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不言不語都是好風景

牢房裏面的空氣異常陰冷潮濕，濕漉漉地粘黏在皮膚上，讓人感到分外不适。

獄卒準備的飯菜已經變得徹底冰冷，仔細聽來附近仿佛還有老鼠不停搬運的聲音。

青池靜靜凝視着眼前破舊的天窗，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自從那天發生內亂之後，寡不敵衆的他便被囚禁在此處，不得随意行動。

然而敵人卻始終沒有解決囚犯的意思，只是每天用食物維持自己的生存。

他自然知道這是為了什麽，可是卻不想連最後一個學生都無法保住。

她是個天資聰慧、富有靈氣的孩子，這是青池見到蓮見的第一個念頭。

即使身處絕境，眸裏卻依舊保留耀眼的光芒，這樣的人不應該輕易淪落到喪生的地步。

所以他将她帶回禦庭番衆，用一顆小孩子們都喜歡的糖果。

女孩一路上都緊緊牽着自己的手，哪怕掌心滿是汗水，也不肯松開。

即使後來路途太過遙遠，也萬分放心地任人背起。甚至還安然入眠，睡得香甜。

他想她是信任自己的，就算那時兩人只是第一次見面，對方的眼前也沒有任何防備和戒心。

禦庭番衆裏的學生很多，可是像她這樣身世凄慘的卻是少數。

然而青池并沒有因此給予對方太多特殊的關照。

他這一生與旁人都不算熟稔，只是因為不想将麻煩引至他人身上。

畢竟他執掌情報，地位顯赫，敵人于明于暗都會對自己多加注意，以便尋找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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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蓮見卻從來不曾理睬刻意的疏遠。

那個孩子總是大清早就站在房間外面，等着老師指點劍術。

他尋思着大概是為了報答自己的救命和養育之恩，所以才這樣拼命地練習。

其實蓮見的底子很弱，不太适合學武。

然而在這個世道，女孩子會點防身之術，能夠用來自保總是好的。

更何況密探的工作也讓這些成為必不可少的條件。

青池思考良久，最終還是決定拜托忍者，對她進行一些忍術訓練。

敏捷的身手至少可以彌補能力的不足，提高存活的幾率。

至于後來派去執行的，也多是類似僞裝潛伏、打探情報的任務，甚少涉及複雜難纏的問題。

不過是希望她最終能夠平安完好地歸來，沒有受到多餘的傷害。

他向來将師生的區別分得極為仔細，可是蓮見的存在卻在漸漸模糊這個分明的界限。

帶回一個瀕死的孩子，看着她慢慢成長，從以前的幼小稚嫩變為現在的聰慧成熟。

每當她表現出色，便由衷感到欣慰。調皮搗蛋做錯事情，也完全舍不得打罵。

實在氣極的時候，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和雙手捧着的小碗，就會立刻心軟。

最後只能默默咽下不算美味的食物和滿腹的怒氣，繼續耐心教導。

然後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時光裏，不停重複循環着同樣的片段。

青池知道自己對于學生的要求有些嚴苛，卻從來不肯開口解釋這番用心良苦。

甚至連對方到底是否真正心領，都不太在意。

懂得的有一天自然會懂得，不懂的開口不過也是白費口舌。

他思考更多的反倒是另外一個問題——當初将蓮見帶回禦庭番衆，究竟是對是錯？

被好心人家收留亦或是最終餓死街頭，大概後者更可能會成為她的結局。

比起潛伏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間，拼命隐匿自己的氣息，以換去彌足珍貴的情報。

不過是換了一種更苦的苦法。

就像當年的他一樣。

如若不是老将軍周旋在天人之間，怕是早已身首異處。

從揭竿而起的攘夷志士到為幕府效忠的官員，身份的轉換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然而心态的轉變卻似乎沒有那麽輕而易舉。

尤其是當老将軍因病去世的時候，青池曾經的信仰和依靠仿佛也跟着一起轟然崩塌。

德川定定的尖刀磨得太過鋒利，一舉便插入禦庭番衆的羽翼。

他在那個時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和無措，卻不得不為了曾經嘔心瀝血的結果而死命硬撐。

青池有的時候會想，如果當年的自己戰死沙場，那是否也可以勉強算是一種解脫。

可惜現在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沒有任何思考的意義。

人生已經進行到既有的劇情，不是一個回檔就可以推翻重來的。

早在被任命這一職位的瞬間，他就已經被迫卷入紛繁複雜的政鬥之中。

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着眼前鮮美的肥肉，使得困在權力牢籠的男人無法輕易脫身。

更何況裏面還有一群于自己而言萬分重要的學生。

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以後要走的每一步。

蓮見的所有改變和異常，青池一直看在眼裏。

無論是多年以前的遲到未歸，還是如今的刻意隐瞞，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卻裝作沒有覺察的樣子，仍然若無其事地繼續部署。

