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

黃靖安家住豫東魯地交界處,天元二年中舉人,天元三年科舉中進士,在魯地布政使下當了幾年左參政後,便自薦請調洛陽為官。于是上月終于收到任令,才趕來洛陽赴任。

葉青瑤不禁好奇,問他左參政好歹是從三品,怎麽會想到請調來做從五品的知府呢?

黃靖安打了個哈哈,知道自己酒後失言了。反問道:“在下看夜姑娘談吐不凡,又是京城富庶商賈人家的女兒,無端端地怎會被趕出家門?”

葉青瑤便同樣打了個哈哈,講起了一個關于她“有個兇姑媽”和“讨人嫌的表哥”的故事。不過看起來黃靖安并不相信她,只是不拆穿。當然,他對自己的家中境況更是絕口不提。

直到葉青瑤與他幹下第八杯,他才稍稍松口,原來他到計家是為了找人,所以才會孤身前來。

“找人?找什麽人?”葉青瑤問他道。

但黃靖安已經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光指着她嘻嘻傻笑:“夜姑娘……呃……姑娘真是好酒量,在下……呃……佩服……”

遂撲通一聲,翻身滾到了桌底下。

葉青瑤毫無醉意,她自覺八杯酒并沒什麽大不了。自她初次嘗酒後,她就發現她是很難醉的,再後來她發現這并不是因為她能喝,而是因為她毒不侵身。

劉弦安與她說過,發現她中毒後并無大礙;而酒毒傷身,酒也是一味毒。她不受毒染,自然不會被酒所傷,但個中緣由誰也說不清。劉弦安始終認為在她身上正逐漸發生着某種令人畏懼的變化,這種變化與自然相悖:死者複蘇、中毒無恙,都是逆天而行之舉,有違天道……

葉青瑤對他的憂心忡忡嗤之以鼻,在她看來,所謂天道就是一切已經發生的事實。她死了兩次是事實,活了兩次也是事實,別人怎麽樣是別人的事,在她真正死去之前,至少現在的她是被天道容許的存在!

或許,天道無法昭彰,所以才需要一個人違逆世間,做常人做不了的事。

她冷眼看着黃靖安睡在桌下,心裏卻想起保州的王貴。

眼前這個官,會和王貴一路貨色嗎?他的到來,會改變這個地方的風氣嗎?雖然他口口聲聲說着本地大多數人窮,可窮不該是犯法搶奪他人財物的借口!

然而如何改變,她暫時也無法想出什麽好辦法。

黃靖安滿口胡話一會喊媽一會叫姐,眼看連路都走不了了,葉青瑤找了間客棧将他安頓下來。反正計夫人支了五十兩給她花用以作招待,都是計家的錢,不用白不用。而今日之後,黃靖安就當多認識了一個姓夜的朋友,葉青瑤用別人的銀兩交一個新朋友,雙方而言都是好事,也算将一段不必要的擔心翻了篇,這一天接下來的時光都該順順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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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總有那麽幾絲波折,以往并不起眼,卻就這麽在一天中彙集起來,或是主動上門,或是待人發現。

就在葉青瑤跨出客棧之時,她還想着是不是打探一下郭濤的消息,對他探探口風——無意間往某處瞥了一眼:正見到一身豔麗裝扮的四奶奶,屁股一扭便拐進了對面一條暗巷。

計家四奶奶,外面有人。

……

正如有些矛盾,哪怕平日暗藏在縫隙裏,但日積月累,縫隙逐漸被撐大、破裂,便終有那麽一天,矛盾激化,還是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計家有許多矛盾,計夫人是心中有數的。就在這一天稍早前,她一邊給計老爺燒紙,一邊與葉青瑤閑聊,言辭間盡是對他人的數落。她說三奶奶粗俗無禮,四奶奶騷的很、離心重,六奶奶悶得很,七奶奶笨得慌……話頭避開計鳴晨的娘,大概是介意葉青瑤作為“計鳴晨”的身份;也避開了已過世的二奶奶,但不依不饒地還是把計筱兒責怪了一頓。

“女子出了嫁,就該在夫家安心相夫教子,跑回娘家作什麽,真是多管閑事……”她忿忿地說。

葉青瑤忍不住反駁道:“若不是她帶我回來,計家的家財已經被族親搶光了,您還能繼續維護現在計家夫人的體面麽?”

