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道理

“他們死了,那麽他們的屍體葬在哪裏?”

“……”

“連屍體都沒有安葬麽?!”

“死無全屍,頭在居羅,身體……葬在北面一片墳場中……”

……

劉弦安清早開門就看到葉青瑤站在門外。

“你……在外等了很久?”他認真看了看她的臉,更是詫異道,“出什麽事了?”

葉青瑤吸了吸鼻子:“沒事,不知為什麽就走到這裏來,我……我沒事。”

“你的眼睛腫了,是哭過嗎?”

“對,”她承認道,“我父母的死因我知曉了。”

他一愣:“那……”

“他們無罪,只是這樣。”

八個字,從她口中出來,竟是聲調平平,神情毫無波瀾。劉弦安再向她看去,發現她的眸子黑漆漆的,卻是什麽情緒都看不到。

“你還是知道了。”劉弦安對她的反應有些不安,“是誰告訴你的,張瀾麽?”

“是方督軍,他與我徹夜長談。他說得真切,我不知他的話中有幾份虛假,暫且選擇相信。”她将雙眼移開,避過他的視線,“你說得對,這世上不是哪件事都能有真相。所謂非黑即白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天真幻想,我服。”

“你也不必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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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該怎麽想呢?”葉青瑤問道,“爺爺不讓你告訴我真相,是怕我恨他,對麽?”

劉弦安為難道:“這……我不好揣測。”

接着,葉青瑤徐徐道出:“因為當年,他也對此知情,甚至……我父母被逼殺一事,他也有份參與。對麽?”

劉弦安道:“這些是你的猜測,他只是要我對你保密。”

“還有呢?”

“他建議我帶你去南方,從此與北越朝政一刀兩斷……”

“但你還是帶我一路往西北。”

“因為我認為,”他正色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風雪中,她良久無言。

“唉,”最後,她溢出一聲嘆息,“多謝。”

接着轉身,似已再無想問的問題。

“青瑤,”他趕緊叫住了她,“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還想繼續留在軍營嗎?”

“再等一段時日吧。或許我會離開,也或許……繼續留在軍營,盡我父母生前未盡的遺憾。”她淡淡道。

走了一步,她一頓,背着身忽地又道:“對了,上回的問題:若我有一天變成男子,究竟會站男人那一邊,還是女人那一邊——我現在有答案了。”

她說:“我只站理,不站人。”

……

方督軍沒有堅定趕她出軍營的決心,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但如他所言,十六年前恨別劍失蹤,然而十五年後居然重現張尚書府,張尚書又是王遠的排布,此事自然又與王遠脫不開關系。

王遠已下獄,再追究于事無補;可方顯茂是王遠的親眷,真能與此事毫無牽連嗎?

方督軍,真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公正無私嗎?

那麽,他的侄兒卻與他人私相授受。就算他僅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他的侄兒在軍中飛揚跋扈早已臭名遠揚,難道他對這些事也毫不知情麽?

她走着走着,漸漸靠近那片住過的營房,營房口圍了三五個人正在哭,不多時,從中拖出兩卷破席,席子裏卷了人,裹得嚴嚴實實地被兩個壯丁拖出去。

又死人了,又有人在這西北絕地捱不過嚴冬了。

她繞了一圈,回到自己之前那一間營房,果然,楊世丞和孫清今日又窩在裏面沒出去。

“夜姑娘,你怎麽又回來了?”孫清對她态度還好,見到她有些驚訝。

“我不能回來麽?”她淡淡道。

“不是說把你調去當廚娘了?你跑到這裏,不怕被趕出軍營嗎?”

“方督軍心胸寬廣,”她道,“不會容不下一個小女子在軍營裏游走。”

“啊?是嗎?可上回……”

他來不及疑惑,她打斷他道:“今天又是誰死了?”

“不認識,營中那麽多人,哪裏能個個認識的,而且現在哪裏還管什麽別人,”楊世丞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憤憤不平地抱怨道,“再不開春,老子也要死在這裏了!”

“今日不操練麽?”

楊世丞沒好氣道:“這麽冷,夜晚睡覺都沒個火爐,還練個什麽兵!我連飯都不想吃了!愛咋咋地,老子寧願死前過舒服一點也不出門了!”

“說的就是!”

孫清附和楊世丞,一脫鞋襪也鑽到床上去,屋中立刻彌漫出一股酸臭氣息。

心中由此升起一陣惡心,右手握拳,捏得骨節都格格作響!

孫清一直留意她神色,發覺有些不妥,小心問道:“夜姑娘,你怎麽了?”

“你想過舒服一點,你們都這樣想嗎?”她問。

“不然呢?”

她道:“既然來到西北邊陲,本就已沒舒服日子可過了,你們還想過舒服一點……最後就會連怎麽死都不知道,還要死得籍籍無名,一點價值都沒有……就算這樣,還想繼續過舒服日子嗎?”

楊世丞接茬:“死就死了,反正被送到這地方來我們就沒想過活着回去了……幹脆就得過且過,了此殘生得了……”

“放P!”她再難壓抑滿腔的情緒,怒斥道,“你們就是這樣想,每一個都這樣想,百姓這樣想,官兵也這樣想!所以邊陲總是疲軟,所以一連七年都無法擊退居羅人,所以一定要将國中重寶拱手相送才保得住這片江山!一群fei物!”

話才出口,她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沒道理。

楊世丞往牆角縮了縮,怕她又掐他脖子:“你……你又犯什麽毛病,你就專程來吵架的嗎?”

