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寶寶心裏苦，但寶寶說不出

入夜之後，江戶的溫度逐漸降低，生出幾分涼意。

即便如此，蓮見依舊沒有回到房間。反而靜靜地站在船邊，俯視下方的風景。

首先印入眼簾的便是最高權力者的府邸，華麗的裝潢在墨色的夜中顯得格外耀眼。

她這才知道原來高杉能夠看到的地方，就是那裏——一個因無盡欲望而衍生出各種權力交織的腐敗之地。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突然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雖然十分輕微，但确實是真實存在的。

她自然知道是誰，卻沒有任何回頭的打算。

高杉是正午出去的，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想必在這段時間裏，他也是做了很多事情。

所以對于德川定定的死訊，蓮見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甚至還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那個手上沾滿無數鮮血的糟老頭子，早就應該去往地獄。

可是卻不知道依着哪門子的福氣，茍延殘喘到如今，讓他們飽嘗仇恨之苦。

然而人終究鬥不過命數，再怎麽一手遮天的權力也抵擋不住幕府氣數将盡的事實。

最終不過落得一個慘遭抛棄、身首異處的結局。

其實蓮見大概能夠猜出，高杉心裏的一些想法。

因此才在對方詢問自己是否一起前去複仇的時候，給予拒絕的回答。

雖然他們的仇敵同為一人，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那個男人比自己更加痛恨德川定定。

松陽被殺是他始終解不開的一個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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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來，那個男人一直活在自責和悔恨之中，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之後更是費盡心機與各方勢力結盟，在他們之間謀劃斡旋，這才得到一個能夠殺掉前任将軍的機會。

這樣的仇恨由他親手了結，反倒更加合适。

但是不知為何，她卻在此時此刻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失落。

那一瞬間，蓮見突然懷疑這會不會是自己産生的錯覺。

下一秒鐘高杉便慢慢上前，說話的時候較以往失了幾分硬氣和篤定——“彌音，陪我喝一杯吧。”

原本流動的空氣忽然凝固在原地，周遭的一切猛地陷入一片寂靜。

她在今晚第二次懷疑自己是否産生錯覺，就如同暗戀的人總是喜歡自作多情一般。

然而只是遲疑片刻，便聽到自己輕柔的聲音緩緩飄散在空中：“好。”

兩只素淨的酒杯各自排開，在若隐若現的月光下散發着淡淡的光澤。

清酒被緩緩注入，偶爾碰觸到杯壁，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剛剛入口的時候，尚且帶有幾分順滑。

蓮見忽然想起上一次這樣與他對飲，好像還是兩人在吉原重逢的時候。

只是沒有想到，他們居然還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不過現在與其說是對飲，倒不如說是自顧自地喝酒罷了。自己靜靜地坐在桌邊，而高杉則一如既往地呆在窗邊。