計夫人讪讪地笑了笑:“你是她一手教大的,當然覺得她處處都好,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早不回晚不回為什麽這個時候帶你回來,你自己好好想想,還不也是為了分家産。事情一碼歸一碼,你回來我感激她,可不代表我傻。你呀,被她當了幌子,當心被賣了還替她數錢!”

“聽大娘口氣,這宅子裏所有的人都只想分家散夥……”葉青瑤問道,“大娘你呢?你說了不少人,還沒有說過你自己的想法,你也想分完家産獨立門戶嗎?”

于是,計夫人燒紙的手雖稍稍滞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一瞬過後她嘆道:“我只想守住老爺的這座宅子,其他人的心思我能明了,可能管的上嗎?他們想散夥的,我豈能攔得住啊……我只能盡力,将老爺掙下的産業能守一分是一分,九泉之下,對他我無愧于心……”

她說得懇切,看她幾日來的言行也不似假話,只是葉青瑤卻反倒更為不解了。

“大娘想要守住這份家産,我能理解……可是我不理解的是:守便守了,為什麽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個死人……”

計夫人呵斥她道:“你這說的什麽話……”

葉青瑤坦言道:“我說得不對嗎?‘父親’生前待你并不好,你只是空有一個‘夫人’的頭銜,卻并無‘夫人’該得的愛護……”

“你說什麽!”計夫人怒視相向。

葉青瑤篤定繼續揭她的瘡疤:“我說:他接二連三地娶妾進門,你唯有處處忍讓,就連等他死了,你還得給他守家業。你方才說我虧了,我覺得最虧的明明是你。你方才還數落了滿宅的女人和下人,偏偏對‘父親’不曾報以半分微詞,這個世界真奇怪,明明最對不起你的是老爺,可你最恨的,卻是受害于他的其他姨娘。因為你只有還活着的她們好恨了,對不對?”

計夫人登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指着她結結巴巴地罵道:“你……你大逆不道,這可是在你父親的靈位前,趕緊磕頭向他謝罪!”

葉青瑤冷笑一聲,戳穿了計夫人的心思:“‘父親’?那個不是我‘父親’,從我進門第一天你就知道了,你比誰都清楚計家需要頭腦清醒的男丁做門面,所以其他人對我的質疑都被你擋住了。可是我不過是個過路的,不可能永遠留在計家,一旦我離開,你以為,你還能守得住此地嗎?”

此言一出,計夫人毫無招架之地,唯有充耳不聞,默默蹲下繼續為計老爺燒紙錢。

等了半晌,她還是無語。葉青瑤大概能體會到這個婦人的固執與迂腐源于何處,但是她不理解——這個世上,為什麽有的人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仍然甘願做一個他人的奴隸!

“計夫人,為自己活一次吧,”葉青瑤不禁嘆道,“這宅子裏大大小小,好歹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平日誰再有什麽不是,到底算家人了。現在家中有難,家人本該齊心,倒是外頭還沒能吃絕戶,裏頭先分崩離析了。這宅裏每一個人都有着聰明的頭腦,卻都為了一己之私幹着愚蠢的勾當。你們最缺的是團結,而不是缺個男人來倚靠。任何問題要解決,還是得靠自己……”

計夫人嚅嗫着嘴唇,幹巴巴地說道:“道理人人都懂,但不是人人都願意做的。要團結,你去團結吧,我沒本事團結她們。”她的另一只手脫下腕上一串紫檀佛珠,虔心地一顆顆盤着,一邊對着火盆喃喃道:“唉,罪過喲罪過喲,老爺你就恕罪他的胡言亂語吧,阿彌陀佛……”

