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圖謀者
胡秉戎坐在公館的庭院裏喝酒,他很是煩惱。
雖然他明白,自他踏入良餘開始,便該是一段令人煩惱的旅途,但他從未想過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會是個什麽情景。
他一直都是個書生。當然,他不懂什麽武功,家裏從小沒教過他,父母從來是只叫他念聖賢書的。
然而,他并不是滿足于此的人。有時他會瞞着家人出門去,混跡于市井,見識見識那些被父母視為粗鄙之人的生活。
粗鄙之人,從何談起呢。那些人只是沒有讀過多少書,而根源所在,只是因為他們家裏沒有多少錢。有錢之人讀書多些,斯文些;沒錢的人一輩子奔忙,書是什麽?看那玩意到底有什麽用。
于是,人與人便這樣劃分了,一代一代……界限愈加分明,粗鄙人家的孩子愈加粗鄙,斯文人家的孩子愈加斯文。如果硬要說什麽天道不公平,大概就只在于,那些斯文人家的孩子投了個好胎吧。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令人感到可悲的一件事。
而這樣分明的界限,如今血淋淋地鋪在了眼前:那一晚,他是“大人”,所以坐在高處,他的手下們坐在低處,與那些□□一同。
小鄒死了,如果他與他坐在一起,或許不會死。
胡秉戎迅速飲下一杯酒,他揉着太陽穴。
皇上交代的事他還沒有辦完,現在不該過分糾結一個下屬的死。可是他沒辦法不想,他忘不了小鄒死時血流成了一條紅色的河,那雙眼半睜着,至死沒有完全閉上。
“唉!”他按着太陽穴,努力把這一幕忘掉。
“大人,我回來了。”
一個令人不怎麽愉快的聲音突然響起,胡秉戎想,麻煩事總歸要多那麽一件。
“咳,你回來了,”他坐直身,語氣裏有些責備,“你今天常常跑得不見人影,異國他鄉的,女孩子家的還是不要到處亂跑……”
“我去買骨灰盅的。”葉青瑤抱着大包小包進屋,對他的責備充耳不聞。她接着便從那一大堆裏摸出一個骨灰盅,擱在桌上。
“你一定要把他帶回去嗎?”他瞥過那只骨灰盅,還是不忍看,“算了,随你吧。”
“居羅人怎麽說?”她打聽道。
“沒怎麽說,”胡秉戎道,“我們這邊死的是兵士,他們那邊死了兩個大臣。”
“所以小鄒就不值錢了是嗎?”
“……”
“好吧,我知道了。我猜也是這樣。”
胡秉戎道:“夜千總,這是個意外,我們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挑起争端,還是先顧好我們的本職為好。有時候做人……不該那麽感情用事的,所以……”
“我後來偷問梁山,其實小鄒不是主動為了保護薩圖魯才被石頭砸中,”她打斷他,“小鄒是被他推了一把,才擋住了石頭。”
“……”
“放□□的人,應該是為了針對薩圖魯爵士。小鄒無辜被替了,是他們欠他的,”她抱起棒膀子,“當然,我一定顧好自己的本職。反正世上追究不了的事那麽多,也不差這一件,但是……”
她重重說道:“我絕不會忘記從昨晚到現在,那些異族人對我們的态度、對小鄒的态度!這輩子都不會忘!”
她正欲重抱起她買的一堆東西往自己房內去,胡秉戎叫住她。
“薩圖魯爵士是堅定的挺神派,他與其他幾名重臣與這國家的大主教沆瀣一氣,以□□義做了許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會被仇恨一點也不奇怪。”他試圖向她解釋,以平息她的怒氣,“是的,這國家,還有仇神派,他們背地裏做了不少事,反對神明和王公貴族對他們的壓迫。”
“那也不該放□□!其他人是無辜的!”
“無辜?我們在他們眼中可不無辜,”他笑笑,“夜千總,世事是很複雜的,有時候,人為了反對一樣東西,會連同與那東西相關的一切都反對。包括真理。”
“真理?”
她一愣,想起方才,好像也聽過這個詞。
“是啊,世間萬物所遵循的真正的理,就像日出日落,高山流水,從生向死……不可否認,無法反駁,真實存在的事物與規則。”他說到這裏不由念道:“《藏海誡音》第三章第六段:‘他說,我的主即為真理,是世間一切事物的福音,是世間一切道理的根源……主說,我賜你恩典,給你指教,依靠的這道,卻也是不能忘記對真理的探尋的……’”
他回過頭來:“夜千總,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葉青瑤搖了搖頭,她覺得居羅人的聖典寫得很拗口,而且她也沒工夫研究和讀懂。
“罷了。”他有些遺憾,拾起桌上她買的一大堆細細端詳,接着便笑了。
“呵,果然不能讓女孩子買東西,買着買着就買了那麽多,”他拿起那個筒狀玩意,拉開,往月亮的方向望了下,“望遠鏡?”
——所以這确實是個多餘的東西。
葉青瑤試圖解釋:“呃……這個能看得很遠的……”
“我知道,比我們北越做的那些強多了。”他把望遠鏡還給她,拿起一本書,“這個是?”