學生臨走的時候，忽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面對始終不曾給予真正信任的主人，他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否值得。

他不清楚正确答案到底是什麽，可是卻知道自己至少還有些許選擇的自由，來護得她的的周全。

隔牆有耳，絕對不能給他人留有致命的把柄。

所以青池說了一句從來不曾出口的重話。

然而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終還是讓學生失望了。

忠誠不二，這只是一個授予臣民的絕對命題，卻絲毫不會約束和規範君主的行為。

他明白絕對的不平等累積到一定的程度，總有一天會以巨大的力量完全爆發出來。

歷史向來都以這樣強硬的姿态前行，沒有任何人能夠輕而易舉地阻止。

民心所向早已偏離垂死掙紮的幕府，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它的末代也會同自己的死亡一樣，緩緩到來。

他到底還是老了，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謀來參與這場轟轟烈烈的戰鬥。

可是蓮見卻不同。

那個孩子還年輕，她的未來和希望不應該就這樣輕易操縱在別人的手裏，然後被攥死毀滅。

所以他對一切奇怪的跡象都選擇視而不見，放任學生自由選擇。

或許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已經算是欺君之罪了吧？

青池苦笑不已，沒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會違背自己發下的誓言，活成以前最為厭惡的樣子。

若是要一直背負着可笑的謀逆之罪，那就讓他背負吧。

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大概是覺得時機到了，德川定定終是選擇出手。

被層層殺手圍住的青池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只是留下面面相觑的衆人，一言不發地來到牢房。

然後靜靜等待已知的命運。

禦庭番衆的學生越來越少，從曾經的門庭若市到現在的寥寥無幾。

無論是強行辭退還是下達任務，他從來沒有如此慶幸過曾經的決定。

自己早已是敵人的甕中之鼈，現在唯一的心願不過是讓他一人承擔滅門之災。

如果事情真能發展成預想中的結局，那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從黑暗之處傳來的輕微聲音打斷了青池的回憶。

禦卒打旽時發出的呼嚕聲上一秒還回蕩在牢房裏，下一秒卻突然陷入死寂。

他心生疑惑，宛若一潭死水的內心随着一句熟悉的稱呼，猛然生出點點漣漪。

“老師。”

十多年了，蓮見一直這樣喊着自己，态度永遠都是恭敬夾雜着親昵。

他擡頭，看見近在咫尺的學生，精神忽然一片恍惚。

好像是許多年以前，她還不到自己腰際那裏。卻又像是只有瞬間，便猛地蹿伸至現在的高度。

時間過得還真是快。

無論是那些年匆匆忙忙地趕去趕回，只為了送出一份微不足道的生日禮物。

還是兩人并肩坐在屋前的臺階上，默默地咀嚼她做的點心。

這些場景他從來都不曾，也完全沒有辦法忘記。

後來，蓮見小心翼翼地問過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好心收留一個快要餓死的孩子？

為什麽？

青池沉默許久，最終還是沒有給出答案。

他想，不是因為自己好心，而是不想讓那個孩子眼裏的最後一絲光亮，被現實磨滅。

然而時至今日，卻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誰給予誰的光明多上幾分。

此時此刻，青池忽然不知道到底應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德川定定将自己囚禁于此，卻遲遲不肯處置的用意太過明顯。

為了能夠将所有的餘黨都一網打盡。

可是他哪裏還有什麽餘黨，明明只剩下一個知曉真相之後，仍然固執地不肯離開的傻孩子罷了。

她站在自己面前，依舊是那一聲“我回來了”，就連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

而他則如同過去以往那樣，收斂起其他多餘的情緒，輕輕地問出一句：“情況怎樣？”

仿佛一切都還是曾經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十八章裏面蓮見站着開門的時候，聽到門外急匆匆的腳步聲，說明有人監聽。

我會說其實老師不怎麽讨厭總督麽= =畢竟都是攘夷的，老師可以算作他的前輩，而且垃圾幕府說多了都是淚。

老師知道幕府要對自己下手，所以盡量将學生們支走（包括讓妹子進鬼兵隊），想要一個人來承擔所有後果。他了解妹子和總督之間發生的事情（妹子沒有瞞他，畢竟任務回來晚了是要給出解釋的），想着晚就晚了吧，救下一個攘夷後輩也是挺好的。

然而老師畢竟是老狐貍（哪像妹子那麽久了都沒拎清總督的身份），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這件事情，覺得“哎喲卧槽，我家寶貝徒弟當年好像救了個大人物啊”。二話不說将她支去鬼兵隊（……），總之知道總督下不了手就是了。叛就叛吧，反正他也要被幹掉了，妹子跟着幕府混沒前途。

為毛如此虐的劇情被我說得這麽喜感……好吧，說到現在，你們應該知道誰是最大助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