——不是!

她看向他倆:兩個大男人,瑟縮在床上,一臉驚恐,再普通不過的百姓。他們只是被強行拉了來,若無征兵令,他們現在還在家中過着舒坦的生活——這樣的男人,在北越比比皆是——多少邊陲陣亡的官兵所保護的,就是一群這樣的人!

——然而,他們又何其無辜。

他們舒坦地活着,活得理所當然,可是他們不該嗎?他們雖然邋遢又無能,但平生從未做過大惡,罪不至死!

她不敢想象這些人被拉去開荒後,會如何死去,他們的犧牲注定籍籍無名。

有的人,生來無作為,所以就連死,也一定要死得毫無價值嗎……

這真是足夠悲哀的一件事。

“啊……夜姑娘啊……夜姑娘?”

她轉身離去,孫清在屋裏叫不住她,出門時迎頭撞上梁小菊。

“妹妹,你怎來啦……”他笑眯眯地招呼她,後者置若罔聞。

“哎?”梁小菊對她的反應摸不着頭腦,“她怎麽了?”

身後議論紛紛。葉青瑤徑直回到夥房,她只是個軍中廚娘,對于這個世道、這片人心,她一個都改變不了。她能管的,唯有自己。

“回來啦,”徐頭兒吆喝一聲,“回來就坐吧,還有一堆菜要你洗,今兒徐伯教你怎麽炒白菜……”

他好像是故意的,支使她到處亂走。是啊,人一忙,就不會有太多的胡思亂想。她照常做她的廚娘,好像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一般,給衆人分着飯菜盛着湯……

方督軍的侄子又來了,他這一回纡尊降貴親自來打飯,滿臉的橫肉堆出一個猥瑣的笑容。

“我聽說,昨夜伯父與你深夜密談,你們聊了些什麽呀?”

葉青瑤冷冷道:“與你無關。”

“嗯,想也知道,一定是葉家要你回去,你不從,伯父勸你哩,”方千總自說自話地設想道,“想來也奇怪得緊,葉家代代出男丁,難得才能出一個女孩兒。我聽說葉群山生了五個孩子,只有一個是女兒;他的兒子們又給他生了十個孫子,卻并無一個是孫女。若說你是葉家的人,你的父親……究竟是葉群山的哪個兒子呢?”

但他的設想,算有些道理。

“……千總大人,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只是好奇,”他色咪咪地看着她,“另外,上回多有得罪,向你道歉。”

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往她手上摸了一把。

“大人客氣了,這種小事,我沒放在心上。”她冷眼看他發騷,并無半分退縮。

“哦?真的,那便好,”方千總這便膽子更大了些,一把拽過葉青瑤的手細細摩挲,“以後我倆交個朋友,以前的事就當作一筆勾銷,好麽?”

“千總大人既然誠心交朋友,好,可以。”

“爽快!”

葉青瑤一挑眉:“但,我還沒問,千總大人是打算将我當作什麽樣的朋友。”

“哦,這嘛……”

“你上回明明說,我長得不怎麽樣,怎麽今日突然卻來跟我做朋友了呢?”

方千總有些尴尬,幹咳兩聲為自己辯解:“上回是我看走了眼,都說向你道歉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

“是嗎?”

“當然是啊!怎麽說這軍營上萬號人裏,就你一個女的,長得再不怎麽樣也是男人的香饽饽……哦……”他說着說着說漏了嘴,趕緊閉口不言。

“所以你還是覺得我長得不怎麽樣?”

“抱歉,這句我也吞回去,葉姑娘,我不知道你真名是什麽,不過我方守義看上你了,這話撂在這裏,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葉青瑤的手被他的手握住,反倒令她好施展異法刺探到他的想法。

“王家失勢,正好拉攏葉家,不如就娶了他們家的孫女,反正女人嘛總要男人伺候,再如何不乖巧,上一上床便也聽話了……”

他是這樣想的。

“好,我會考慮。”她道。

“我正喜歡你這樣的個性!”方守義大喜,依依不舍地放開了她,“那麽……回見。”

“回見。”

徐頭兒在一旁看了一陣,見方守義端着菜盆走了,才敢上前向她道:“你又惹上麻煩了!”

“這算什麽麻煩?”葉青瑤笑道,“我正愁沒處發洩連日來的憋屈,他敢來招惹我,就該有失去貞操的覺悟!”

“……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反映的從來就不是男權社會對女權的壓迫,這太片面了。

而是父權社會階級體系向下的層層壓迫。

君臣父子,這四個字就是四個階級,皇帝壓迫大臣,大臣欺下媚上,百姓墊底。百姓在家外被壓迫無法發洩,回到家中給家庭再設定階級,父母子女,又是四個階級。每一個人都被壓着腦袋過日子,但是每一個人只要有一點權力,又是或多或少地滿足自己,壓迫別人。

舉個例子:其實大多宅鬥文也寫了——庶女家中地位最低,被嫁出後,如果運氣好就能當主母,老公一死她就是家中最大,繼續教訓家中其他不聽話的女性。這就是翻身XX把歌唱的典型,但實際上,我不認為這有什麽好驕傲的,屠龍者自己成了龍,靠的是運氣,跟女權沒有半毛錢關系。

所以,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的默認的社會結構,甚至到今日都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是的,這樣的社會結構很穩定,但同時很畸形。

好了,其他為了和諧,不談了,看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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