“這是另一種望遠鏡的圖紙……”葉青瑤結結巴巴地說,“我承認我亂買了,但……反正花的也是我的錢……”
桌上燭燈昏暗,胡秉戎借着燈火翻了幾頁,丢下一本,又翻了起下一本……眼看着他的神色越來越嚴肅,臉色也有些微變化。
“你這些是從哪兒買來的?”他突然問。
“就是那天遇到的那個工匠。怎麽?”
“不,沒什麽。”他深吸一口氣,将書還給葉青瑤,“對了,我們反正還要逗留幾天,不如,明天你再替我去買幾本書。可以嗎?”
“您要什麽書?”
……
翌日,胡大人又進了良餘人的皇宮。他拒絕了葉青瑤的陪同,只叫她去買書。
——誰讓他是上司呢!
她第二次踏入這家店的時候,店裏已經坐着個人了,拿着炭筆,很認真地在作畫。
這是一個看起來面貌較年輕的男子,沒有胡須,頭發打理得很精致。他一門心思對着自己的畫架——他們的畫與漢人的不同,不放在桌上畫,是豎着畫的——正迅速用一支筆勾勒出一位異族女子的輪廓。
“啊,你好……”葉青瑤環顧了下四周,再看看那個樓梯。
好像今天老板不在的樣子。
那個年輕人被打斷了繪畫,轉身向她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我的上司想再買幾本與昨天類似的書……”她把一張寫了一串居羅文的紙條遞給對方,“如果你老板不在,我下午再來。”
“老板?”他的眉毛揚起,彎成一個疑惑的弧度。
“對,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伯,”她上下端詳他,“你不是他的學徒嗎?”
“哈哈……哈哈哈,老伯?哈哈哈……”
他失聲大笑,這笑聲終于令她認出了:“是你?你刮胡子了!”
“我今年,四十。”他比了下手勢。
“……emmmm……”她趕緊為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其實也沒錯,我今年才十八歲。”
“Huh~”
“……你沒了胡子看上去像年輕了三十歲。”
“是嗎?哈哈……”
他笑着起身,到書架翻找出她要的東西,便順手把那張紙投入了壁爐的火中。
“這些書,拿好,帶走,別給別人,看到!”他叮囑。
“我當然知道。”她收起書,不由瞥向畫中的女人。
一個粗陋的輪廓,與那些雕像相似的面容,還有散落滿地相差無幾的畫作,應該都是今天畫出來的。
“畫得是很好,但是……”她拾起兩張成品,比了比,“為什麽全是一模一樣的女人?一直畫同一個人的話不會膩味嗎?”
“不會,”他聳了聳肩,“畫深愛的人,不會。”
“深愛的?”葉青瑤晃了晃那畫作,“伊特蘭娜女王去世六百多年了,你又沒見過她。”
“畫的,是我母親,”他狡黠地眨了下眼,“你說得對,反正誰也沒見過去世的第一位女王。不是嗎?”
葉青瑤驚訝道:“原來你把自己母親雕刻成……好吧。”
“我的母親,死在北越,”他從她手裏取回畫作,“這裏的人,沒有見過她。”
“抱歉。”她幹巴巴地說。
“不,不用,”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是我父親的錯,他把母親賣到北越的。”
“你父親?”
“對,他是個混球,”他說着坐下,繼續給那畫作多添兩筆,“我也出生在北越。十五歲後,才回到父母的故鄉。”
現在滿屋子都只剩畫作的沙沙聲,和他的講述聲。
這個工匠師傅大概很久沒人光顧了,屋裏的物什大多積了層灰。從他不甚流暢的講述中,她大致聽懂了這樣一個故事:天生黑發的父親不被同鄉接納,帶着自己的妻子到南方讨生活,誰知漢人也不願意接納他們,最後這男人為了生活出賣了妻子,而他們的孩子就是在一家子最窮困潦倒的情況下出生的。
工匠師傅說,他當時差點也被賣了,不過還好,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漢人,拯救了他的人生。
“我在北越學過畫畫,那個人教的,”他興致勃勃地說,“你們的漢畫,有特色,但沒有我們這種,真實。”
葉青瑤邊看他畫,邊想:他說得對。增添了明暗光影的人物,确實要更生動。
“你的漢話,是你父母教的?”
“大多是他教的,”他轉而得意道,“我也教了他,一些我們的東西。”
“這麽說來,留在北越未嘗不可,你為什麽要回到這裏來呢?”她因他的手藝而為他感到可惜,“我看你好像也不受這裏人的賞識……”
于是那工匠微笑着搖了搖頭:“每個人有屬于自己的價值。”
末了補一句:“想要打破規則,就要先學會規則。”
他說得模棱兩可,不知是在說他自己的過往,還是在說面前的畫。
“我……還未問過您的名字……”她問。
于是他報了一長串,她一個字都沒記得住。
“約書亞,”他好像也發現了這一點,“你就這麽叫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請永遠記住:衛弘靈是個王八蛋。
帝王之路,遍地屍骸。
衛弘靈:罵得好罵得妙,反正我也只是這條路上的一顆螺絲釘~
歐陽瑾——飾螺絲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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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想象手藝人老板胡子一刮,露出了貝爾老爺的美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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