一杯一杯不緊不慢地品嘗着。

這場竊國之戰爆發得如此轟轟烈烈，可是最初的緣由卻讓人聽起來啼笑皆非。

其實吉原的游女也有着自己的心，只是人們往往選擇不相信而已。

然而萬事屋三人不僅信了，還行了。最後的結果自然是以這樣無比荒唐的理由，将幕府攪得天翻地覆。

她側頭，卻發現外面已是漫天花雨。

微風卷起吹落在地的花瓣，映襯着皎潔的月光，好似要舞出一世的繁華。

花好月圓，看來年邁的鈴蘭太夫最終還是能夠與等待了一輩子的男人，見上最後一面。

今宵之月，絕不西沉。只此美夢，不再蘇醒。從今往後，生生世世。長相厮守，為君立誓。

誓言之所以美麗，在于給出時的言語，更在于實現時的誠心。

只是人各有命，有緣卻未必有份。即使眷侶們都會懷揣白頭偕老的想法，卻未必有着相依為命的心力。

比起貌合神離，蓮見倒覺得同心而離居更為圓滿，哪怕最終會落得憂傷以終老的結局。

能夠知道對方心中的念想，這樣的狀況一刻也不曾變過，自己已是心滿意足。

所以誓言這種美麗又脆弱的東西，她不喜歡聽，更不喜歡說。

其實鈴蘭太夫也好，伊織也罷，吉原的女人們不見得都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

準确地說，若是兩人之間真的有緣有份，癡情的人最後不一定會受傷。

如此想來，前段時間的煩悶終于在這一刻全部消失不見。

能夠白頭偕老又如何，最後分隔兩地又如何。至少此時此刻，自己還可以擡起手裏的酒杯，陪着高杉靜靜飲下。

即使彼此之間不言不語，他們至少還擁有相似的經歷，懷揣着同樣的情緒。

她覺得，這樣的默契已經足夠。

眼前的男人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不慌不忙地喝着酒，以一種極其慢的速度。

房間裏的光線很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将高杉側臉的輪廓刻畫得清清楚楚。

映襯着窗外漫天的花雨，構成一幅美到精妙絕倫的畫卷。

即使已經報了弑師之仇，可是蓮見卻知道，他的心情絲毫沒有好轉。

然而大腦裏已是混沌不清，她不得不暫時放棄，停止繼續思考其中的緣由。

索性朝着窗邊舉起手裏的酒杯，随後緩緩開口，盡管吐詞有些不清。

“高杉，不是讓我陪你喝一杯麽？”

為什麽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獨自喝着悶酒，就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而男人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慢慢回頭，露在外面的右眼明亮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緩緩舉起手裏的酒杯，向自己示意，随後微微仰頭一飲而盡。

蓮見見狀也立刻重複這個動作，液體順着喉嚨逐漸滑入胃裏，在唇齒之間留下一片好聞的清香。

她想自己大概是醉了，要不然為何會在黑暗之中，看到對方嘴角挂着的笑意，那般分明。

眼皮已經重到仿佛有千斤的地步，手腳也仿佛陷入泥沼，動彈不得。

她最終還是決定放棄與醉意繼續作鬥争，徑直倒在桌上，慢慢合上眼睛。

高杉走到自己的面前，大概是想将她抱去某個地方。

蓮見嘴裏胡亂嘟哝着什麽，卻完全沒有發覺對方忽然停滞的動作。

然而這樣的發愣似乎只有瞬間，下一秒鐘她就感到自己騰到空中，好似漂浮在雲層裏。

随後便任由睡意侵襲，但願能夠一夜好夢。

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幾乎可以百分百地确定那就是夢境——因為自己遇見了一個已經去世許久的男人。

青池一改以往嚴肅的模樣，望向她的眼神裏滿是慈愛。

蓮見在這一刻突然無語凝噎，好久不曾濕潤的眼眶裏，猛地盈滿淚水。

她多想告訴對方，害死他的仇人終于死得其所，自己再也不用身負血海深仇。

可是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詞句。

倒是老師慢慢露出和藹的微笑，開口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彌音，好好活下去。”

美好的夢境在這一刻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蓮見坐起身來，緩了好半天，這才想起老師早已離去的事實。

安靜的房間顯示着此時此刻這裏只有她一個人，然而裏面的裝飾怎麽看都不是以往熟悉的模樣。

胸口像是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堵着，郁悶到無法呼吸的地步。

這種煩躁的情緒在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的時候突然爆發——她居然直接在高杉的房間裏睡着了？！

孤男寡女、黑燈瞎火、同處一室……這些暧昧的詞語組合在一起，不管是誰都會腦補出一場狗血的戲碼吧？

高杉那家夥真是的，怎麽不把喝醉的她弄回房間？若真是嫌麻煩，哪怕丢到門外也好啊。

要不然現在也不會搞得人生慘淡、洗白無望。

等會兒……

衣服明明還整整齊齊地穿在她的身上，一系列的跡象表明昨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所以自己本來就不是黑的，還談哪門子的洗白？

然而畢竟人言可畏，鬼兵隊裏人多嘴雜，誰都不知道真相最終會被以訛傳訛成什麽樣子。

這要是被又子聽到了，最後肯定免不了一頓生吞活剝。

思至此處，她立刻起身，想要盡快逃離這個“案發現場”。

站立之後只覺得上重下輕，天空中仿佛有無數顆星星在拼命閃耀，頭痛地似乎快要炸裂。

看來宿醉真是要不得，蓮見扶着牆壁，這才勉強穩住身形。

某個金黃色的影子就是在此時突然閃了進來，伴随着一聲元氣滿滿的“晉助大人早上好——”，正式宣布拉開清晨的序幕。

房間裏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下一秒鐘兩人便默默對上彼此的眼睛，伴随着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詭異寧靜。

那一瞬間，她只覺得頭上的星星好像全都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