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成長的疼痛從來不曾缺席

眼前的男人還是那樣清瘦，說話還是那樣冷淡，就連語氣都不曾改變半分。

沒有變亂，沒有囚禁，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仿佛現在他們所處的地方，仍然是禦庭番衆那一間小小的房屋裏。

蓮見突然有些精神恍惚，終是被對方開口拉回了神。

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像是要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仿佛連聲音都蒼老不少。

“彌音，你為什麽要來……”

知道清池是在擔心自己，她的眼神瞬間亮起，卻又快速暗淡下去。

蓮見一直以為只要盡力效忠，至少可以保得老師和自己周全。

可惜殘忍的事實卻将美麗的夢境擊得粉碎，一切的安穩和美好不過是她以為。

原來有朝一日，高高在上的君主真的會将矛頭對準自身，毫不猶豫地猛然推進。

一點都不顧及他們曾經的嘔心瀝血和推心置腹。

然後輕車熟路地将所有禍水都引至對手身上，繼續裝成以往親臣親民的模樣。

這樣虛僞的幕府，她最是熟悉。

只是從來不曾想過，始終保持沉默的他們，也會成為真正受害的一方。

那一天與高杉對峙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自己的刀尖究竟應該指向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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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讓她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可是那時卻來不及細思。

盡管上一秒兩人仍然劍拔弩張，那個男人最終還是将選擇權交給自己。

得知青池被捕的地點，她顧不得身上還未痊愈的傷口，急匆匆地趕來牢房。

沒想到看見的卻是令人悲痛的場景。

老師被囚禁在一間破爛的牢房裏，沒有一絲活動的自由。

他的腳筋早已被挑斷，只能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靜靜等待已知的結局。

蓮見挽起衣袖，正準備背起青池，卻被對方出手攔下。

“彌音，德川定定将我囚禁于此，就是為了引你現身。你無需管我，趕緊離開！”

他講話一向平穩緩慢，如今速度卻加快不少，就連語氣都透露着焦急和擔心。

她卻像是突然發狠，不管不顧地繼續背起，一步一步慢慢向外面走去。

就連身後之人發出的一聲嘆息，都選擇充耳不聞。

雖為男人，老師遠比她想象得要輕。

然而不知為何，擔負在背上的重量，卻又是那樣得沉甸甸。

牢房裏面安靜得十分詭異。

細碎的腳步聲被無限放大，在一片死寂中點出幾絲生氣。

“彌音，你聽好了……”

背上的人緩緩開口，慢慢講述自己死守了一輩子的禦庭番衆機密。

想到青池大概是在交代後事，蓮見莫名地有些排斥。

雖然知道這一次最可能的結局便是有去無回，可是心中仍然懷揣着一線生還的希望。

然而此時此刻卻只能安靜地聆聽，就連震驚的情緒都必須好好隐藏于心底。

然後朝着未知的生死之門邁出迫不得已的步伐。

外面已是一片明亮，将漆黑的夜晚照的如同白晝一般。

心裏的不安在逐漸擴大，直到看見黑壓壓的人群時，終于“撲通”一聲沉入底層。

為首的人有着一副響亮的嗓門，喊出的音量簡直能夠震破天際。

“大膽逆賊，竟敢私放囚犯！”

想來也是，老師手握機密、位高權重，一向心狠手辣的德川定定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她早知一場惡戰注定無法避免，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被扣上“逆賊”的帽子。

以莫須有的可笑名義。

“我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逆賊’，頂多稱得上‘大膽’。”

蓮見開口，一反往常的低聲細語，聲音清亮地像是要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到。

“‘逆賊不逆賊’不過是你們當權者的一句話而已，在我心中，地位遠遠不及‘孽徒’一詞。”

回應自己的是一片拔刀的聲音。

她慢慢放下背上之人，将袖裏的懷劍交給他，笑容忽然多了幾分苦澀。

“老師，至少我們得撐上一會兒再死，否則會被他們恥笑的。”

青池跪坐在地上，依舊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仿佛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

