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番外二

那天之後遠揚消停了兩天,第三天過來的時候微紅着一張臉,一張長得挺兇的臉就被襯得不倫不類。

他們都沒提起那幾天绮桑突然想要放火丢炸|彈的事,遠揚安靜的坐在屋外頭的那把竹板凳上,陪绮桑看天井裏一點點濃起來的霧。

當然,遠揚不會安靜很久。

他說:“我跟你說……”

绮桑垂眼,非常輕地笑了一聲。

遠揚扭頭,挺兇的臉變成了一個問號。

“你這口頭禪,很像巷子口的大爺。”绮桑解答了他的疑惑。

于是遠揚紅撲撲的臉就變成了綠色,問號變成了感嘆號。

“我就……”

“我沒……”

他想說他才沒有這樣的口頭禪,只是绮桑躺在那裏太安靜了,他覺得不安,突然開口又突兀,才多了這句口頭禪。

現在居然有些改不過來了。

晃晃刺撓撓的板寸,遠揚放棄争辯,把話題拉了回來,用的還是那句開場白:“我跟你說,我媽走的時候,我爸也跟你一樣,老喜歡一個人坐着,從天亮坐到天黑。”

绮桑眼底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消失,有些情緒卻像霧氣一樣慢慢湧了上來,她看向天井,說:“你媽媽死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兒。”

“我爺爺告訴我的。”遠揚聽不出绮桑的抵觸,他只是迫切地想要分享這件事,“我爺爺性格跟我很像。”

绮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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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湧上來的霧氣因為這句不着邊際的話停頓了些許。

“他就這樣坐了快半年吧,每天天亮了就睜眼,到點了就吃飯,天一黑就閉眼。”

“後來,就沒錢了。”遠揚認真地說。

绮桑:“…………”

“連給我買奶粉的錢都沒了,所以我餓得哐哐砸奶粉罐子。”說完為了強調這句話的可信度,他補充,“我爺爺說的。”

绮桑:“…………哦。”

“可能是我砸得太響了,我爸就決定去|死。”遠揚接着說。

绮桑眼底湧上來的霧氣徹底散了,眼睛有些失焦,她覺得這個故事過于跌宕起伏了。

遠揚卻說的很認真,一點都沒覺得自己的敘事方式有問題:“普通人要尋死是很不容易的,畢竟都怕痛,也怕萬一死不掉,我爸當時應該想了很久,最後決定燒炭。”

“然後買炭的時候被我爺爺發現了,被惡狠狠地揍了一頓。”

遠揚說到這裏就結束了。

绮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問他後續,于是兩人繼續沉默。

沉默了能有一分鐘,遠揚才突然總結:“所以這樣不好。”

绮桑:“……”

她其實很少能有這麽無語的時候,遠揚讓她産生了好多次這樣的情緒,連昏迷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在昏迷着翻白眼。

“所以。”她抽出了遠揚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我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你就會像你爺爺一樣把我揍一頓。”

遠揚明明已經坐得很小心了,上回被這個竹椅子夾到的肉現在還瘀青着。

但是绮桑抓重點的本事太讓人震驚,他還是沒忍住往後一靠,又是一聲慘叫,慘叫裏還伴着委屈:“這破椅子能不能行了啊!”

绮桑別轉頭,在霧氣迷蒙裏,壓下了眼底的笑意。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楓城入了秋又入了冬。

遠揚那個新用的四字開場白說的越發順口,寧家巷的閑話都被他用他獨特的敘事方式說得跌宕起伏。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永恒的東西,人類創造出來的人定規則,卻從來不會因為人間的悲歡離合停步,它的賦予殘忍又仁慈,它讓人類遺忘。

绮桑最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的那個瞬間,不再一片空白,她會很機械地想,今天遠揚不用夜巡,所以他會來。

家裏的竹椅子又要遭殃。

她的耳朵又要遭殃。

可确實,那個被霧氣遮住的激烈的情緒慢慢地不再翻湧的那麽厲害,慢慢的,她會想起她外婆年輕的時候,抱着她在院子裏乘涼的場景。

扇面圓溜溜的蒲扇、用久了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椅子,還有很嗆人的蚊香味道。

這些具象的記憶慢慢地從激烈的情緒最底層翻湧上來,帶着溫柔的暖黃色。

“為什麽那麽想讓我做警察?”終于有一天,楓城下着小雪,溫度已經不适合在天井裏發呆的天氣裏,绮桑開了口。

彼時遠揚正雙手插在袖子裏,縮着脖子仰着頭伸舌頭舔雪花,聽到绮桑說話的瞬間,舌頭都還沒來得及縮回去。

绮桑裹着軍綠色的大棉襖,面無表情地看着遠揚的舌頭。

遠揚:“……”

“也……不是。”遠揚在绮桑面前丢過太多次臉,現在臉皮都是麻木的,“我也沒有那麽想你去做警察。”

绮桑:“?”

