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守誓者

第一個炸開的地方是鐘樓。

裹挾着巨浪和崩塌,那口大鐘從高高的鐘樓轟然滾落,追着尖叫奔逃的民衆碾過,直至撞向一幢高樓,最後一次被敲響。

“铛——”

揚起一片煙塵。

恢宏地,壯烈地——哀嚎一場毀滅的開端。

于是,接二連三的爆炸,響徹了這個城市。

她正身處最大的十字路口正中心,耳朵幾乎被震聾了,本能令她彎腰趴下,任由喧嚣掠過頭頂,正如泰山崩于前,她當然不能動,因為想動也動不了。

當然,她沒那麽容易死。但別人可不一樣。

只待那些轟鳴趨于和緩,麻痹感順着耳根向下逐漸褪去,她擡頭所見,卻俨然是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了。

什麽樣的變化才叫翻天覆地呢?這大概便是了:雄偉高樓失去了雄偉,都缺了角或被折了腰,慘兮兮地冒着滾滾濃煙;濃煙遮蔽晴空,白晝一下陷入昏沉裏;好多地方着了火,火勢借風,不消片刻,便連成了火海;火海肆虐,大廈仍在不斷傾塌。

或有人被點燃,或有人被壓倒,或有人茫然不知所措——但在轉瞬之後,那些哭叫的、禱神的、哀嚎的,凡是人的聲音,都被熊熊烈火淹沒了。

若有地獄,大抵如此。

她的眼前有一條火舌,直竄天際,這個時候,并沒有什麽神願意憐惜他的子民。

葉青瑤覺得很燙。當她意識到她的感知終于回歸了她的身體之後,她立刻撒丫子往皇宮的方向奔去。

……

皇宮也未能幸免。

一處是東邊的議會室,一處是西邊的國立書庫。胡大人身處距離不遠的國立書庫,劉弦安找到他時,發現他在梁山和袁寄奴的陪伴下,雖然驚慌未定還滿臉黑灰,但萬幸看起來并無大礙。

“胡大人!”

胡秉戎急切道:“我……我沒事,但大學士他……”

戴拉瑞蒙學士已被人擡出來,他躺在擔架上死氣沉沉,安靜得就像一具屍體。

“啊,為何會這樣!為何會……”

胡秉戎望着那熊熊燃燒而起的書庫痛心疾首。當然,他是個文人,文人總是愛書的,怎能見得那麽多書被付之一炬呢?

亞曼緊随劉弦安,他因所見一幕而握緊拳,那神情肅穆:“我一定會徹查這件事!竟然動手到皇宮裏,這是對王權和神威的挑釁!他們……”

——他們?

但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行色匆匆地離開現場,往女王的寝宮而去。

胡秉戎向那冒着濃煙的書庫哀嘆:“唉,完了……完了,白來一趟。”

梁山疑惑:“大人,您在說什麽?”

“不,沒什麽,”他立刻掩飾過去,“我是說,那把劍就存在書庫中,恐怕這一下,再如何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聖物,也要變成廢鐵了。”

“哎呀,”袁寄奴突然叫道,“炸得如此凄慘,宮外也是爆炸連天響,不知在公館的其他人如何了?”

胡秉戎這才想到:“啊,夜千總替我買書了,不知她怎麽樣了……”

卻就在這時,衛兵舉着利器圍來,作勢要将他們往外趕。

袁寄奴不滿:“這是做什麽?把我們當犯人?!”

“不,他們說無幹人等立刻離開皇宮,這本就是他們內政,我們确實不該停留,我們出去吧。走……”

胡秉戎攔住他,一幹人只得離開皇宮,正與趕來的葉青瑤撞個正着。

“大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她歡呼一聲,幾人差點未将她認出。

——這個被熏得滿臉黑灰、就剩一雙眼晶亮晶亮的人,簡直就像個猴子!

劉弦安第一個松了口氣。

“夜千總?!”

