”
遠揚:“……”
绮桑:……
“你怎麽來了?”遠揚不自在的捏緊自己的手,聲音發緊。
康平安回答:“我調令通知下來了,今天中午走。”
所以他來和绮桑告別。
“下次回來,她應該能醒了……”康平安圓圓娃娃臉上圓溜溜的眼睛瞪得賊大,最後一個字岔了音,“吧?!”
應該能醒的绮桑正平靜地看着他們,表情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哀樂,眼瞳一如既往地漆黑如墨。
康平安驚訝不安加驚奇尴尬的小小聲:“操|你把她壓醒了……”
……
***
绮桑醒了。
大家都說她是被遠揚壓醒的,但是具體發生了什麽,遠揚和她都心知肚明。
遠揚至今都沒把手從背後拿出來。
绮桑只在醫生在問問題的時候簡短回答了幾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口。
她以為她會有很多話想說的,比如她不可能當警察,比如糕點店老板娘為什麽要給她送糕點,比如你為什麽每天都來。
她自己都沒想到,醫生走後,安靜尴尬的病房裏,她問出來的第一句話是:“你屁股後頭的袋子裏到底裝了什麽?”
到底裝了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的一大坨,坐在凳子上嘎吱作響,每次他過來都不用說話她光聽聲音就能知道。
遠揚和康平安對她問出來的問題目瞪口呆。
绮桑慢條斯理地躺平,把被子一點點拉到脖子以下。
醫生說,她醒了就沒事了,心病治愈需要很長時間,醫生讓她慢慢來。
她拆開了勇敢市民表彰的那個信封,确實挺厚,正好夠還掉遠揚幫她墊付的醫藥費。
她瘦了一大圈,出院的時候衣服寬寬大大的罩在身上。
她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醒來之後發現這個世界變化挺大,盛夏變初秋,廖臨水變成了一抔土,顧力勤還沒正式審判,但是因為夜夜無眠天天都說自己看到鬼,被同看守所的室友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但是這些東西,好像和她都沒什麽關系了。
她從一個睡覺都很奢侈的大忙人變成了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她可以維持着一個姿勢從清晨坐到傍晚,看着楓城霧起霧落。
她和這個世界的紐帶斷了,沒有外婆,沒有顧嘉嘉,她發現就已經沒有讓她睜開眼睛就需要起床做的事情了。
悲傷淡淡的。
失落也淡淡的。
心情也像是老化掉的照片,模模糊糊的。
這是她最擅長的狀态,淡漠會變成一層透明粘稠的保護膜,讓這些淡淡的情緒不會加深,不會變痛。
只是這一次,她不知道這層膜還能撐多久。
第一次失态,是遠揚害的。
他太煩了,不停地給她買玉米,告訴她顧力勤的消息,還拿着82號的地契跟她說,如果她提交申請,根據她外婆那張解放前的地契原件,說不定可以把82號直接劃在她名下。
“顧力勤最少無期,現在嚴打,死刑的可能性也很大,他走了以後這屋子如果沒有繼承人就直接收歸國庫了。”遠揚絮絮叨叨,“我想你外婆總也希望能留下82號的。”
他一個人自說自話慣了。
绮桑上次突然高燒不醒的事情吓到他了,醫生也跟他說,盡量多跟绮桑說一些實際發生的事情,讓她對未來能有期待值,或者說,讓她找到能和世界連接的紐帶。
他庸俗,想到的紐帶就只有82號了。
房子落地生根,在他看來是最堅固的紐帶。
“82號挺大的,你一個人住還能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重新修繕一下。”
他還在自顧自地說。
一直不說話的绮桑卻突然開口了,她問:“誰說的?”
遠揚一怔。
“誰說,我外婆想要留下82號的?”绮桑問。
她太長時間不說話,之前的聲帶損傷也沒有完全養好,現在說話的聲音比以前多了很多顆粒感,粗粝的,更鋒利。
“那房子是寧家人的,他強搶了我外婆,把我外婆關在82號毆打強|奸生下孩子又把孩子賣掉,這樣的地方,我外婆為什麽會希望能留下?”绮桑問。
遠揚張着嘴。
他沒想到這個角度,也沒想到绮桑會突然開口說話。
绮桑看着渾身上下都冒着傻氣的年輕警察,說:“我想放火燒了82號。”
惡狠狠的:“我想放火燒了82號,燒了嘉嘉代銷店,燒了美心小吃店,燒了顧國富的窩棚,丢個炸|彈把碼頭炸了。”
遠揚:“……”
這姑娘黑漆漆的眼瞳一眨不眨的,說話慢吞吞,吐字清晰又沒有語氣起伏地說出那麽長一段話,真的挺吓人的。
他在教育她不能放火和放任她發洩中間糾結了一秒,說:“你……要不先把82留下來,到時候那地方就是你的房子了。”
他糾結:“然後我去工地給你借個大錘,你可以把顧力勤的屋子給砸了。”
“比放火好,放火真犯法,哪怕燒自己家也不行。”
绮桑:“……”
她閉嘴。
安靜了半秒,遠揚又問:“除了放火丢炸|彈,你還想做什麽?”
绮桑歪着頭看着院子裏的霧,幽幽的:“把你的手剁了。”
遠揚:“?”
遠揚:“……”
遠揚:“!!!”
他本來就只是虛虛地坐沒坐相的半蹲在藤椅上,這回被吓得直接一屁股往下一滑。
手肘上的肉被卡在竹板凳的縫隙裏。
慘叫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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