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功成

他們正在吃晚飯,門外跑進來六十個人,每一個都灰頭土臉、上氣不接下氣。

六十個人,一個不少。

“天黑之前,還真跑回來了,嘿,不差,”葉青瑤咽下一嘴的餃子,“鐘把總,他們接下來就交給你了,若還不服管教,我有的是方法。”

“啊……是是是……”鐘慶先滿口應下,随即嘬着牙花道,“不過夜姑娘,這樣測試他們是不是太勉強了,萬一真鬧出人命……”

“你覺得他們去墾荒會如何?”葉青瑤又往嘴裏塞個餃子。

“墾荒條件艱苦,比不上軍營。恐怕他們會死。”鐘慶實話實說。

“那跟方才跑個十裏地比起來呢?”

鐘慶笑道:“那當然不好比。才十裏……”

“才十裏都撐不住,更遑論以後去墾荒,今年冬天他們算撿到一命,但還是死了好幾個。到來年冬天他們去北越最北,那裏啥都沒有,住在大棚子裏,一死一大片,”葉青瑤頓了頓,“那還不如每天跑個十裏地!”

“呃……這……”

“我有分寸,不會故意虐待誰,而你只要按照正常的方法繼續操練。接下來就勞您費心了。”

她陰沉着臉,眼神再不容置疑。

“好吧!”鐘慶頭重重一點,“包在我身上!”

入軍新兵,先學內務,再學隊列,最後練體能。

時光匆匆,半個月過去,北越冬季開始到了最為嚴寒之時。除了軍營有被打掃,其他的地方,雪已齊腰深,因此無論是訓人者還是被訓者,站在那校場中終歸是不太好受。

葉青瑤站在一營人最前,既聽訓,又訓人。想那《吳宮教戰》的故事,原本是孫武訓宮女,如今宮女訓男人,實在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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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慶擊鼓:一聲往左,兩聲往右,三聲退。如此反複,滿場齊齊整整,無有不從。

又配發兵器,左手持矛,右手持盾。鐘慶再擊鼓:一聲戳刺,兩聲盾擋,三聲避。如此反複,這回,滿場略有零星落後者。

畢竟這一營的男人普遍年歲較長,體力比不過小年輕,渾身裝備加之兵器沉重,便有人不堪負擔了。

葉青瑤打眼就看見其中兩人動作拖泥帶水,一幅累死累活的樣子。

不是孫清和楊世丞,還能是誰?

鐘慶繼續擊鼓,一刻後,類似之人逐漸增多,滿場又将呈東倒西歪之勢。

“停!”他敲擊一聲鼓,“現在立刻去吃飯,下午再練!”

他們等一營的人都走光了,兩人商議起來。

“如此不是辦法,”葉青瑤憂心忡忡,“已經浪費了十五天,還不能練體能嗎?”

鐘把總無奈道:“這種事情急也急不來,我之前叫他們跑步就是為了讓他們增強體魄……不過看起來收效甚微。沒辦法,他們比不過其他人,都過了三十歲已再難改變,自然需要比其他人更長的時間。急是急不來的。”

“他們不急,我急!”葉青瑤脫口而出,“如果三個月他們沒能做到方督軍的要求,我就要被送回老家嫁人了!”

“啊?原來你急這個啊!”鐘慶一聽笑了,“哎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其實女娃兒到了年歲嫁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并不覺得他的寬慰有什麽問題,但在葉青瑤聽來十分刺耳。

她辯駁道:“你是男的才會覺得無所謂,如果你家裏命令你結婚後留在家中以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覺得你能忍受嗎?”

鐘慶對這問題避而不談:“男的女的怎麽一樣嘛,本來你是女孩子,能到西北來已十分了不得了……哦對了!”他提出一個馊主意:“你要留在西北也不是不可以,你看方督軍的侄子不是對你十分傾心嗎?你就嫁給他好了,以後留在盤龍城,也就不用回老家了不是嗎?”

“唉……你……唉……”

葉青瑤對這些人的想法無話可說。明明一個軍營那麽大,大家能對她客氣也都對她客氣,可真正能理解她的人,幾乎是沒有的。

哦,有是有,不過劉弦安還被關在牢裏。

方督軍說了,若三個月她不成,劉弦安倒也不會被砍腦袋,但一定會在西北軍營的牢房裏關一輩子。

“可惡,氣死我了!”

思及此,葉青瑤随手一拳錘去,将一旁的山石打了個窟窿。鐘慶吓了一跳。

“鐘把總,下午練體能!所有的招數都用上,勢必令他們及早習慣被練兵!”她大聲道,“還有,以後不要再跟我提議嫁給方千總,我一想到他,就想吐!”

“啊啊啊是是是……”鐘慶慌裏慌張地擡頭看看,急忙拉着她往前跑了好幾步。待回頭發現沒什麽異象才拍拍胸口:“還好還好……”

“怎麽了?”葉青瑤不明所以。

鐘慶語重心長道:“小姑娘,你不知道啊,這種積雪的山中不可大聲說話,不可擊碎山石,否則會有雪塌下來!有時連半座山都會跟着垮塌,你剛才真是太沖動了!”