……

那麽,現在。

四奶奶進了一間小樓,門口有個佩刀的兄弟葉青瑤看着眼熟,仔細一瞧好像就是早晨郭二當家的下屬。那麽她到底是要見個誰,不言而喻。

嚯,還真是巧,正想找誰,這便找到了。

葉青瑤繞了一圈,從小樓背後翻上,正好這時臨近暮色,這背陰面的一角并無人會看到。

然後,她凝神細聽。

那屋裏二人打情罵俏了一陣便好似滾到床上去了,隐約聽得四奶奶嬌嗔地哼了一聲,對郭二當家略有責備:“二爺現下可算展露出了男子的威風,之前那會兒,我還以為你就此對計家那毛孩子俯首稱臣了呢……”

郭二爺呸一聲:“我只是對他稍微客氣,這叫先禮後兵,好在他識相撥了些銀兩,否則今日計家別想過去!”

“那你幹脆今日就搶了則個,滿府的老弱病殘,你……啊,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

“怕他們?笑話……”

“那就搶呀,搶了計家所有的家財,你我二人遠走高飛,逍遙自在……”

“你當這麽簡單的事?還有計家族親橫着呢!別看他們上回被那毛孩子打跑了,聽說計家族長叫來了一群他年輕時的舊識,他們中大部分人如今都做着麻匪的勾當,一來就是數百人。我們黃嶺門區區二百號人,幹不過人家呀……”

“嘻,所以你還是怕了不是?”

“怕?有什麽好怕!當年你在計家産下死胎,若不是我急中生智立刻從邊郊村落找來一名健康男嬰作替補,哄得老大高興,這二十多年來,你還能在計家過得這麽舒暢?欺瞞老大,勾引大嫂,這些違背幫規的事我都做得,我都沒怕過,豈會怕一群老頭翻出什麽浪花……”

附在窗邊的葉青瑤終于明白:原來四少爺竟然不是四奶奶的親生兒子,難怪這幾日她看起來并不怎麽傷心。

不過好歹也是她養大的,這許多年相處多少總有了感情,所以四奶奶抽噎了一聲:“唉,可別再提了。冉兒雖然不是我親生,可到底養了這麽多年,說沒就沒了。他平日裏不服管教,我總是嫌他,現在細回想,他也不是沒有可愛的時候……唉,提起他我心裏又難受了,明日他出殡,我這個當‘娘’的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你們這一回去的到底是什麽墓,怎的這麽兇險?”

“別提了,說是什麽不起眼的墓炸開看看,誰知撲面而出一個大肉團,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幸好老子跑得快……老大和冉兒死得冤,是被頂頭落下的石頭砸死的,但也好歹被擡了回來。好幾個兄弟可是被那肉團裹住吞了,那玩意水火不侵,連□□也不怕……總之西北那破地方誰愛去誰去,老子可再也不去了!”

“唉,真可怕,以後這種兇險的勾當還是少做……”

“知道了知道了,承蒙夫人關心,我們這就再赴一回巫山雲雨……”郭二爺yin笑着重與計四奶奶沉淪床笫之間。

其實這一段沒什麽好聽的,但葉青瑤仍杵在那裏等着。

不是要團結麽?這裏就有個不好團結的人。四奶奶不懂團結,她只想攀附郭二爺,渴求着分完家産便散夥與情郎遠走高飛,這樣的女人以愛情為食,應是極其固執的。

而要扭轉她的固執,方法也很容易,那便是——毀其所愛,斷其情深!

作者有話要說: 黃靖安相當于副省長請調去做市長,所以,當然,他的動機并不單純。

不過黃靖安是個好人,葉青瑤主觀思想認為當官的一定壞,她是錯誤的。請讀者不要完全跟着女主的思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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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宅鬥變身楊門女将。誰說一個大宅子男女互毆不叫宅鬥,這才是真·激烈地鬥!

(啊,我寫宅鬥宮鬥最後都會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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