劫後餘生再重逢,他們難掩滿腔激烈,但論感慨卻又無從說起了。

她先反應過來。

“彭雲等人身在公館,安然無事,”葉青瑤再把背上的包袱皮取下給胡秉戎看,“大人,您要的書我帶着,不過有兩本被熏黑了,您看這要緊嗎……”

“好,好……”胡秉戎随手翻了翻,激動地拍拍她的肩,“你……你們無事真是太好了……人無事就好,人……”

但他眺向遠處,便說不下去了。

——人,并不是每一個都無事的。

那些殘存的痛呼的,雖然身為異族,但也是人。以前,只知漢夷交戰,對方死多少都不為過;可如今見他們滿大街或翻滾或哭泣的老百姓,他們的神情逐漸凝滞起來。

畢竟,百姓是無辜的。

“他們太可憐了……”葉青瑤道。

她身後跟着兩個很小的小孩子,是她路上順手撈來的。混亂中不知他們的父母在哪裏——也或許,他們的父母已經不在了。

百姓們正湧向皇宮,當然,任何人明白,皇宮比起外面更安全。而且,皇宮裏有無所不能的女王。

有個婦人,抱着她那血肉模糊的孩子向守門的衛兵哭求着什麽,但只換來粗魯的推搡。

——啊,當然,這類事,哪個國家也都會發生。

“女王陛下精力有限,暫時不接見任何人!你們自己去找大夫!”

不用聽懂衛兵的語言,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滿滿地這麽寫了。

……

他抛下身後那一切紛擾,什麽災民什麽爆炸……暫時都與他無關。

步入庭中,鳥語花香,這是個與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安寧、和諧。悠揚的琴聲傳來,綿延婉轉,分不清哀婉還是……什麽激烈的情緒。他知道她想見他了。

他步入昏暗的長廊,兩名看守向他敬禮,随後,拉開了石門。

再合上。

“女王陛下……”

他半跪在她身側,琴音堪堪停住,餘音回響。

“我聽到外面的騷動了,他們……被攔在宮外嗎?”她說。

是啊,她總是這樣仁慈的。

他低着頭:“那些事與您無關,我只确保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本該無足輕重,”她端坐于前,嘆息道,“我是這樣認為的。”

他試圖反駁:“王脈是我族的根本!您不要總是開這些玩笑,您……”

但她卻說:“我沒有子嗣,我死去之後,王脈就能斷絕,這或許是一種幸福。”

“您不該這麽想。”

“艾裏爾先生,你真的認為,活成一具屍體是十分值得驕傲的事嗎?不……”她的手伸去,“當我十歲時被母後獻祭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死了。”

“……”

——她的手伸來,輕輕擡起他的下巴。

就這樣,他以仰視的姿态與她四目相對,那雙碧藍色的眸子裏,清澈得什麽雜質都看不見。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她問。

“沒有。”

“你在為我感到悲哀嗎?”

“不……我……”他試圖解釋,然後他發現,他的眉頭确實皺到了一處。

“艾裏爾先生,你真是一個本性如此善良的人,”她綻出一個笑容,“願你永保此心。”

她或許是意有所指,或許,只是為他解惑。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得把自己從如此沉溺的感覺拔出:那個是他本應效忠的王,而他,永遠只是她的騎士。

他重低下頭,因為不安而微微喘息。

“您總是能看透一切,我在您面前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凡人,但我的心只對一件事恪守:守衛您,就是我的職責。”

她應道:“是啊,我也至今還記得你我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你正是如此宣誓的。我也相信,直到現在,你也未改初衷。”

他重重道:“我會保護您,我以我的生命起誓并保證……”

“噓,人的誓言是很重的,艾裏爾先生,”她阻住他的話頭,轉向了另一個問題,“你相信這個國家會有所改變麽?”

“我相信,會的。”

“好的,”她說,“那我對你的堅持報以期待。”

她自始至終都帶着溫和的态度,無論是面對他,還是背對他……還是背對所有人。

亞曼德維爾·艾裏爾離開了這間石屋,現在,又只剩下她一個了。

她沒有再度彈起她的風琴,而是從一側的書櫃取出一本厚厚的典籍。

這是他們的聖書,也是他們的詩,他們的歌,傳誦了千年,如今,不過是換了又一個人的口,要将這段歷史繼續傳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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