“啊?會有這種事?”她也跟着擡頭看看。

她當然看不到什麽。

滿山銀裝素裹,唯有寂靜無言。

……

人是被逼出來的。

六十個平素懶惰無能的人能被逼得一口氣跑十裏地回到軍營,那其他的人,同樣的年齡差不多的體格,也一定能做得到。

又過一個月,如今的他們已經學會使用鳥铳,打靶也像模像樣,其他各項更是不在話下,唯有體能仍是稍遜于其他營,但也不是差得太大,九百來號人中只有約三四十人仍體力不濟罷了。

葉青瑤估得沒錯,那群老男人不是完全不可雕琢的朽木,問題在于鐘慶。其實鐘慶也并非故意放任,他雖然是個比葉青瑤壯兩倍的虬髯大漢,個性卻很軟,對下頭下不了狠勁,唯有他人從旁督促。

這一天,無風,正适合練體魄。

所有男人光着身子,跟隔壁一隊年輕至少十歲的小青年一樣,呼呼喝喝。

一個半月相處下來,她覺得這些人也不算不可救藥的惡徒,只是從前受到的教導使然,令他們怠惰罷了。對女性的鄙夷也是如此,只要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他們自然會拜服。但這拜服比起拜服男人終歸多了點酸味,畢竟,從小到大根深蒂固的思想,他們還是改不了。

比如——

“夜千總,你怎麽不脫衣服啊!”果然,有人調侃她。

接着有人跟着起哄:“是啊是啊,你總是說所有人一視同仁,你自己呢?”

起哄者中,赫然有楊世丞的身影。

葉青瑤點名:“孫清,楊世丞,還有陳阿炳、黃誠……你們三十人出列。”

“作什麽?”孫清大叫着出賣了楊世丞,“剛都是他說的,我沒得罪你!”

“閉嘴!你們幾個最差,統統留下加訓,其他人解散去吃飯!”

“啊……”

接下來的時間,枯燥又艱苦,但那後一個半月晃眼也過去了。

就在這新的一年,洋溢着春暖的三月終于到來,北越漫長的冬季再次翻篇,等着下一次的降臨。

三個月的時間,在場的男人皆練出了一身腱子肉,一掃先前頹靡。方督軍三個月沒理葉青瑤,此時到場一觀也是吃了一驚。

“督軍大人,五營人員皆在此,”葉青瑤半跪在他面前,“大人想看如何操練,皆可下令!”

“你……”

方顯茂一時語塞,葉青瑤會錯了意。

“我也一同!”她擡起頭來,“這三個月承蒙鐘把總的教導,我也學了不少!”

那是一張意氣風發的臉,也是一張與她父親太過相似的臉。方顯茂差點恍惚,但他立刻定下心神,揮手道:“你們就按照平素,如何操練便如何吧!”

“是!”葉青瑤得令,“所有人,準備——”

擊鼓聲。

預示着一個新的開端。

……

“你父母的身體,就葬在這裏。”

“他們的首級無法要回,所以……”

西風冷寂,多少荒墳半掩枯枝叢中,綿延數裏不見盡頭——冬季已盡,雪化甘露,可這墳,只有一日日、一年年,逐漸枯萎凋朽下去,無可挽回。

何為死,這便是死。

“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你還會回到這個地方,”方督軍擡手拂去眼前一座墓碑上的苔藓,“那日,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葉青瑤看向他。

“我沒想到那樣一個身受如此重傷,看起來已經死去的嬰孩竟然還能活下來……”

“哦。”她應了一聲,接着看向他。

——這個人,是在想解釋什麽?

她這樣想着,方督軍卻不說了。

“你不想問些什麽嗎?”

原來,是他在等待。他在等待什麽呢?是她的質問、憤怒、還有怨怼嗎?

“足夠了,”她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關于我的身世、父母的死因、你們的隐瞞,我了解得足夠多了。多謝方督軍,帶我前來。”

“……”

他沉默了。

她揣測着他的心思,以為是他又想把她送回葉家去,趕緊提醒他道:“督軍大人,我賭贏了,願賭服輸,君子一諾千金,你不可反悔!”

“說得是,”他卻說,“你如今身為一名真正的軍人,既然決定留在西北,日後也不可反悔。”

“是。”

——當然。

“……”

于是,他又沉默了。

她狐疑起來:“督軍大人在想什麽?”

“沒。”他否認,“你想在此地再留一陣,還是先回軍營?”

她從他的話中分辨出他的意圖,直白詢問道:“督軍大人是想在此地留一陣嗎?”

“……”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可真是一個沉默的男人,除了之前與她難得可貴的兩番談話之外,他并不願意向他人袒露自己的任何心跡。她還是不了解他,但是莫名,她也不讨厭他。

即便他下令處死了她的爹娘。

何為無奈呢?這便是吧。

——所以,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她懷着這樣的疑問,最後還是沒有先行回去。明明是在她父母的墳前,卻好像是她在作陪——她陪着一個沉默的漢子,一直等到日暮西沉。

作者有話要說: “督軍大人,可否傳授你的鐵pp神功?”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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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六十個人,相當于跑了五公裏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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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更完,大家下周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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