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信者非信

“南方的來客,你相信神明嗎?”

她拾起第一塊石片,上面篆刻的是代表“神”的字符。

劉弦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現在是漢使委派給女王看病的大夫,與其他漢人相同,代表了一國的顏面。如果他違心說相信,那便成了漢人對良餘低頭;如果他說不信,無疑是對這一整個信仰深重的國家的冒犯。

所以他誠惶誠恐道:“我聽說女王陛下是神的使者,良餘……包括居羅各國上下,都對神明敬仰不已。”

“是的。”

“那麽你們的信仰猶在,我一個漢人大夫對神明相信與否,便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可是我的問題,”然而女王固執地問,“不是你的相信與神存在的關系,而是你,是否相信?”

“這……”

“六百年前,我一族的祖先從尤坦大陸移居到這裏,所有人都告訴我,那是因人對信仰的放棄而招致的災禍。所以在那之後的六百年,我族無一不是在奉行神的教誨,以最虔誠的姿态讨取神的歡心……”

她淺笑,回到她的桌旁,端起那一碗精心調制過的藥粥。銀色的調羹在粥中細細攪動,畫出一個完美的圓環。

“……因此他們也讨好王族,不是因為對王族心悅誠服,而只是因為,他們害怕遭受第二次神的報複。”

她手中的銀調羹停下了。

“他們畏懼我,正如畏懼神,只因為那份信仰,而非因為其他。但信仰終會有消失之時。自尤坦建國至第一次的天罰只過了一千年,如今,六百年又過去了……”

劉弦安躬身:“女王陛下,剛剛,我看到他們十分虔誠,在鐘聲裏每一個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進行禱告,我不認為貴國的信仰會消失,所以女王陛下大可以放心……”

“你認為那是虔誠嗎?”她的語氣仍舊和藹。

“在女王眼中……不是嗎?”

“那是儀式,”她說,“一個為了平複自己的恐懼而對神取悅的儀式。人們需要這個來自我安慰,所以每一個人……也都不會願意直面自己的懦弱與空虛。”

“他們并非信仰神……或者,不,他們所信仰的不過是自己的臆想!一個經過幾十代人塑造的神明,還是最初信奉時的樣子嗎?神悄悄地變了……”

“人也一樣。”她說。

……

滿街的人流恢複如初。

“你們……真是虔誠。”葉青瑤磕磕巴巴地向亞曼道,她不太能描述自己對方才一幕的心情。于是好像是誇贊的話,也變得有點陰陽怪氣的。

“是儀式,生活的習慣,”好在亞曼并不介意,“你們在這個地方住久一點,只需要一年……不,半年,你們也會變成這樣。”

胡大人道:“可惜我并不信仰你們的神明。”

“這有什麽關系?”他攤了攤手,“反正他們也未必是真正信仰着的……”

“啊?”

亞曼口中的“他們”有些琢磨不透的意味,但他沒來得及說下去,路邊一陣争吵率先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其實葉青瑤之前也注意到了:位于街道兩旁、一座座高樓之下,是相較而言十分不協調的小攤販。這些攤販跟北越的攤販沒什麽不同,販賣的也都是一些生活日常品。當然也有例外。

那個發生争執的攤子,是販賣手工雕刻品的。那些精致的小玩意現下碎了一地,小攤販揪住一名衣着光鮮的男人,好像在要他賠錢。

——啊,當然,這種事也是哪個國家都會發生的。

作為皇宮近衛軍的頭兒,亞曼對這樣的情形當然不能不管,他很嚴肅地走過去說了幾句話,那衣着光鮮的男人便十分不情願地掏出幾個銅幣丢給手工藝人,便怒氣沖沖地走了。

“讓貴客見笑了,”亞曼尴尬道,“我們的皇城中不允許出現這種事,更何況還是距離皇宮那麽近的地方……我會派人提點薩圖魯爵士。”

——又是那個薩圖魯爵士。

葉青瑤一向都很敬佩有本事的工匠,看那手工藝人一個銅幣一個銅幣地撿拾,覺得他有點可憐,不禁彎腰替他把尚未損毀的小雕塑一一收拾整理。當她收拾起幾座巴掌大的少女像時,微微一愣。