“做警察挺危險的,而且你體力應該不行。”

“沈哥說後頭警察的工種會細分,會有些專門做犯人測寫的職業,但是我覺得這事八字還沒一撇,未來具體怎麽樣還不好說。”

“所以,其實做警察沒什麽好的,工資還低。”他估計這個月又被扣錢了,說得挺低落。

绮桑:“那你昨天拿回來的招生簡章?”

那你每個季度就拿回來的那疊東西,還有有事沒事就說她可能會變成你領導的話,都什麽意思?

“哦,就是一個選擇。”遠揚很老實,“我就感覺你老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幹什麽,所以讓你多一個選擇。”

他特別認真:“我爸說,有選擇就是好事,人生最苦的,就是沒有選擇。”

绮桑長久地沉默。

雪越下越大,遠揚自動自發的拎過來一個小煤爐,點起火燒了水,烤架上丢了幾個橘子。

他很自在,也不覺得自己的話會引發绮桑內心掀起多大的波瀾。

他經常會神來一筆的勸她,比如跟她說再這樣下去就沒錢了;比如跟她說再這樣下去天就要冷了,天冷了人最容易變懶;比如還有三個月就要過年了,你這樣下去就來不及做熏魚了。

都不是大道理,但是都能聽得人晚上午夜夢回的時候睜開眼睛,滿頭霧水,卻确實會有莫名的緊迫感。

到了今天,他說,人生最苦的,就是沒有選擇。

他可能不記得他曾經也這樣告訴過她,結局好不好,只和選擇有關。

绮桑雙手捧着遠揚給她倒的熱水,純熱水,沒放茶葉,而且很燙,得雙手不斷交換才能拿得住那個杯子。

“遠揚。”绮桑說,“你下次休假是什麽時候?”

“後天。”遠揚忙着給燒着的橘子滅火,回答的時候頭也沒回。

***

然後遠揚休假那天,睡了個懶覺慣常跑去找绮桑的時候,發現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天井裏發呆,他租的那間屋子門口一把大鎖。

他有那麽一瞬間突然就失去了呼吸,心髒像是有實際重量一樣哐得一聲砸到地上,他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绮桑走了嗎?

這五個字其實很短,但是他連想都不敢想,雙手撐着膝蓋,半天直不起腰。

他昨天晚上夜巡,所以沒來。

可是前天晚上他拿過來的小煤爐還在老地方,那幾個被燒成碳的橘子也還放在燒烤架子上,甚至绮桑喝了一半的水也就這樣順手放在竹椅子旁邊的地上。

她真的走了嗎?

不告而別?

可那天晚上,明明一切如常。

“哎呀!你吓死我了!”他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點都不收斂的啪得一聲,打在他背上。

這救了他,他終于吸了一口氣,空空如也的肺部因為這口深呼吸激烈的嗆咳了起來。

“我以為平安終于闖禍了有人來尋仇了。”拍他的人是康平安的媽媽,一個年近五十力大無窮的女人,“吓死人了一聲不吭的杵在這裏。”

“你不知道你自己長得跟讨債的似的啊!”康平安媽媽又罵了一句,氣哼哼的準備進到自己的院子裏。

“姨!”遠揚拉住康平安媽媽,艱難的問,“她人呢?”

康平安媽媽看看屋門口的鎖又看看遠揚。

遠揚抿着嘴。

如果康平安媽媽也不知道绮桑去哪了,那就真的,不告而別了。

他要怎麽找到她。

“去店裏了啊。”康平安媽媽很奇怪,指着那個門,“門口不是貼了紙條嗎?”

遠揚嗆咳着去看門口。

門口,貼了一張大概豆腐塊大小的白色紙,上麽寫了大概螞蟻那麽大小的字:“我去美心小吃店了。”

遠揚:“……”

遠揚:“……姨你眼睛真好。”

康平安媽媽又拍了他一下:“我又不識字!她早上走的時候跟我說的!”

康平安媽媽後來又說了什麽,遠揚沒聽清,他轉身就跑了,跑的時候又挨了一記平安媽媽牌鐵砂掌。

幾乎要被打吐血。

三下。

遠揚記着。

下次康平安回來他就打回來!

