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敬神者

劉弦安的面前有一扇門。門沒關好,開了一條縫,在黑暗的走廊裏投下一條長長的光帶。

他好像來得不是時候,若不是禁不住亞曼的懇求,他是不會來的。然而事情總是這麽巧,在他來之前,已經有人先到了。

似乎是那位斷了腿的薩圖魯爵士,他已經進去了半個時辰。現在,從門內傳出了不該有的響動。

劉弦安等在外面,他覺得很尴尬,想要離開,但門邊的女王近衛都盯着他,他又不好意思離開。漢人臉皮薄,聽不了這種聲音,而那些居羅人的侍衛似乎對此毫不稀奇呢。

他又等了片刻,門終于大開。比起門外走道的黑暗與冰冷,屋內光明且溫暖,壁爐裏的火苗跳動着,噼啪作響。

薩圖魯爵士邁步而出,他提着褲子走出房門時,瞪了劉弦安一眼;而女王也穿好了衣服,衣着整齊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好像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緩步進入,頓覺頭皮發麻。這屋子裏流淌着一種不和諧的氣息,他不知道女王會做這種事,他一直以為這類身居高位的女性是高潔的、不可亵渎的。

“我沒有召見您,”女王端坐,向他表以歉意,“沒想到發生了那種事,您還願意前來。”

她撫着胸口,由衷地說:“我為您同伴的遭遇感到十分難過。”

劉弦安咽了口唾沫,坐到她身旁:“我是受您的近衛所托,而且,醫者不該對病患半途而廢。”

“好吧,”女王大方地向他伸出手,“那麽,要為我把脈嗎?”

那本該是一只白皙幾近透明的手,但此時此刻蒙着一層淡淡的粉紅。

“是……”劉弦安擡起自己的手,伸了伸卻又放下,“我……”

——這是亵渎。

他想,他不該看到剛才的那一幕,他想回避,但又回避不了腦海裏的浮光掠影。

女王淺笑道:“您的樣子與上回不太一樣了呢。”

“我……”他甚至連看向她的勇氣都失去了。

但是那只手伸來,撫上他的臉頰,擺正他的臉:“噓,你看到了,切切實實的。所以不用欺騙自己。”

“……”

從她碧藍色的瞳孔中,清晰地印着兩個自己的倒影。她并不避諱剛才發生的,為什麽?

“他……對您做了這種事!”劉弦安再難自抑,他躲過女王的觸碰,起身道,“您是被迫的嗎?”

“你在生氣,”女王問道,“你為什麽生氣呢?”

“我是在生氣……”劉弦安承認,“他在傷害你!”

“你覺得他在傷害我嗎?”

“那麽,難道您是自願的嗎?”劉弦安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他是個老頭,而您……”

他說不下去了。毫無疑問,女王很年輕,她好像比劉弦安大那麽一兩歲,絕不會差太多。

他想起春風樓裏的那些刺客,他們每一個的年紀也都不大,包括淩雪心。那一年杏花微雨,十二歲的血衣淩雪心被他的父親叫進了房內,他在外面看着,無力阻止……

惡心,真是太惡心了!

“這是我的職責,”她解釋道,“我的祖先,遠在數百年前的尤坦大陸時,她們就是這麽做的。”

“我不明白……”

“人們需要我,需要神的撫慰,而我溝通神靈……”

“這太荒謬了,您可是一國的女王!”

“你錯了,王脈代代,都只是溝通神明的神官,”她淡然道,“神才是不可亵渎的,我不是。”

她的淡然令他震驚又憤怒,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壓制自己的情緒——當他發現這一點時,他悲哀地想:這樣的本能,也不過是來自于自己人生的前十五年裏,父親對他的教導。

“你要學會克制,”他的父親總是提醒他,“克制你的情緒、舉止。不要把你的想法暴露于人前,永遠記住,我們只是隐身在幕後的刺客……”

然後呢?

耐不住隐身幕後的寂寞,他的父親反倒越界了。他原本是那樣一個信仰深重的人。

“你在為我悲哀嗎?”她問。

他站着,她坐着。他的目光向下——是的,那是悲哀,他在為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感到悲哀,正如他為淩雪心悲哀、為他的父親悲哀,還有寅秋烈、酉長情……他總是無法挽救任何人。

“我只知這是不對的,你們的信仰讓你們做了違背人性的事!”他向她說。

——你,以及,你們。

“先生,您真是個善良的人。”女王長嘆。

“……”

“您還沒有回答我上一回的問題,”她的眸子悲憫而真摯,“你相信,這世上有神明的存在嗎?”

她在引導他。

“我曾相信過。”他道,“後來我不信了。”

“是嗎……”

“我的父親瘋了,我的人生被毀,我的義姐死了……這些事發生時,神明都沒有出現,”他深吸一口氣,“我為什麽要相信一個從未存在過的東西?即便它可能有些許神跡流傳于世,可那些,最終都只成了一小撮人斂財貪權的工具。神明本身,到底是什麽?它從來沒有現身向凡人解惑過。既然它不屑于降臨凡塵,那麽凡人又何必供奉信仰呢?”