同樣是身披紗裙的女子、細及毫微的毛發、絲綢質感的衣物與面紗——這一座小雕像與宮廷中所見的伊特蘭娜女王雕像,應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您……這個……”

她正欲詢問,那手工藝人伸出三根手指:“三索斯。”

——否則不賣。

“……”

索斯就是銅幣,他們居羅人通用貨幣有三種:金幣卡裏隆,銀幣索多,和銅幣索斯。

這樣精美的一座雕塑才三個銅幣,未免太便宜了。

葉青瑤遞給他一兩銀子。漢人的銀子他們居羅人也收,融了能做成索多,并不吃虧。手工藝人掂量了一下,立刻就收下了。

“這些雕塑和皇宮裏的那一座伊特蘭娜女王陛下的雕塑有相同之處,請問皇宮裏的那一座也是您雕刻的嗎?”她是懷着崇敬的心情向對方詢問的。

“是。”他說。

不及胡大人翻譯,他便能接口,可見他懂漢話的。再觀他樣貌:黑發黑須黑色的眼珠,五官較街上其他人而言相對平庸。這不是居羅人該有的相貌,他的祖上應該是漢人,所以也就難怪了。

“哎呀,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技藝!”她不由贊嘆,見他正收拾着的攤頭上還擺着幾張黑白畫。她将之捧起細細觀賞。

那是與漢人的畫截然不同的風格,畫上雖然只是一個個人物的大頭,但每一張面孔都生動細致。這不像畫了,明明是一張張紙裏的人将要透出紙來,與觀者訴說他們的生活!

“這些畫也是你畫的?”她驚嘆。

“雕塑,要會畫。”他言簡意赅,并且翻了個白眼。

她認真觀看,贊嘆道:“我以前沒想過畫還能畫成這樣……”

“那是,”誰知對方一把從她手裏奪過畫作,“漢人的畫,呵……”

“……”

驀地清醒:這個人其實并不禮貌也不友善,即便他祖上有點漢人的血統,到底是個信仰深重、厭惡漢人的居羅人。

胡大人怕她闖禍,趕緊喝止她:“夜千總,我們走吧!”

“漢人的畫怎麽了?”她不依不饒,顯然又犟上了。

“唉!”

那個黑胡子老伯冷笑一聲,口中冒出一串叽裏咕嚕。

葉青瑤沉下臉:“胡大人,他說什麽?”

胡大人抹抹嘴,不想說話。

“亞曼?”

“呃這……”

葉青瑤盯着那老伯:“說漢人的畫沒有你們的畫好,至少也得講出個理由!理由呢?!”

胡大人只得到:“他說漢畫沒有光影層次,平板無奇。”

葉青瑤怒火攻心,忍不住脫口而出:“放屁,漢畫最講求明暗虛實!我現在就能畫出一幅江山社稷圖!”

“夜千總,你不要沖動……”胡大人雖是拉住她,但不由疑惑,“你能畫江山社稷圖?”

“那是,我……”葉青瑤看看他,忽地神思清明,收回半句換做其他,“我能畫得人物,雖未嘗試過山水,但道理相通,理應不難。”

“……”

沒等胡大人反應,那黑胡子老伯又叽裏咕嚕說了一串。

“他又說什麽?”

亞曼道:“他說,要麽跟他比一比,證明漢畫更高,要麽就走開,別妨礙他做事。”

“嘁,我沒帶筆,也沒帶墨,”她掙開胡秉戎,擡着下巴道,但底氣略矮了一頭,“現在當然是比不了的了……”

老伯聞言丢給她一根炭條。

“他說,這也能畫。”

——糟,自掘墳墓,這是被将了一軍!

“我……”她猶豫地拾起炭筆,試圖給自己找個借口,“只用這玩意寫過字,沒用來畫過畫呀……”

話畢,只見那老伯又犯了個白眼!

——這什麽意思?!鄙視我?!