***

遠揚記得,那天的天氣不怎麽樣,前兩天才下了雪,溫度驟降又結了冰,霧氣就濃的跟化不開似的,二十四小時都在楓城萦繞。

但是他跑到美心小吃店門口,看到小吃店裏點着的那幾盞桔黃色的燈之後,就莫名的覺得那天下午的天氣異常燦爛。

美心小吃店居然重新開張了。

裏面有一兩桌客人,绮桑穿着灰色的圍裙,聽到聲音擡起頭,臉上有面粉痕跡。

“我要一碗馄饨,一個肉餅。”遠揚自動自發的坐下,自動自發的點單。

“今天沒有肉餅。”绮桑說,“你中午吃了嗎?”

遠揚:“還沒。”

绮桑:“那我給你下碗面吧。”

她說完就轉身去忙了,這段時間折騰之後她瘦了很多,最近稍微養回來一些,但是以前的衣服穿起來還是寬寬大大的像是罩衫,她忙碌的動作很熟練,她每次做事情的時候都會這樣,特別專心。

小吃店的陳設一點沒變,時間在這裏仿佛凝固。

遠揚眼底發熱,端着面湯掩飾性的喝了一口。

那兩桌客人也付錢走了,绮桑收完錢洗完手,坐到了遠揚對面。

遠揚問:“你想把小吃店繼續做下去?”

這也是一個選擇,只是挺累的。

绮桑搖搖頭,似笑非笑的:“我沒錢了。”

遠揚:“……”

“我明年回高中複讀。”绮桑說,“參加高考,所以現在得多攢點錢。”

遠揚:“啊?怎麽回去?”

“考試。”绮桑眨眨眼,給他看了一張招生簡章。

高考恢複十幾年了,有些高中為了生源還是會對外招一些複讀名額,名額很少,需要考試,而且往往很難。

遠揚這回安靜了,盯着那張簡章看了很久很久。

绮桑一直在等他說話,她沒想到這人居然可以那麽長時間不說話。

而且他表情看上去太豐富了,她一時半會居然沒猜透。

“我今天……”遠揚低着頭,“差點以為你不告而別了。”

绮桑一怔。

“我總有種感覺,你會走。”遠揚說,“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感覺,覺得你不屬于這裏,覺得你遲早會離開這裏。”

“我……其實還挺害怕的。”遠揚一直不擡頭,“尤其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眼神空洞的時候,我就特別害怕。”

“所以我就給你塞了一堆東西。”

寧家巷的八卦,警察學校的招生簡章,他家裏那些拉裏拉雜的事情,他能想到的,能拉住绮桑的重量。

“所以現在你能想到這個方法……”遠揚盯着簡章,“真好。”

最後這兩個字他呢喃一般的說出口,卻莫名其妙的帶着潮濕的氣息,绮桑心底的那層濃得化不開的霧翻湧了一下。

“你肯定能考上的。”遠揚說。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遠揚說。

所以如果一定要走,用這樣的方式走,是最好的。

雖然舍不得,但是,是好的。

“我記得沈哥的侄子在讀高中,應該能搞到高三的教材。”他終于擡起頭,臉上還是兇巴巴的,眼底有些紅,“你要考那個高中?其實這簡章上的學校一般,楓城這邊的高中都不見得多好,寧市那邊會好很多,你有沒有那邊的招生簡章?”

“我跟你說。”他又開始了,“我好像還不認識大學生,你到時候真考上了,記得給我寫信,你有我家的地址的吧,你走之前跟我說,我把地址再抄給你。”

“在外頭要是有人欺負你了,你也跟我說,我這長相其他沒有,吓人很好用,平安的那個小侄女,讓我接送了幾次晚自習,那些騷擾她的小流氓就都跑了。”

“或者,你不跟我說也沒事,你能處理好。”

噼裏啪啦說完,他猶豫着不确定的問:“你會給我寫信的吧?”

“我們……是朋友吧?”

绮桑幽幽的看着他。

她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像遠揚這樣家庭和睦的人,才能養出這種孩子,情緒那麽飽滿,那麽缺心眼的孩子。

但是遠揚嚴格來說真不算家庭和睦,他從小就沒有媽媽,他爸爸是一個和她一樣悶聲不響會賣炭找死的人。

“我去哪呢?”绮桑問他,“小吃店是我目前唯一的收入來源,我離開楓城吃什麽呢?”