手裏留下的武器是高杉那天扔下的打刀。

沒想到事到如今，居然還欠那個家夥一個人情沒有還清，可惜現在怕是已經沒有辦法再見到他一面了。

蓮見緩緩拔出刀身，利刃出鞘的聲音清脆而響亮，與對方交鋒的時候也是。

巨大的力量通過實物傳至手中，不知不覺便讓全身上下麻痹不已。

四面八方似乎都是刀光劍影，無論怎樣躲閃都難以完全避開對方的攻擊。

淌着鮮血的傷口數量也在持續增多，不斷刺激着神經。

她好像又回到小時候被同伴撂倒在地，不管怎樣拼命都爬不起來的日子。

那種感覺讓人恨到咬牙切齒，卻又只能無能為力。

上一次大開殺戒是什麽時候？仔細想想，以前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老師分配給她的永遠都是不會危及性命的任務，從未真正接觸過殘酷的戰場，所以才會造就如今這般不成氣候的自己。

她居然能夠波瀾不驚地活到現在，還真是命大。

蓮見用手擦掉不斷從嘴角流出的鮮血，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然後以刀撐地，慢慢起身。

不遠處傳來陣陣槍鳴，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兩人的耳裏。

敵人的陣營忽然開始大亂，看樣子應該是有意料不到的第三方勢力忽然介入。

她來不及細思，想要立刻扶起青池趁亂逃離，卻被對方擡手攔住。

“彌音，你身手敏捷又有人相助，必定能夠成功存活下來。而我已是将死之人，注定只會成為你的累贅。”

蓮見安靜地看着老師血肉模糊的腳跟，沒有回答。

他的臉上卻突然出現一種類似“哀求”的表情，就連聲音都開始變得顫抖：“快點離開，不要管我……”

身後早已打成一片，轟轟烈烈地分不清到底誰是敵誰是友。

她快速閃身，一腳踢倒想要偷襲的敵人，手起刀落之間鮮血已然濺至臉上。

劃出的傷口已經開始隐隐作痛，蓮見伸手，碰觸到一片紅色的濕意。

“抛棄老師一個人活下去什麽的，這種事情我怎麽做得出來？”

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她勉強抵擋住兇猛的攻擊，反手将刀狠狠刺進對方的身體。

“我這條命由你賜予，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浪費在別的地方，要死就一起死好了！”

周遭的一切像是突然噤聲，唯獨血肉撕裂的聲音，卻在耳邊被放大至極限。

她回過頭，呆滞的瞳孔最終凝固在了某個定點。

那雙手曾經無數次輕拍自己的肩膀，可是現在卻拿着她親手遞去的武器，就這樣輕易捅進腹部。

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大片大片的鮮紅突然湧來，仿佛要在那一刻填滿整個世界。

蓮見再也顧不得圍攻的敵人，瘋了似地跑回青池身邊，按住他的傷口。

可是血液卻透過衣衫，快速向四周攀爬，不出多時便染紅她的雙手。

“彌音，快走……”

蓮見拼命搖頭，手上包紮的動作愈加慌亂。然而無論如何，都止不住向外流淌的紅色液體。

“老師，不可以！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臉上忽然傳來濕熱的感覺，她終于在這一刻情緒失控，再也無法保持一貫的鎮靜自若。

他伸出手，想要拭去自己臉上不斷滑落的淚滴。然後慢慢咧開嘴角，露出許久未曾見過的笑顏。

一如小時候那樣。

過去以往發生的所有事情忽然湧入她的腦海，下一秒便幻化成一句無聲的唇語。

伴随驟然垂下的右手，全部變得蒼白無力。

不久之前，青池還同自己輕聲細語，一一敘述禦庭番衆的機密。

此時此刻，溫熱的氣息像是仍然環繞在耳旁。

只是手裏的屍體卻逐漸變得僵硬冰冷。

蓮見小心翼翼地合上他的眼睛，纖細的手指帶有不可控制的輕微顫意。

她的刀尖究竟應該指哪裏？

這個答案在老師離去的瞬間，忽然變得無比清晰，不再摻雜一絲猶豫不決。

可惜自己卻沒能早日領悟，白白為虎作伥了那麽多年。

真是愚蠢至極。

內心所仇，靈魂所恨，是為敵人。這把名為“仇恨”的快刀，由誰大方地賞賜，就應該利落地指向誰。

她緩緩起身，慢慢舉起手裏的利刃，指着眼前熟悉的人群，一一劃過。

這些都是過去曾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同伴，現在卻全部站在了對面，她的敵人。

蓮見擡頭，眼裏早已是猩紅一片，鮮豔地像要滲出點點血跡。

“你們這群混蛋……”

她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齒道，幾乎要将他們全都生吞活剝進肚裏。

“今天誰也別想活着從這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