“好!你等我一陣!”她一口應下。

……

他不知不覺坐到了她的身邊。這太失禮了,他想,但女王并不在乎外鄉人的這點兒失禮,她好像有很多話,想在這一日向他傾訴。

劉弦安按照女王的示意翻開了第二枚石塊。那是另一個新的字符。

“這一枚,代表了——‘人’,”女王道,“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是因為人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我的國家的臣民已被蒙蔽了雙目,他們信奉神,卻又唾罵神。我聽得到他們心中的矛盾,甚至……為此各自為陣。”

他恍然:“您是說,良餘國內有反對神的聲音?”

她和煦的神情頓時黯然:“是的,這真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

“……”

“他們同樣的相信神明的存在,但同時,他們有的人過極虔誠地信奉神,有的人就過極想要推翻神——一個虛無的存在——但無論哪一種,都只會招致神的憤怒。”

“因為人們逐漸遺忘神所傳授的知識,那是堕落的開始。”

……

她畫完了。她按照對大雕塑的回憶畫了一個伊特蘭娜女王陛下。當她畫的時候有好多居羅人駐足觀看、并贊嘆,這令她倍加驕傲了起來。

“我畫完了,”她自豪地說,“請過目。”

她結合了工筆仕女圖與一點剛才看到的居羅畫種方法,創造出一套新的畫風,比起工筆更立體,比起居羅人的畫卻更柔和。

——這是個偉大的創造!她想。待回到北越,她将靠這種新的畫風大賺一筆!

然而老伯看了看她畫的,還是搖了搖頭。

“啊?為什麽啊!”

這回不止漢人不解,連圍觀的居羅人都很不解了。亞曼與那老伯交談,試圖讓他改變偏見。

但他說了些什麽,亞曼張着嘴也不知該接什麽。

“暗處的光要比亮處的陰影更暗。”亞曼摸着光頭與葉青瑤解釋道。

“啊?啥意思?”

老伯見旁人沒一個能聽得進去,只得自己拿起那根炭筆,往葉青瑤的畫上添了兩筆。

“光,”他操着蹩腳的漢話給畫的左上角畫了一個小圈,再向右下角拉出一個箭頭,“暗。”

這下,葉青瑤明白了,他在說光源。

然後,他給畫中的人物打上陰影,接着在更深刻的細節打上更深的陰影。

“這裏,”他指向光源處的那半張臉,再指向暗處那半張臉中稍亮的部位,“要比這裏更亮!”

于是,五官更立體了,也更真實了——而畫面中的女人照舊柔和。

“哦……”葉青瑤茅塞頓開:對方這是在教她呢!

于是方才的一點怨怼煙消雲散,她向來崇敬願意教導她的人!

但圍觀群衆好像并不是那麽想。他們應該是并沒在意手工藝人說什麽,見沒戲看便紛紛聳聳肩離去了。

“這是很了不起的技藝呀。”她一手捧着被修改過的畫,一手喜滋滋地端詳買來的精美少女像,感覺受益匪淺。

然後她想起了什麽,目送老伯離去的身影,不由問亞曼:“皇宮的雕像都是他雕刻的,他理應賺了不少,怎麽還會在攤頭擺攤呢?”

“這嘛……一尊雕像其實值不了幾個錢,”亞曼随口道,“貴重在于雕像的意義,而非雕像本身。”

“可是這不太公平吧……”

“沒有辦法,民衆更重視下頓能不能吃飽,而不是一幅畫、一尊雕像是不是精致美麗,有些技藝的,大多去北越謀生活去了,”亞曼皺着眉頭道,“所以城中的雕塑師,現在就剩他一個了。”

……

“神賜予的真理被民衆忘卻,民衆或是對信仰過分的虔誠,或是對推翻神的渴望,因此都不被蒙蔽了雙眼……這一片土地上,我的同胞們,每一個人的心都在凋零着,”女王說,“但是沒有人能明白:神不需要人的信奉,神憎惡的只是腐朽的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 葉青瑤:你可以侮辱我們的皇帝,但不能侮辱我的專業技術水平!

衛弘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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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我的戀人,是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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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六三章更完,因事務所可怕的忙季到來,至五月之前應該都很難更新,寫一章更一章,到五月之後恢複更新,更新方式不定(我可能還是會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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