天天警告她再發呆就沒錢的人,這時候卻忘記了這個最接地氣的重量。

“我外婆和嘉嘉也都還在這裏,還有朱雁墓地上的迎春花,每年都得重新種,不然會遍地都是。”

绮桑看着遠揚呆呆的樣子,嘆了口氣,她想,難怪她外婆不同意他們在一起。

“遠揚。”她說,“我只是在試着往前走,但是如果沒有起點,我往前走就會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

遠揚肯定聽不懂這樣的話。

绮桑也只是自己想說罷了。

說完了文藝的,绮桑說了實際的:“我會留在楓城,先用小吃店養活自己,存錢考大學拿獎學金。”

“我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拿工資,穩定的申請到廉租房。”

這樣的重量,可以足夠支撐住她。

遠揚:“警察工作也很穩定……”

绮桑:“……”

她再也沒忍住,趴在桌上低低的笑出聲。

神經病!

***

時光荏苒,三年轉瞬即逝。

楓城仍然霧氣迷蒙。

绮桑站在外婆的墓前,旁邊緊緊挨着顧嘉嘉和朱雁,還有一個空墓,上面寫着绮紅霞之女。

绮桑剪短了頭發,人胖了一些,臉上不再是慘白的顏色,甚至塗了肉蔻色的口紅。

“好婆,嘉嘉,奶奶,姨。”绮桑跪下,給外婆倒酒,放上她外婆最愛吃的面點,“我又來看你們了。”

周圍很安靜,倒酒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倒完酒,绮桑聽到樹葉風聲沙沙。

“我過得很好。”绮桑說,“大學畢業後會回到楓城,去銀行上班。”

她考了金融系,最穩定的飯碗,畢業後直接分配到楓城銀行。

她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讓自己慢慢紮根。

“大學裏沒認識幾個朋友。”绮桑本不是話多的人,現在在親人墓前,話也不密,慢悠悠的,“我這輩子可能都交不到什麽朋友了,剩下的只有嘉嘉、康平安,和遠揚。”

“平安很有出息,他找到一百多個失蹤人口,升職的飛快。”

“遠揚還是老樣子,上個月抓嫌犯把人摁在另一個嫌犯的□□裏了,又被扣錢了。”

上上次扣錢,是因為他咬人。

“不過他也在升職,他的老師沈強是個很好的警察。”

“好婆。”绮桑輕聲說,“您讓我不要選遠揚,我沒聽您的。”

樹葉沙沙聲變響了,绮桑微微揚起了嘴角。

三年,那人一點沒變。

三年,她心底的霧氣從濃的無法化開,到現在幾乎快要看不見。

那些尖銳的感情還在,但是卻确實變得沒有那麽的想要殺人放火。

“我昨天哭了。”绮桑說。

一個很奇怪的契機,她放暑假,下了火車,遠揚站在那裏等她,給她買了一根玉米。

然後她突然就淚如泉湧,就地蹲下,哭得旁邊的警察遠揚急得要報警。

哭得心裏僅剩的那點霧氣都消弭不見。

“所以今天來看看你們。”绮桑說,“來告訴你們,我過得很好。”

樹葉沙沙聲小了,绮桑把一壺酒均勻的灑在每個人的墓前,站起身,看到了站在遠處等着她的遠揚。

他昨天被她吓壞了,大半夜的在她那個廉租房附近巡邏了四五次。

現在可能有點困,靠着樹一下下的打盹。

绮桑走過去,手指頭很輕的點了下遠揚的鼻尖。

他全身上下,長得最好的就是鼻子了,倔強筆直的樣子。

遠揚乍然驚醒,眼底還有血絲。

绮桑歪着頭,又碰了下他的鼻尖。

遠揚困惑的眨眨眼。

“遠揚。”绮桑說,“你想跟我談戀愛嗎?”

绮桑近距離的看到遠揚倏地睜大的眼睛,迅速站直卻因為動作太大衣服勾着樹枝,然後就是一連串的手忙腳亂。

绮桑轉身就走。

被大樹抱住的遠揚氣急敗壞:“你不是要談戀愛的嗎!”

绮桑:“不談了!”

遠揚:“靠!你給我回來!”

遠揚:“不是!你真的走了嗎?”

遠揚:“我哭給你看啊!”

遠揚:“绮桑!!”

樹葉沙沙聲變輕柔,绮桑倒的薄酒慢慢的滲到土裏,消失不見。

那個傻乎乎的青年扯破了衣服終于掙脫了大樹,幾步沖上前,一把扯住了越走越快的女孩。

再後來,就看不見了。

楓城的霧氣裏,又亮起了一盞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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