“因為,人們需要相信,那麽一個符號,”她回答,“你口中的神,還有我所信仰的神,都只是一個填補人心空虛的符號罷了。差異僅在于符號的不同。”

“人們在為符號而瘋狂,真正的神明應該對世人勸誡!”

“若真正的神明正是樂見于此呢?”

“神明為什麽要樂見于此?”

“為了和平,”她面露憧憬,“如果人與人的嫌隙,正是來自于符號與符號之間的差異,那麽,何不将這符號統一?若所有人都對同樣的符號信奉,那麽,或許這世上便不會再有争端了吧……”

“這……有可能嗎?”

他為她的想法有一瞬間的猶疑,但只在那一瞬間,他堅定地反駁:“這不可能,即便填補人心的符號相同,每個人的想法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但女王堅持道:“若是有那麽一個符號,能令人的想法也完全一致呢?”

他想了想那場景,搖了搖頭:“那未免太可怕了。”

“啊,是啊,”她的神色略有些遺憾,“你們當然……不會願意。所以這僅僅是個幻想而已。”

她的話語總是充滿暗示和蠱惑的意味,劉弦安想,或許他不該繼續和她交談下去了,但她的身上似乎總有一種溫暖的魅力,令他無法抗拒地繼續傾聽。

“我的幻想:至少這份信仰指引之下,人心尚可挽救。或許有朝一日,這個世上能誕生真正的和平,智慧得以傳承,文明得以延續,這個世界,直到毀滅盡頭之前,仍保持瑰麗與美好。我願為此獻身,而我的意志,永不磨滅。”

她的目光,似能透過簾布,望出窗外——那一片陽光下她無法涉足的天地。

于是,他終于記起了他此行前來的目的。

“女王陛下……”他重坐下,想為自己方才的失态道歉。

“不,”她截住了他的話頭,“是我,感謝有人終能傾聽我長久以來無法傾訴的心情。”

“這不必……畢竟您有許多忠心的下屬,我只是個異邦人……”

“因為,我真的羨慕你,”她撫過他的眼睛,“無論曾深藏多少哀痛,依舊保持着一個難得純粹的靈魂。”

“抱持着堅定想要治愈我的心意,我收到了呢。”

……

他開完藥方出來時,發現亞曼已經等在門外了。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是不是隔着門聽到些什麽,總之他的神情自然,向劉弦安友好地伸出一只手。

“朋友,謝謝你前來。”

他無視了那只伸來的手,疾走幾步離開長廊。劉弦安想,自己的神色恐怕不善,不過他也管不上這些,并且他聽得到亞曼在他身後追來。

走到一處無人的所在,兩人同時停下。

“你知道這個?”他愠怒道。

亞曼有些尴尬:“你什麽意思?”

“你叫我來,是故意的,故意打斷他們,對嗎?”

“呵……”他發出了個意味不明的氣音。

沒有解釋,默然即承認。

劉弦安點點頭:“好吧,你愛女王陛下,是嗎?”

“是,你呢?”

沒想到亞曼會立刻承認,并且向他反問。

劉弦安一愣:“我?”

“你也愛她嗎?”他說着,眼神暧昧不明。

“……”

他知道亞曼的表情意味着什麽,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放心”。所以劉弦安沉下臉,轉身就走。

亞曼一把拉住他:“嘿!抱歉,我無意傷害你,我只是……覺得或許你在那裏,比其他人好得多……”

“你的說辭令我惡心。”他第一次無法忍耐,直言了他的心情。

“對不起,我……确實有私心,對不起……”

他又松開,兩手舉起,像在投降。

“當年在驿站,是我不小心看到你……我沒有惡意,現在也沒有。”他為自己辯解,“我只是想保護她而已。”

“你在侮辱我,更在侮辱她,”劉弦安耐着性子指責他,“如果你真的愛她,剛才在那裏的不該是我,是你!”

“我不能得罪重臣。”

“這是你為你自己的軟弱找的借口嗎?”

“算是吧,”他聳了聳肩,“劉弦安,你是個很能治病的大夫,但我想告訴你,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病了,還都病得不輕,你根本無從下手。我有我軟弱的理由。”

“真是冠冕堂皇……”

“當然,你無法理解。”亞曼苦笑道,“有時,我真想不管不顧,帶她離開這個國家。但她無法站在太陽下,所以注定,連這個皇宮都無法踏出。”

這個大個子男人高劉弦安一個頭,他站在他跟前就跟一座山一樣,投下一片黑漆漆的陰影。

“你沒法治好她,對吧?”亞曼陰恻恻地道。

“我能。”劉弦安矢口否認。

亞曼輕蔑地扯了下嘴角:“呵,你不需要向我撒謊,這個病是治不了的,我很清楚。戴拉瑞蒙學士傾其一生都找不到方法,漢人的醫學也不可能短短幾天就找到。”

“……”

“不過,我不怪你,”他拍拍他的肩膀,“捆束她于此的枷鎖,是神。”

“神可是你們的信仰。”劉弦安提醒他道。

“呵,你說得對。”

話音剛落,一陣地動山搖,兩個男人同時本能趴下,周遭碎石落了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 劉弦安:我覺得我怎麽一直在被瘋狂吃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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